一直以來,喬治·奧威爾全集一直沒有被完整翻譯成中文版。近期,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全新的《奧威爾作品全集》,由中國定居加拿大的譯者陳超以一己之力譯介完成,不僅收錄了紀實作品和小說全集,還收錄了奧威爾的雜文全集、書評全集和戰時文集,大量作品被首次譯介進來。而譯者陳超,也為了完成《奧威爾作品全集》的翻譯,不僅生活拮據,甚至還到工業園倉庫做搬運工。個中滋味,都在譯者自述之中。下文是譯者陳超撰寫的自述《我為何翻譯奧威爾》,由上海譯文出版社授權刊發。

 


 

翻譯《奧威爾作品全集》始於 2009 年吉隆坡。閑逛舊書攤是我在不得已出外辦事或處理業務的時候一個小小的快樂的補償。在某間不知名的小書局裏居然有一個小角落用於擺放“企鵝現代經典叢書”係列,我的目光不期然地落在一本頗有分量的白色書脊的讀物上,書名是:The Complete Novels of George Orwell(《喬治·奧威爾小說全集》)。封麵是一幅反映英國遭受轟炸的畫麵,中間是一道占據了三分之一麵積殷紅如血的橫條,覆蓋了畫麵重要的英國米字旗,或許是彰顯戰爭的殘酷,或奧威爾創作這六部小說付出的心血。封底是一幅奧威爾的相片,正在低頭微笑沉思,左手輕輕地拈著一根香煙。

 

英國廣播電台公司(BBC)總部大樓外的喬治·奧威爾雕像。

 

全書收錄了喬治·奧威爾的六部小說,印張清晰緊湊,書中沒有任何插圖或將讀者的注意力稍作轉移的設計,隻有密密麻麻的文字,將奧威爾的小說作品以最純粹的形式呈現給讀者。在翻閱它的時候,一個古怪的念頭在我的心裏萌發並在不斷重複:“翻譯它。”“翻譯它。”“翻譯它。”這個聲音曾經在我開始第一部正式出版的譯作《歌唱的種子》前出現過,但這一回,這個聲音特別強,我隱約感覺到,它將在未來一段相當漫長的時間裏繼續回響,卻不知會長達七年之久。那是 2009 年,我正值而立之年。

 

比起之前購買的篇幅最多為三五百頁口袋本裝禎的英文讀物,這本《喬治·奧威爾小說全集》是當時我書架上份量最厚實的英文書籍。32 開本 1186 頁的篇幅讓我心中“理性算計”的一麵覺得把它翻譯出來是根本毫無成功把握的瘋狂之舉,雖然當時我已經有過翻譯近 50 萬字小說的經曆。不過,奧威爾的小說全集竟然隻有六部,在當時著實令我驚訝。

 

在此之前,我隻在上大學的時候讀過奧威爾的《動物農場》與《一九八四》中譯本,對這位能將二十世紀政治思考舉重若輕地寫成或詼諧風趣或陰沉冷峻兩種截然不同風格作品的小說家深感佩服,但它們和《戰爭與和平》、《罪與罰》、《百年孤獨》等名著一樣,直至 2009 年之前,深刻地影響我的世界觀和行事法則,卻並未真正進入我的靈魂的最深處。

 

買到《喬治·奧威爾小說全集》之後的一個月裏,“翻譯它”這個聲音仍一直在耳邊回響。白色書脊在書架上顯得那麽紮眼,似乎就是它在發話,在提醒我叮囑我,要去做一件令人生無憾的事情。於是,在第一個月裏,我重讀了《動物農場》和《一九八四》,那是一種仿佛與老朋友重逢的感覺,曾經閱讀過的中譯本的劇情與感悟,與原版的英文在一一驗證碰撞,在腦海中隱約形成屬於我自己的譯本。

 

我做的第二件事情,是查閱奧威爾的生平簡介,並奠定了七年翻譯之路的信仰。奧威爾一生的事跡與行動深深地打動了我:放棄大英帝國印度皇家警察的體製內身份,忠於自己成為作家的理想,為英國社會主義事業鼓與呼,毅然投身西班牙內戰並在前線身負重傷,出於拳拳的愛國情懷在二戰英國麵臨最深重危機的時刻以 BBC 廣播員和國民自衛隊成員的身份為國效命,並以傑出的文學創作成就與深邃思想被譽為“一代人的冷峻良知”。

 

在我的心目中,他還是那張《喬治·奧威爾小說全集》封底的形象,但在他的身後,他的履曆猶如舊式黑白電影在徐徐播放,從伊頓公學到緬甸的叢林,從巴黎鐵塔和倫敦大笨鍾到西班牙加泰羅尼亞的戰場,他就像一位親切的摯友,又像一位曆經磨練考驗誘惑危難卻又保有赤子之心的國際社會主義陣線的前輩,在等候著一位來自中國的後學,將他的智慧與經驗通過翻譯這座橋梁向漢語世界的讀者傳播。

 

我翻譯的第一部奧威爾的作品,並不是它的小說,而是更早之前我在吉隆坡買到的另一本英文原版奧威爾紀實作品《通往威根碼頭之路》。

 

《通往威根碼頭之路》,喬治·奧威爾 著

 

我一直認為這個版本的封麵設計最具有震撼力。一個鴨舌帽的年邁礦工,臉上蒙著煤灰,目光炯炯地正視著讀者,拷問著我們:你是否知道,正是他們揮汗如雨的勞動,才使得上等人能過上優裕的生活,我們所有人體麵的生活,都建立在礦工們在地底下的辛苦勞動之上。奧威爾對英國礦工及底層百姓的真摯人道主義關懷曆曆體現於傳神逼真的地底礦井工作條件、惡劣淒慘的住房緊缺、毫無價值而又危險的“搶煤渣”風俗。從《通往威根碼頭之路》開始,我以原書複印或將全書撕為零碎書頁的方式,逐字逐行逐頁地開始了《奧威爾作品全集》的翻譯。

 

2010 年 9 月,我與妻子移民加拿大,定居多倫多,開始了新的生活。而這段新生活,給予我翻譯出《奧威爾作品全集》的時間與環境條件。

 

我在多倫多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座私立高中擔任雅思英文考試的兼職講師。這份工作對我的要求是每天授課四個小時,外加周六監督模擬考和閱卷。因此,我每天有半天的自由支配時間,而我則偷偷地竊取這些閑暇時間,幾乎全部用於翻譯。“竊取”是恰如其分的表達,因為作為新移民,我本應更努力積極地尋找一份全職工作。但我和太太登陸加拿大兩個月後,她回中國繼續工作(在登陸前我們的商討結果是:我會留在多倫多觀察機會和盡快實現職業的順利過渡,而作為退路,她先回中國,繼續為原公司服務八個月,至合同期滿,並視八個月後我的經曆與體會確定我們是否在加拿大定居)。

《讓葉蘭繼續飄揚》,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 1956 版本

 

在獨自蝸居於一戶合租房屋的八個月裏,我的生活,就好像《讓葉蘭繼續飄揚》裏的失意詩人戈登·康斯托克的生活,我很清楚當前處境對自己的要求是奮發上進,在金錢當道的世界裏,找到一份正經體麵的工作,而不是每天工作區區四個小時,全無職業保障的兼職。我參加了一個社區幫助新移民的講座,與一幫年齡相仿但經曆絕然迥異的新移民一起,每周固定上課,接受如何尋找求職信息,如何增加麵試機會和被公司接納的技能培訓,但我一門子心思放在了翻譯上,以每天 3、5 頁英文原文化成中文初稿、二稿、三稿乃至定稿的緩慢進度,艱難而快樂地在自己選定的道路上前進。作為生活的調劑,我選擇了翻譯其它作品讓自己換換腦筋,其中,網球運動員納達爾的自傳《拉法,我的故事》成為我與上海譯文出版社結緣的敲門磚。

 

《拉法:納達爾自傳》,[西] 拉斐爾·納達爾 約翰·卡林 著,陳超 趙偉佳 譯,上海譯文 2013 年 9 月出版

 

2012 年 1 月,我成為無業人士,陷入了移民加拿大的第一個危機。由於在轉為全職教師的條件磋商上存在分歧,我離開了那所高中,這段經曆帶給我的是:第一份工作經曆、一套屬於自己的雅思備課教材、銀行卡上近乎停滯不前的存款數字、以及九部奧威爾作品接近 80% 的完成度及沒有出版希望的前景。但翻譯奧威爾的過程帶給我無盡的快樂與感悟,我感覺自己在通過潛遊丈量和測繪一座神聖的冰山,讓讀者了解到奧威爾的文學與思想成就絕不僅僅隻是備受追捧的《動物農場》與《一九八四》,要真正領會他的思想精髓和精神嬗變的曆程,需要全麵地了解考察他的所有作品,而這個任務,奇怪地並且帶有宿命意義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從 1 月到 3 月,失業在家的我繼續固執而任性地進行《奧威爾作品全集》的翻譯工作。不過,有一段有趣的小插曲,值得一說。在《巴黎倫敦落魄記》裏,奧威爾曾寫過他曾試過應聘搬運工,但沒有成功。在等候工作機會的時候,一位職業中介大媽曾給我介紹了一份搬運工作,出於增加人生體驗和向奧威爾致敬的心情,我欣然接受了。

 

這份工作的地點位於一座工業園裏的倉庫,老板不詳,監工是一位印巴裔的老頭兒,貨品是從中國進口的各式文具和禮品,每個箱子的重量從 10 KG 到 30 KG,體積從單手可以捧一個到兩人合抱一個不等,最麻煩的就是需要整理不同高度貨架上的大小不一的箱子,以便最大程度地利用空間。我的搭檔們有另外兩個中國人,一位是會功夫的老伯,另一位是自稱在中國任教英語係副高職稱的大叔,以及三位印巴籍的小哥,純樸友善,而且都有一身似乎使不完的氣力。這段經曆讓我覺得在精神世界上與奧威爾貼近了許多,也深深體會到社會底層體力勞動者的艱辛。

 

每天我們 8:30 到崗,一直做到下午 4:00,勞動強度在那三位印巴籍小夥子的襯托下無從隱瞞,我隻能鼓足幹勁,力爭不會在冗長而有序的流程中拖後腿。但幾位同事都體諒我第一次做體力活的笨拙和遲鈍,指導我如何使勁和省力的竅門,主動和我更換位置以照顧我力盡的身體部位,饒是如此,每到下午,總是我第一個無奈地喊出“休息一下好嗎?”。完成那間貨運公司三天的裝卸量後,我的雙腿和腰部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酸痛,心裏很害怕會再接到那間職業介紹所的電話,給我分配下一輪次的任務,幸運的是,工頭應該留意到我的表現,並反映到職介所,我一直沒有收到電話,而我也沒有勇氣再去聯係那位大媽。

《巴黎倫敦落魄記》,喬治·奧威爾 著

 

不過,天無絕人之路,貨倉搬運這份零工結束不久,我便得到了在多倫多另外一間私校擔任春假為期兩周的雅思兼職教師的工作,然後在四月份與該校簽約,定於同年八月的新學年開始全職工作。而這份工作,讓我在加拿大安身立命直至如今。在加拿大的六年間,我從來沒有想過將自己的雙語技能去從事或許更具有經濟價值的商業翻譯或語言培訓或教育招生等業務,對於家人,我抱有愧疚,但我無法也不願擺脫翻譯出奧威爾全集的執念。使命感?命運的召喚?歸宿?無論那種魂牽夢縈的感覺在不同的語境下是以什麽樣的名字出現,我感覺我的前半生,我所接受的教育、經曆和體驗,都是為了做出這套書而服務。

 

2012 年 6 月 19 日,我的生日前夕,我終於鼓足勇氣,向上海譯文出版社的馮濤老師(他是《納達爾自傳》的責編)與版權室的周敏老師投稿奧威爾十部作品(小說六部、紀實文學三部與雜文集一部)。當時我的想法是在 2013 年奧威爾誕辰 110 周年之際將這套作品呈現給中文世界的讀者。但在第二天,即我生日的當天,我收到了馮濤老師的答複,大意是《一九八四》與《動物農場》上海譯文社作為權威譯本的出品方,不會考慮另換譯本。

 

《奧威爾小說全集》(《緬甸歲月》 、《牧師的女兒》 、《讓葉蘭繼續飄揚》 、《上來透口氣》 、《動物農場》、《一九八四》),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8月版

 

應該說,這個答複在我的意料之中,畢竟,我隻是懵懂地闖入翻譯出版世界裏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我當時的反應既不失望也並不感到惋惜。三年的翻譯曆程讓我有幸陪伴奧威爾走完他所創作的雜文之外的主要作品,仿佛穿越了時空,見證了他在緬甸的浪蕩與苦惱,在英國礦區探訪民居和深入礦井,在西班牙槍林彈雨下悠然自得地朝敵軍陣地喊口號和與敵軍爭分奪秒搶挖土豆,在顛簸的救護車中輾轉幾所戰地醫院最後才從幾乎足以致命的封喉一槍中死裏逃生,以及他如何目睹極權主義對曆史真相的封殺與迫害,成為堅貞的反極權主義鬥士。

 

那三年半裏,我放棄了從前的娛樂:電影、遊戲、消遣式的閱讀等,但我得到了與精神導師同行的人間至樂。那天晚上,我默默地作出了決定:一、再給自己一個機會,以作品的質量去打動譯文社馮濤老師;二、即使最終未能出版,奧威爾全集的工作仍將繼續,在網絡時代,或許以獨立譯者的身份,與廣大網友分享譯作,會是這套作品的最終歸宿。

 

《奧威爾紀實作品全集》(《通往威根碼頭之路》、《巴黎倫敦落魄記》、《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6月版

 

2012 年七月份,我再與馮濤老師聯係,懇請譯文社能再次全麵考察譯文質量和出版《奧威爾作品全集》的可能性。在此我要向馮濤老師表示感謝與敬意。作為編策譯作品等身並翻譯出《辛德勒名單》、《欲望號街車》、《與火同行》等經典作品的資深翻譯家,從與我合作的第一部作品《納達爾自傳》開始,他就親切敦厚地予以指導和支持,基於對前輩譯者如董樂山先生、榮如德先生的尊重和對奧威爾的推崇,他謹慎地作出不輕易推新譯本的決斷,但在全麵考察我的譯本後,毅然決然地承擔起促成《文集》出版的社內協調工作。而且《奧威爾作品全集》中具有開拓性意義的重點內容——《雜文集》(分四部六冊),就是由馮濤老師的指點和策劃下促成的。

 

《奧威爾雜文全集》,上海譯文出版社2019年3月版。本書收集了迄今所能搜集到的所有奧威爾一生中所創作的政論隨筆,囊括了多個膾炙人口的奧威爾名篇,以八十萬字的篇幅,呈現奧威爾雜文的全貌。

 

從 2012 年 7 月與上譯社達成合作意向,到 2016 年底篇幅逾 200 萬字的雜文集全部交稿,翻譯奧威爾的快樂,又足足延長了四年。多倫多的網購和資料查閱條件非常便利,為了盡可能全麵地收錄奧威爾正式出版的作品,通過各大購書網站、多倫多參考書圖書館、多倫多大學圖書館等渠道,以 Everyman’s Library(“人人叢書”)、The Complete Works of George Orwell by Peter Davison(由彼得·戴維森編輯的奧威爾全集)、BBC Archive(BBC 宗卷)等書目為底本,即將於 2018 年出版的《奧威爾散雜文全集》收錄散文、雜文、隨筆、專欄、書評等近千篇,從而完整還原奧威爾的另一個文學身份——“essayist”(雜文家或散文家),見證他如何鞭辟入裏地剖析英國國民性,抨擊喧囂一時的各種偽社會主義理論,褒揚真誠樸實的文學觀,以及倡導自由、人道、民主的社會主義基礎價值的真誠呐喊。

 

從 2009 年至 2016 年,是我人生中最充實自在愜意的時光,我一直真切地感受到奧威爾就在微笑地看著我,鼓勵我步入他所建構的將冰冷殘酷慘淡的現實與經曆了悲歡離合成敗榮辱後依舊相信人性終將閃爍光芒的赤子之心相結合的世界。

 

在 2017 年盛夏的廣州,我與專程前來和我會麵的黃埔書院讀者分享了作為草根譯者在翻譯曆程中的心得與體會,一位讀者以“信達雅”這個被奉為譯界圭皋的準則,詢問我對自己所譯的《奧威爾文集》質量的認可。作為沒有任何師承或門學淵源的半路出家的譯者,這七年來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做到奧威爾在所有作品中努力呈現的深刻動人的一麵:那就是真誠。

 

我冒昧地將“信達雅”三字略不自信但又執於己見地修正為“信達真”,我希望將來這套《奧威爾作品全集》的讀者能在我的引介下,體會到奧威爾一貫的真誠和不諛不阿直指人心的創作主旨。正如他在《我為何寫作》一文中所說的:“隻要我還活著,我將一如既往地堅持自己的文字風格,熱愛大地的風景,熱愛某些具體的事物,喜歡寫一些沒什麽用途的文字。我不會壓抑性格中這一麵的我。我要做的,是將我根深蒂固的好惡傾向和這個時代強加在我們身上的公共事務融合為一體……”

 

唯其真誠,奧威爾的作品才能曆經半個多世紀而不衰,放眼文壇,在反烏托邦文學領域締造前無古人而暫不見來者的地位。如果這份真誠能通過我的譯筆獻給讀者,這將是對我最大的褒獎與回報。

 

本文由上海譯文出版社授權刊發。

作者:陳超

編輯:蕭軼、覃旦思;校對:翟永軍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