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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隨詩吟:《源》by 餘秀華

(2020-11-06 18:57:06) 下一個

《你說抱著我,如抱著一朵白雲》

文/餘秀華

木質樓梯。空氣裏晃動著小粒蝴蝶

為了捕捉那些細語般的顫栗,我一次次探頭,走神

陽光透過古老的百葉窗,輕描淡寫地往下落

香樟樹的氣味裏有蠕動的小花蟲

它們的腹部有光,正在完成另一次折射

你的喉結滑動了一下,身上的氣味停頓了一下

此刻,我們在第一層樓梯和第二層的連接處

我以為已經夠了,但是你還在往上走

不高的合歡在不停地炸開

此刻,天空適合昏暗,適合從街上傳來警報

 

《生活的細節在遠方回光照我》

文/餘秀華

一說到遠方,就有了遼闊之心:北方的平原,南方的水城

作為炫目的點綴:一個大紅裙子的女人有理由

把深井裏的水帶上地麵,從黃昏傾流到黎明

源於今天的好陽光,我安於村莊,等她邂逅

我們的少年,中年,老年一齊到來,明晃晃的,銀鈴叮當

哦,這冬天的,不可一世的好陽光

他拍打完身上的煤灰,就白了起來

吸引他的卻是黑。他不在地麵上的時辰是金黃的

金黃得需要隱匿才合情合意

年輕的人啊,把自行車騎得飛快

他卻故意拖延了幾個時辰才敲響本身就虛掩的

一扇門

 

《源》

文/餘秀華

我愛上這塵世紛紛擾擾的相遇

愛上不停重複俗氣又沉重的春天

愛上這承受一切,又粉碎的決心

沒有一條河流能夠被完全遮蔽

那些深諳水性的人兒,是與一條河的全部

簽訂了協議

——你,注定會遇見我,會著迷於岸邊的火

會騰出一個手掌

把還有火星的灰燼接住

而我,也必淪陷為千萬人為你歌頌的

其中一個

把本就不多的歸屬感拋出去

一條河和大地一樣遼闊

我不停顫栗

生怕辜負這來之不易又微不足道的情誼

哦,我是說我的哀愁,絕望,甚至撕心裂肺

因為寬容了一條河

竟有了金黃的反光

 

附錄:《餘秀華:她的詩,她的走紅》

7月16日,餘秀華來濟南推介新詩集《我們愛過又忘記》,有記者問她:有人稱你為當代詩人中的“網紅”,你自己怎麽看?餘坦言她是網絡的受益者,但又強調其成名經曆不可複製。餘秀華的詩寫得水平如何,可以“公說公理,婆說婆理”,但她“紅”了已成為不爭的事實,她的“紅”也成為詩歌走向大眾化的一個標誌。那麽這一文化現象本身說明了什麽?它為當代詩人、詩歌和社會文化帶來哪些啟發?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為此,本報記者訪問了三位詩歌研究專家袁忠嶽、趙林雲和馬兵。

  訪 問 人:本報記者 黃體軍

  受訪嘉賓:山東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袁忠嶽

  山東政法學院教授、詩人 趙林雲

  山東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馬兵

  記者:先談談餘秀華的詩和她的人,各位了解多少?有何評價?對她的關注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趙林雲:餘秀華的詩2015年初剛開始出名和火起來時,我就及時關注了,也讀了她很多的詩,第一感覺很震驚,她不少詩寫得很好。

  我先談談餘秀華詩的幾個特點。我認為她的詩中有三個地方需要我們特別注意。一是對生命苦難的闡釋。大家都知道她人生的際遇是非常不幸的,很多媒體都拿她的農民出身、腦癱女人當做看點,但在她的詩中,對生命苦難的闡述是非常節製而冷靜的。比如《我養的狗,叫小巫》“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一個女人”,“他揪著我的頭發,把我往牆上磕的時候”,“對於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再就是她潛在欲望的表達。餘秀華有很多寫得非常好的愛情詩,表達她對愛情的渴望,但我想,這種愛情與其說是男女之情,倒不如說是她渴望得到世界給予善意的潛在欲望。這裏的愛是一種泛指,即是殘缺的她希求世界給予善意,使她圓滿的那麽一種情緒。這種情緒是非常自我的,似乎與大眾無關,但恰恰是她情緒中最真摯的最投入的真誠感動了大眾。比如《我愛你》“在幹淨的院子裏讀你的詩歌/這人間情事/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非常卑怯而溫柔。

  第三個就是對自然的生命感悟。她生在農村,有很多貼近自然的東西,比如《風吹》“黃昏裏,喇叭花都閉合了。星空的藍皺褶在一起”“暗紅的心幽深,疼痛,但是醒著”“風裏絮語很多,都是它熱愛過的。”語言就非常純粹,沒有相關體驗的人是寫不出來的。

  在藝術上,她吸收了很多西方現代派的東西,通感,陌生化,敘事,日常生活場景表達等,這些技巧她都非常熟悉並運用自如。前幾天和她交流時,我曾聽她提起狄蘭·托馬斯那首著名的《通過綠色莖管催動花朵的力》。西方現代詩歌她也許讀得不多,但她把西方詩歌的這些東西用得很好,這應該跟她的才情和悟性有關,說明她確實是一個天才詩人,但也可能正是她閱讀量的不足,係統閱讀得不夠,造成她有些詩在整體性和結構完整性值得商榷,有些詩的經典化程度相對欠缺,詩歌作品之間的水平參差不齊。

  對餘秀華本人有一個細節讓我特別感慨,當時我在酒店台階下麵,看著她一蹦一跳地從台階上下來,搖搖晃晃的,看起來非常吃力,而且危險,好像一不小心就要撲倒的樣子,但她的臉上卻始終洋溢著近乎孩童的笑容,看到這樣的笑容,你可能不會想到,她作為一名農村腦癱女人,在社會底層所受到的歧視與傷害是多麽嚴重,也不會想到她家庭裏的各種不幸。當時沒有任何鏡頭,她也不知道我在關注她,因此這些笑容讓我非常溫暖。這讓我想起她詩集的名稱《搖搖晃晃的人間》。

  馬兵:餘秀華的詩我主要是從網上讀的。我覺得她的詩可以分為三類,一是愛情詩,真情實感,有情感力度,又有生命深度,寫得最好。比如《我愛你》。

  二是自況性詩歌,這類詩歌表達的是對自我身份意識的某種尋找和審視。在這類詩中,她常常把餘秀華也即她的自我客體化,比如《殘疾人餘秀華》《你沒有看見我被遮蔽的部分》《一個失眠的人》等。顯示出她哲思化的努力,但確實沒有第一類寫得那麽自然。比如《一個失眠的人》“她本身就是一個漏鬥,光滑,幽冷,附著不了一盞燈火”“隻有耳朵聰敏:沒有月光。落葉翻了一個身”“她拿出那幅地圖,看那個小小的圓”“她的身體上有一塊疤,曾經的鰭掉落的地方”。

  第三類詩寫人存在或說活著的經驗。其中又可以分為兩小類,一類是活著的狀態,即生活表象的精準呈現,如《苟活》“每天下午去割草,小巫跟著去,再跟著回來”“有時候是我跟著它”“它的尾巴搖來搖去”。另一類是生命體驗,是活著的心靈掙紮,如《我養的狗,叫小巫》。總的來說,後者是前者的延伸與深化。前者就有些“未完成”的味道。

  當然,她的詩中有一定的欠缺。從整體上看,它的主題和呈現方式有自我重複的地方,當然其中有特別出彩的句子,比如“她在籬笆邊,一聲咳嗽,火苗般掛在牽牛花藤上”這種句子,可能某個詩人一輩子也寫不出來。但是一首首看下去也會發現她的詩的運思方式基本是相同的。從單首詩來說,有些結構的完整性不夠,有很多半成品,但是她能以她的真誠打動讀者,便已經完成了詩的本質,當然如果她能磨礪得更好,我相信她的路子會走得更遠。

  另外,餘秀華的詩中有一種深沉的關於生命情感的東西,或者反過來說她是把所有生命的熱情、願望、信仰、絕望,都宣泄在了她的詩裏。對她來說,詩已經不稱其為詩,而是承載生命另一種狀態的某種容器。用她自己的話說,詩歌就是一個讓人安心的東西。她遠離了文學的實用性,也沒有把詩當作實現某種抱負的工具,包括你看她出名以後,她也沒有身份的加持,覺得自己成了詩人,就好像平步青雲了,沒有。她在博客裏說,她首先是個農民,再是個女人,最後才是詩人。整個世界虧欠她,她卻對整個世界保持善意,世界對她投以匕首,她卻給世界捧出鮮花,她在詩中救贖她自己,詩在她的筆下還原了詩的本真。

  袁忠嶽:關於她的詩,我想從創作的角度談談我的理解。一是自然而然,她在生活中找到了詩,成為活下去的理由。因為她的家庭原因,她很少能學習詩,但是它貼近自然,自然給她靈感,讓她有創作的激情,這是一個漫長而複雜的感受過程;二是詩人心靈。餘秀華受到外界的刺激,內心有很多感觸要抒發,自然事物落到她眼裏就變成了自我化形象從心底顯現出來。經過詩人心靈的創造,陌生化,想象、通感等手法,就寫成了詩。詩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體裁,必須有其他文學形式無法表達的某種東西,比如《溺水的狼》“一匹狼在我的體內溺水”,這種情愫隻能用詩歌的方式去表達。

  有一句對她的評價,我非常喜歡:“粗糲而靈動,真切而深刻,生命質地慘淡中透著華貴。”她的詩中有非常多矛盾的地方。時而粗俗,時而精細;時而自尊,時而自卑;時而脆弱,時而堅強;時而浪漫,時而現實;時而妥協,時而抗爭;時而草率,時而細膩;時而冷靜,時而溫熱;時而時代,時而虛無;時而怯懦,時而大膽。她能把它們糅合起來寫進詩中,這是她詩的複雜性的一個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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