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麗娟,台灣大學中文係教授,研究領域:《紅樓夢》、中國文學史等。代表作為《大觀紅樓》係列,因台大“紅樓夢”公開課獲得“全球開放式課程聯盟”2015年傑出教學者獎。
雖然這個受盡苦楚的人,他是從日日夜夜反芻的個人悲痛的深淵裏說出話來,雖然他所表達的意象是長久的苦難所慢慢塑造出來的,是那麽真實的一個血淚。但是這些東西對那些聽他說話的對手,其實是毫無分量。
孤獨的多棱鏡
各位朋友大家好,我非常榮幸能夠來到這裏。我是歐麗娟,台灣大學中文係教授。
在學院裏麵會做各種專業的研究,那是象牙塔外的人會比較陌生的,但是在研究古典文學的過程中,我們實際上是能碰觸到古人非常細膩、豐富幽微的心靈脈動。
在文學的字麵之下,其實隱含了非常深刻的心理意涵,這一點被學院的高牆阻擋了,所以我今天等於是走出高牆之外,從學院到社會,把我領略到的文學的滋味、文學的深度來跟大家分享。
既然是要分享,我想就找一些大家最熟悉的作品,因為那最能夠讓我們深入體會。今天我想要談的一個主題,主要是在孤獨的這一個主軸之下,折射出許多角度,去看看不同的作品。
下麵我就想先跟大家分享我們從小就耳熟能詳、膾炙人口的一首小小的短詩,王維的《雜詩》。
雜詩 王維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這首《雜詩》大家非常熟悉,所以覺得理所當然。然而每當我提出一個問題,被問到的人經常會啞口無言——因為他不知道,也沒有想過,為什麽王維會有最後那一句提問。
為什麽久別重逢的時候,王維問的是冬天的梅花開了沒有?請大家思考,為什麽久別重逢,他會問這麽一個非常微不足道的小問題?
我們會有的一個常態的心理反應,應該比較像初唐詩人王績所寫的《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裏的表達方式。我們會覺得理應迫切詢問家鄉是否安好,父母是否健康安在,然後庭院、書齋等等,許許多多家鄉的一切是不是依然如昔。
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 王績
旅泊多年歲,老去不知回。
忽逢門前客,道發故鄉來。
斂眉俱握手,破涕共銜杯。
殷勤訪朋舊,屈曲問童孩。
衰宗多弟侄,若個賞池台。
舊園今在否,新樹也應栽。
柳行疏密布,茅齋寬窄裁。
經移何處竹,別種幾株梅。
渠當無絕水,石計總生苔。
院果誰先熟,林花那後開。
羈心隻欲問,為報不須猜。
行當驅下澤,去剪故園萊。
王績這首詩一共問了十多個問題,像連珠炮一樣,好像也很能夠表達出那種迫切探問的心理狀態。相較下來,王維的提問就非常地奇怪。可是奧妙就在這裡。
首先我們要請大家先注意一個小小的訓詁,就是“來日綺窗前”的“來日”。這個“來日”是一個過去式,指的是這位從故鄉來的親友,出發來這裏的那一天。換句話說,他問的是這位親友所能夠掌握到的最近的、最新的家鄉的訊息。王維傳達出了他確實非常渴望知道故鄉的最新狀況。
但是他為什麽要問“寒梅著花未”?我想各位聽了一定會覺得很奇怪,花開了沒有這究竟攸關什麽呢?這跟我們心裏最迫切的擔憂似乎是不成比例,然而它卻深深觸動了一千多年來許多遊子的心靈,它的奧秘在哪裏?
我非常非常地幸運,在我的成長過程中,透過一位老師觸到了這個奧秘。
在1983年,那時候我是一個高中的女學生,這位老師是1949年撤退到台灣的一顆小水滴,這個集體悲劇他在課堂上娓娓道來,讓我終於找到理解王維這首詩的鑰匙。
兩岸的阻隔曆經了不同階段的變化,首先是徹底的隔絕,然後是可以通信,再來就是允許在第三地見麵。而這個第三地大家都知道,從地理的優勢來說,香港一定是雀屏中選。於是,他說就在不久前,他終於跟弟弟約定可以在香港重逢。
他說心裏之焦急,心裏之忐忑,無法用言語形容。可是終於在時間的倒數過程中,乍然見到弟弟的那一瞬間,內心千言萬語無從訴說。就在那一刻,連自己都沒有辦法意識到的是,衝口而出的是一個他根本沒有想到的問題,他也根本不想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而那個問題就是:家鄉現在有沒有電?
阻隔會造成很多誤會,他覺得家鄉現在還在30多年前吧。可是對這個當事人來說,他根本不關心這個問題,因為有沒有電無關緊要,這跟親人的健在與否、安好與否根本完全無關。
我在台下聽了這個故事後,心裏其實也是百感交集。
這位老師在集體的時代的悲劇裏,透過他作為一個國文老師的敏感,以及這麽極端的難得的體驗告訴了我,原來,一千多年前王維所提問的“寒梅著花未”背後的心理,是在一種很特殊的狀態下,那個特殊的狀態是,王維捕捉了久別重逢的最初的那一瞬間。
這一瞬間是理性停擺,問的問題是微不足道,因為微不足道所以才會脫口而出,因為它在幫你爭取內心自我建設的一個安全的防備。你的心理知道你很脆弱,所以一開始其實是問不出最重要的問題,因為你不一定能夠承受那樣的打擊。
而前麵說的王績,他其實是在經曆和王維不同的心理階段。王績在最初的瞬間之後,心靈已經慢慢平複,可以開始恢複理性跟正常交流的狀態,然後才能把他真正所關心的各種問題都提問出來。
可是王維不是,王維太敏銳,他比所有的詩人更敏銳地捕捉到了稍縱即逝的那一瞬間。我認為這是王維這一首短短的小詩會那麽吸引一千多年來的遊子的原因。
我們會被觸動,甚至是一個潛意識的狀態,我們知道我們被這首詩所打動,可是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從這首詩我們可以看到,詩人真的是人類的感官,而優秀的詩人會比我們更了解人性裏最纖細、最幽微、最難以捕捉到的那一瞬間。
這個心理當然我們都可以體會,它叫作“不敢問”。這種不敢問的心理,其實初唐也有一位詩人很明確地提到過,大家也許認識,就是宋之問。
宋之問在《渡漢江》這首詩裏,寫下了各位很熟悉的最後那兩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在音書斷的狀況之下,經過一季又一季,我想遊子心裏的懸念都是可以體會的,而他說“不敢問來人”,那就點出了王維同樣不敢問的心理。
渡漢江 宋之問
嶺外音書斷,經冬複曆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隻是更細致地來區分,王維是捕捉到了潛意識,是人不自覺的、因此稍縱即逝的一個曇花一現的心理,而宋之問是在一個自覺的層次裏心情激蕩,知道他麵對著家鄉來的人卻不敢提問的這個狀態。
所以各位從這麽兩三首有關思鄉見到親人的詩中,就可以注意到有三種不同的層次。可見詩歌是非常非常細膩的人性加上藝術的傑作。
我們下麵就要來跟大家再進一步分享由“不敢問”到“不敢說”。這一首“不敢說”的代表作,是宋朝辛棄疾的《醜奴兒》。由於這首詞大家都很熟悉,我隻想談後半闕,他說“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醜奴兒 辛棄疾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大家的理解可能會認為辛棄疾欲說還休,是因為語言很有限,語言很蒼白無力,不足以表達心情於萬一,所以就覺得不說也罷,這是我常聽到的一般人的一個解釋。
但是如果我們對於人性有更深入的了解,用刻畫人性很透徹的文學作品來互相參照揣摩,我們就會發現可能事實不是這樣。
辛棄疾的欲說還休,請各位要注意一個前提,這個前提是“而今識盡愁滋味”。事實上這裏麵有一個最關鍵的字,那就是“盡”這個字。他不是隻是懂愁滋味而已,是識盡愁滋味,曆經滄桑,備受打擊,心裏已經百受煎熬。
這樣的一個識盡愁滋味的人,他為什麽會欲說還休?可見我們有很多空隙還來不及填補。
首先的第一個空隙就是,識盡愁滋味的人,他還是想說的。他不是覺得語言不足以表達所以放棄言說,不是這麽簡單。因為我們都沒有識盡愁滋味的經驗,當有這樣的經驗再回來看這首詩,也許我們會豁然開朗,我們會知道原來這其中有不足為人道也的辛酸。
那個辛酸在哪裏呢?我就舉一些我看到的古今中外的類似的例證,然後讓大家能夠更明白,辛棄疾的“欲說還休”,究竟是建立在怎樣的一個心理狀態上。
我現在引用的,是法國的作家加繆在他的代表作《瘟疫》裏麵所寫到的一段話。因為瘟疫的來臨使得整個城市裏死傷慘重,每一家戶大概都有許許多多生離死別的悲慘,在愁雲慘霧之下,大家都備受壓抑,整個城市又被封鎖,那簡直與世隔絕。
於是每個人隻能夠咬緊牙關,苦苦承擔自己心裏麵的錐心泣血。而《瘟疫》這本書裏麵涉及這些人的內在的心理,在我讀到這段話之後,我覺得這簡直就是辛棄疾的絕佳注腳。
他說:我們之中有人想把他自己的擔子卸下來,或者稍微談談他自己的感觸,他得到的回答,不論是什麽,通常都會使他受傷。
這一點請各位放在心裏麵,請注意,他想把他的擔子放下來,他想談談他的感觸,他是想說的,他不會因為語言蒼白乏力就不說。因為對識盡愁滋味的人來講,能夠談一談多少能夠減輕他的重擔。
這就好像一個全身都在經曆痛苦的人,他唯一所想的事情就是哪怕隻能夠減輕一點點痛苦也好。這個我覺得大家可以在生活裏麵,在生命的經驗裏麵去檢驗。在極痛的情況之下,你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減輕一點疼痛,而為了減輕一點,你會願意做任何事情。
問題是他為什麽還休呢?為什麽他終於沒有說呢?因為加繆說得很對,無論你得到的是什麽回答,通常你都會受到傷害。如果有親身體驗的人,一定會在這裏得到很大的共鳴。
為什麽呢?因為雖然這個受盡苦楚的人,他是從日日夜夜反芻的個人悲痛的深淵裏說出話來,雖然他所表達的意象是長久的苦難所慢慢塑造出來的,是那麽真實的一個血淚。
但是這些東西對那些聽他說話的對手,其實是毫無分量。因為聽你說這些話的人,會覺得你的話其實是非常常見的一般的感慨,是市場上很容易就可以看到的很廉價的感情。
當對方是這樣的反應的時候,當對方隻把你的錐心泣血視為一般普通的感情,當作一種大量製造的在市場中心販賣的傷心故事的時候,你這個受盡苦楚的人一定會受到很大的傷害。
因為你的期待會落空,你所得到的不是了解與撫慰,你得到的是一種輕視或漫不經心,甚至是反過來的質疑。我想這些都有很細節的部分,我們以後有機會再跟大家補充。
而在現代文學裏有一個大家很熟悉的小說家,他其實也寫到過類似的經驗,那就是魯迅先生的《祝福》。這篇大家都很熟悉,寫到了祥林嫂曆經了很多苦難,最後很不幸的是,她的愛子、唯一的兒子也被狼給叼走了。
其實天下最大的痛苦無過於喪子之痛,那其實是比失戀更悲慘的,隻是我們一般人不一定能夠體會得到。這樣的錐心泣血的慘烈,魯迅先生在這裏捕捉得非常非常之細膩,他說祥林嫂曆經這樣的痛苦她真的是逢人就訴說,因為太痛了,她非要有人來了解來分擔,否則她承受不起。
可是過不了多久,她慢慢覺得不想說了。為什麽?他說這個不識字的鄉下女子,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過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隻值得煩厭和唾棄。但是她至少還有一點點常識跟敏感,她不是王維,可是她感覺得到,她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又冷又尖,也就覺得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
所以這就是剛剛加繆所說的,你想卸下你的重擔,想做一點訴說,可是無論你得到的是什麽,通常都會使你受到更大的傷害。
從某個意義來講,人都非常有限,痛苦的人需要分擔,可是對方並沒有你的傷口,傷口不在他身上,他真的不痛就是不痛,所以在人的有限性之下,他沒有辦法做出相應的回應。
所以我下麵引用了托爾斯泰這位俄國大文豪的體認。大家可以看到,這些文學家都是人類的感官,把我們的心理、把人性的特質體會得如此之精準而透徹。托爾斯泰也觀察到,人們的談話之所以失敗,並不是因為缺乏智慧,而是因為自負。
這個自負不是自以為了不起,它其實是表示一種自我的限度,因為每一個人都希望談論自己,或是談論自己感興趣的話題。這是真的,各位可以回去好好檢驗一下。
任何的話題我們一提出來,對方通常隻是把它接過去作為一個觸媒,作為一個引子,接下去他就會把話題拉回自己身上,談他自己的經驗,他的感觸。這樣的經驗我想隻要我們稍微觀察一下,就會有很深刻的感受,這也就是為什麽人會覺得非常孤獨的原因。
我們把它拉回到2000年前,漢樂府其實也有類似的一個觸發,而且寫得非常精彩。在《飲馬長城窟行》這一篇樂府詩裏麵有兩句,我想受苦的人大概都會對這兩句有深深的共鳴,他說“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飲馬長城窟行 兩漢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
他鄉各異縣,輾轉不相見。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
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每一個人回到家裏麵都有他們自己關心喜愛的對象,可是不被他所關心的那些對象,也隻能夠苦苦地去承擔隻有自己才能夠擔得起的孤獨,而擔不起就會是被壓垮的稻草吧。
這樣子的一個體驗,我想我舉的古今中外這些例子就能夠讓大家體會到,這真的是人性的本質,它不是自私,它隻是有限。某個意義上,每一個人其實都是單子,單子沒有窗戶,我們事實上從最徹底的本質上,是沒有辦法跟別人真正交流的,這就是存在的很殘酷的一個本質。
所以下麵我們才要跟各位繼續分享麵對孤獨的眼淚。當孤獨的時候,寂寞的時候,悲哀的時候,受到傷害的時候,我們通常就忍不住會哭泣,這時候眼淚大概就是一種孤獨的表征。
在擬定這一個主題的過程中,我們就開始想,麵對孤獨的時候我們可以有什麽樣的反應呢?於是我就從唐詩裏麵找到了兩位很有代表性的詩人,也許可以透過他們的比較帶給我們一些啟發,這兩位詩人就是初唐的陳子昂,以及晚唐的李商隱。由於一些特殊的考慮,我們先講晚唐的李商隱。
孤獨是人生永恒的課題,每一個人都要遇到,這真的是我們必做的功課,雖然它非常艱難。而我們會以為眼淚都來自於一顆受傷的、脆弱的、迫切需要憐憫的心,所以我們以為眼淚都是值得同情的。
但是我希望透過我們下麵的分享,讓各位一起來思考,並不是所有的眼淚都有同樣的意義,不是看到一個流淚的人就是值得同情的,就是無辜的,就是正確的。
首先我們來看一下李商隱的“眼淚”。李商隱的眼淚大家非常熟悉,比如說“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他是終其一生與眼淚相伴,連打在牡丹花瓣上的雨水,都被李商隱視為牡丹所哭泣出來的淚珠。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無題》
玉盤迸淚傷心數,錦瑟驚弦破夢頻。
——《回中牡丹雨所敗二首》之二
李商隱所看到的世界,真的是東風無力百花殘的這樣一個軟弱的、蒼白的,然後無能為力的世界。在這樣的一個世界裏,可以看到眼淚等於就是李商隱的生命線。
隻就這一點來說,我覺得《紅樓夢》裏麵的林黛玉,簡直就是李商隱的化身、李商隱的投射。“蠟炬成灰淚始幹”,其實與林黛玉的淚盡而亡是如出一轍。
可是在這裏我可以提供一個很有趣的小問題:林黛玉明明是最像李商隱的一位《紅樓夢》裏麵的金釵,但是她居然公然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這不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嗎?
各位要不要想一想,你很討厭一個你最像的人,這個心理又是一個很值得探索的課題。這個不在我們的專題之內,但是可以提供給大家一起來思考。
所以如果從林黛玉再回到我們的李商隱,大家就可以知道,他們的生命形態其實真的有非常雷同的地方。
而李商隱就用眼淚來灌溉他自己的傷口,於是隻能從自己的心裏釀造出淚水,反過來滋養、滋潤他受創的傷痕。然而用眼淚去澆灌的傷口隻會越來越痛。
▲《李義山詩集箋注》 清乾隆四年華亭姚氏鬆桂讀書堂刊本
這就是李商隱,其實是非常纏綿悱惻,非常哀感頑豔的很獨特的一生。也就是這樣用眼淚伴隨、終其一生的李商隱,他是《全唐詩》唯三之一寫出專題詠淚詩的詩人。
《全唐詩》一共2200多位詩人,五萬首左右唐詩。這三位詩人都在晚唐,另外兩個人一個是羅隱,一個是徐影,各位都沒有聽過,不過沒有關係。
在這五萬首詩中,隻有三首專門為眼淚打造的詩歌,這是怎樣的一種創作需要?為什麽他們這麽熱衷於眼淚,把眼淚當作一個主要刻畫的對象,將整首詩全力聚焦在眼淚上,去進行鋪陳跟描述?
顯然李商隱他太熱愛眼淚,或者是眼淚對他來講,可能是最切身,也可以說是跟他最親密的知己。當他孤獨的時候,也隻有眼淚是可以源源不斷從胸臆流瀉,又反過來安慰自己的。
這真的是一個非常悲愴的靈魂,以至於他願意為這樣的眼淚,以專題的詩歌來刻畫它、歌詠它。這首詩是一首律詩,他其實用了六個典故,這六個典故分別是古往今來六種會讓人流淚的悲慘處境,而李商隱覺得幾乎每一種他都感同身受,大家就可想而知了。再加上最後那兩句是他自己的感受,所以總共七種。
淚 李商隱
永巷長年怨綺羅,離情終日思風波。
湘江竹上痕無限,峴首碑前灑幾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殘楚帳夜聞歌。
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
這七種悲慘的處境他是這麽地熟悉,因此他把它們集中聚焦在這麽一首詩裏麵來熱烈地反映,可想而知,李商隱的眼淚真的是很能夠打動人。但是,也很可能他太沉浸在自己的眼淚裏了。
我為什麽這樣講是有原因的,且讓我們看,李商隱的眼淚的核心,其實比較是一種蝕骨的,也是內耗的自憐乃至於自虐。因為他沉浸在裏麵不肯自拔,眼淚其實會帶有一種腐蝕性,以至於我們沉浸在眼淚裏,不容易產生出再往前走的力量。
但是如果我們再看另外一個詩人,他同樣也流淚,但是他的淚就會跟李商隱非常非常不一樣,這一位就是陳子昂。他的這首詩也是大家很熟悉的,就是《登幽州台歌》。
登幽州台歌 陳子昂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也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作品,不過我希望借由一個很簡短的說明讓大家體會一下,這一首詩之所以能夠打動我們,是與李商隱非常非常不一樣的。陳子昂的“眼淚”給我們的啟發跟感受,剛好和李商隱是截然不同。
陳子昂的眼淚給我們力量。他的力量來自哪裏呢?
各位請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講的是“宙”,是時間的無窮無盡,望不到初始點,也看不到未來的盡頭,這是一個非常恢弘的視野。至於“念天地之悠悠”,這是一個空間性的語詞,也就是“宇”,就是上下四方。
所以各位知道嗎,這一首詩我們會被它所鼓舞,是因為它給了我們一個無限寬闊的宇宙。視野投射到宇宙,我們就不會隻聚焦在個人的得失、個人的悲喜。
陳子昂在那麽孤獨的狀況之下,一個人獨自登上了幽州台,流下了英雄之淚。那個淚水不但不是李商隱式的內耗、哀轉纏綿,它更像是魯迅的“呐喊”。我很自然地就做了這兩個聯想,魯迅為什麽要呐喊,他說得非常好。
在他的自序裏麵說,一個人如果當他感受到一種極端的孤獨,如同置身在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時候,這是怎樣的悲哀啊。但是魯迅在感受到這個孤獨的同時,他認為還是應該做一點也許沒有實質意義、沒有實質作用的呐喊。
為什麽呢?因為曠野中還是有人知其不可而為之,努力要發出聲音,即便隨風飛逝,沒有人聽到,但是你該喚醒、該敲起警鍾的人,還是應該努力去做,而那些人感受到同樣的孤獨跟寂寞。
所以魯迅說,你現在大嚷起來,去呐喊,不一定能夠創造出覺醒的幸福的人。但是為什麽他還是願意去做?他說因為他非常了解自己的寂寞的悲哀,於是有時候仍然不免呐喊幾聲,聊以慰藉那些在寂寞裏奔馳的猛士,使他們不憚於前驅。
你的眼淚如果可以鼓舞別人往前走,你當然要“獨愴然而涕下”,所以魯迅呐喊了,而陳子昂也不惜從高高的台上飛濺他孤獨的眼淚。所以兩種不同的眼淚,代表兩種不同的性格特質,兩種不同的人生態度。
意大利的一位文學家有這麽一首詩我非常喜歡,他說兩個囚犯同時望向窗外,一個看到的是星辰,而一個看到的是泥濘。你的處境一樣,但是你可以決定你要仰望永恒的星辰,還是要頹喪地低頭沉浮,看到滿地汙穢的泥濘,這其實是我們自己可以決定的。
所以我覺得登上幽州台的陳子昂頂天立地,即便孤獨,他所塑造的是一個勇者的形象,即使孤獨,即使流淚,他還是大踏步往前走,以力量來鼓舞後繼不知何者,所以他形同北極星。他望向宇宙的眼睛,在淚光中所閃爍的是奮鬥與堅持,所以他的眼淚會鼓舞我們,原因就在這裏。
因此,我非常想跟大家分享的就是,一個人真的可以決定自己要做怎樣的人。孤獨有許多不同的姿態,而麵對孤獨也有很多不同的方式,那些方式來自於不同的靈魂,不同的性格特質。可是你真的可以決定你要做陳子昂,還是要做李商隱。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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