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愛是季節的輪回（3）：幻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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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舊會常常地想起父親，她曾經深深愛著的溫和又善良的父親，但是她也深深地憤恨著，因為父親一輩子忍辱負重，毫無原則地屈從於脾氣暴躁的母親，一再讓包容忍耐的女兒失望。母女之間的戰爭持續了上十年，最後以她的離開告終，她將父親交還給了母親，承認自己不是她的對手。從此她遇到感情，隻要有爭奪有競爭，她就會慣性地選擇逃避，好像不斷重複著多年前的傷痛，一再證明自己的無能無力。

 

父親第一次中風臥床後，她不遠萬裏飛回了故鄉，從她走出機場的瞬間就感受到了這座城市翻天覆地的變化，出租車外的街道早已麵目全非，記憶中那些熟悉的地名已經被截然不同的景物所替代。但是一回到家裏，少女時候的記憶便翻湧上來，她的房間還是老樣子，桌椅板凳，書櫃裏的書都和她離開時一樣，好像這些年對它們而言隻是一瞬間，它們日複一日地重複著她曾經的日夜哪怕她早已不在其中。

 

夜晚她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黑暗中房屋裏的每一個角落都比白天更加的鮮活起來，床底下曾經堆放著她厚厚的日記本，後來被她裝進箱子寄出了國，從此再也沒有翻看過。她以為自己已經徹底長大，不再被幼年時的記憶所傷害，但是在那個夜晚裏，傾聽著時間的重錘，那些她以為早已忘卻的記憶齊刷刷地奔湧在腦海中，她記起了那些哭泣的夜晚，那些又羞愧又懊惱的新年之夜，記得那些無處傾訴的委屈和憤怒，還有那怕在離家多年後，依舊無法忍受的憋屈和壓抑。第二天，她在離家10分鍾的車程外的商品房頂樓租了一套二室一廳的公寓，她將父親接到自己的出租屋小心照顧著，希望幫助父親度過中風後最艱難的一段時間，她想用自己的方式給父親一段平靜而安穩的時光，然而母親很快就跟了過來。

 

她試著以一個成年人的態度對待父母，而母親目光生疏地打量著她，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母親的不滿是明顯的，一開始母親喜歡跟父親關在房間裏，隻有到吃飯的時候才出來，客客氣氣地說上幾句，然後又躲回屋子去。但日子久了，爭執還是多了起來，她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沉默的女孩子，她不顧父親息事寧人的眼神與母親爭辯是非。終於有一天母親叫來教會裏的幾個義工，他們動作迅速地將行走不便的父親抬回了老屋。

 

臨走那天父親說不想走，打電話給親戚們希望他們去勸勸母親改變主意，母親怨怒地瞪了他幾眼罵他沒良心跟著外人跑，於是父親眼神昏黃，低下頭不再多話，父親的意思很明白，他這一輩子已經交到了母親手裏，也隻能聽天由命走到最後了。

 

三年後，父親起夜不慎摔倒在廁所裏，頭撞在了水泥地上....她匆匆買飛機票往家裏趕，還在飛機場卻收到了父親過世的消息。一切都晚了，她最終也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麵，她無法知道父親有沒有在最後一刻想起過自己，是不是有什麽要囑托的事情，她隻是知道世界上那個撫養她，愛護她長大的男人永遠地離開了。

父親的離去讓她和母親之間的唯一紐帶斷了，她和母親幾乎不再有聯係。母親年邁後，性格軟弱了不少，有一次在微信上發來女兒是小棉襖的文章，她隻看了一眼就刪掉了，心裏有種異常厭惡的感覺，也許在心底她始終將父親的過世歸咎於母親，那些已經過去的就當沒有發生過就當什麽都不記得了，她想，如果有來生，她絕對不願意再遇到母親，其實就連今生今世她也沒有任何願望再去見到母親了。

 

回到了拜沃德鎮後，聖勞倫斯橋成為了她夏天常常流連的地方，她喜歡在啤酒般金黃的夕陽裏走在鋼橋側麵的褐色的木板人行道上，戴著耳機，反複聽著幾首老歌，年青的時候她是個戀舊而多情的人，但是這次回來，她發現自己變了很多，變得理智了，也變得冷漠了。

 

很多次她站在河邊的高地上俯瞰鋼橋，河水平坦從容，黑色的緞麵一樣平靜。在晴朗的日子裏，來城裏的遊客或是附近大學的學生們會聚集在山丘上，一麵閑聊著一麵等待著河那邊的日出與日落，也有很多帶著專業攝影機的人們在山頂的紀念碑邊搭好了支架，耐心等待著太陽猶如飽滿渾圓的橘色原石躍然地出現在鏡頭前的那一刻。每當陽光在河麵上播撒下萬點金光，天際被染成金黃或是粉紅，河麵上也透亮了起來，遠處的河港邊一行行一列列停泊著許多的帆船，再遠一些得河麵上是另外一座橫跨河流的大橋，那座橋是水泥石樁的建造的，比鋼橋要顯得現代得多，在她眼中，那座橋也遠遠沒有聖勞倫斯鋼橋來得浪漫和宏偉，同樣聳立在聖勞倫斯河上，她卻從來沒有去那座橋上走過哪怕一個來回，甚至也沒有想到過要開車去探索一番，隻是滿足於遠遠地眺望，如此而已.

 

她常常對著河邊發呆，看著風趕著雲朵像行走在天空的羊群。一片雲舒展幻化開來，在她的眼前從一隻貓的形狀變成了一張男人的側影，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著，她不明白為什麽到了現在還在牽掛著他，竟然在那朵雲上看到了他弓著身子坐在畫布前的專注畫畫的樣子。

 

他的側影是她最熟悉的記憶，從清晨到深夜，在他的畫室如同深穀中的一個洞穴，溫吞的日光燈讓房間看起來肅穆安靜，男人倔強又沉默的背影沉船一樣半聳出水麵，陪伴著她走過了生命中最美麗的年華。

 

從開始的癡迷到後來的絕望，一切終究不過是天上的雲朵。

 

做情人的日日夜夜消耗完了她一生的激情和想象。有過快樂，有過幸福，有過掙紮，有過猜忌，最後卻無一例外的落入了窠臼，現實打敗了感情，他們都感到了疲累。選擇放手，彼此成全，哪怕她依舊如此愛他。

 

天空中的那朵雲不知什麽時候慢慢地被風吹散了，將幾片小小的雲團連在了一起，看起來像一隻毛茸茸的在奔跑著的大象。

 

有緣無份的愛情，他們本不該相遇的，但是要她徹底放下，還是感到了令人窒息的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