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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沉默
從小她就是個沉默的孩子,習慣將沉默當作棲息地。
她的沉默源自母親,倒不是因為她的母親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恰恰相反,母親非常喜歡說話,喜歡聚會,喜歡人群,愛對一切與自己有關和無關的問題表達觀點,母親思維敏捷,言辭犀利,被母親抓到錯處會招到嚴厲的語言淩遲,父親在經年累月的戰火中已經學會充耳不聞。而孩子時候的她依舊渴望得到母親的寵愛,她嚐試過辯論,但無論是哪一種方式,往往不得其法,經不住母親的三言兩語,就潰不成軍。一種強烈的羞恥感讓她不願意再說錯話,招到無端的折辱。
漸漸的,她奉行少說少錯的原則。也許,沉默才是最安全的吧。
記得初三的時候班級自發組織去市區郊外的公園秋遊,大家在約定的日子擠上一輛公車,在略帶秋意的暖陽中向公園進發。窄小的車廂裏,男孩子們獻寶般的油嘴滑舌,女孩子嘻嘻哈哈的分毫不讓。大家一改平時在學校裏的拘謹,嬉笑著揶揄著,她被青春熱浪般的歡快席卷著,好像一片落入漩渦的樹葉,她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出同樣歡快和熱鬧,但是嘴巴張了幾次,總是趕不上別人的節奏,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合群,她會附和著微笑和點頭。
終於,她對大段大段口水仗般的無聊話題失去了興趣,於是抱住公車的藍色扶手,將眼睛看向窗外裝出認真欣賞的模樣,雖然窗口的風景雜亂無奇遠遠談不上賞心悅目,但總算讓她不至於像一個尷尬的偷聽者。
也許在那樣歡快和熱烈的氣氛中她的沉默反而顯眼,也許因為她有著一雙漆黑神秘的大眼睛,這讓她的沉默略帶詩意。忽然間,她發現一個男人不斷地向她投來探究和好奇的目光,從窗戶玻璃的反光中她能看到他的動作,男人短短的頭發,隔著玻璃看不清楚臉龐,但她可以確定這是一個陌生人。她像兔子一樣屏住呼吸,警覺中又略帶著好奇,在男人的注視下,她身姿聽不見同學們的笑聲和說話聲,背脊莫名的緊繃著。
幸虧這時班長大聲召喚著同學們下車,她跟著同學們往車門口擠,經過那個男人的時候,她被前麵的人群擋住,怎麽挪都挪不過去。她感到那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如果換一個勇敢潑辣的女孩,或許會大聲的嚷嚷起來,罵一句變態或是流氓什麽的,但是她依舊一言不發,鴿子一樣低下頭,全身都在發燙。
你要開心一點兒!聲音從斜上方傳來,聲音不大,但是清晰可聞。
她詫異地抬頭,遇到的是一雙關切的眼睛,那個男人並不年青,消瘦中帶著中年人才有的疲憊的平靜。
你要開心點兒啊,就你一個人不說話啊。男人又說了一句,顯得有些絮絮叨叨的。
她窘迫極了,不知道這個陌生人為什麽要在乎這種沒意思的小事。她含糊其詞地嗯了一聲,也許她根本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急匆匆地跟著同學們下車了。
她沒有再見過那個男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讓他“多管閑事”,也許他有個同樣不愛說話的女兒,也許他少年時喜歡過一個內向清秀的女孩,也許他是位心思細膩的老師,也許,他叮囑她,就是因為她是個讓人心生憐惜的漂亮女孩兒....在所有的猜測中她最喜歡的是最後一個,那怕多少顯得有點兒小自戀。
回家後,她沒有將這件公車上的小事兒告訴母親,她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她本能地覺得母親不會有什麽好好話講。她不想解釋為什麽自己不能跟同學們打成一片,不想說為什麽發現陌生男人的“不懷好意”不懂得大聲呼救,不想說那天她慌忙中竟然將剛買的新水杯落在了車上.....最關鍵的是她不想說自己的小小自戀,在母親過於犀利的目光中,她必須收緊各種虛榮心,讓自己盡可能的顯得樸素無害。因為隻有這樣母親才不會更加嫉妒一個正在發育成長中的女兒,而父親也不會遭受到莫名其妙的攻擊和抱怨。
她曾經以為母親不喜歡自己是因為性格迥異。但成年後她才領會到,她的沉默是比說錯話更加讓人討厭的,因為沉默往往意味著不順服,不認同,不屑不爭之類的消極抵抗,而女人們是天生的社會動物,確實需要在語言中來判斷關係的親疏和強弱的。母親生氣的時候罵她是木頭人,或是悶葫蘆,她感到即委屈又傷心,總是不知道要如何努力才能安撫討好情緒多變的母親。
一直到她走入社會才發現取悅母親其實非常容易,因為母親不需要真心話,也不需要知道事物的真相,她喜歡的不過是些甜言蜜語罷了。這是她在工作很多年後才學到的技能,當她終於可以毫不臉紅地說出虛偽的讚美,她看見了母親的笑容,她好像機械師一樣反複測試這笑容的深淺和來去,而每次她都踩準了節拍。
終於母親說她懂事了,長大了,她微笑著說,都是媽媽教的呀。母親深深地看了她幾眼,臉色欣慰極了。忽然之間,她對幼年缺失的母愛再也沒有了遺憾。她曾經那麽渴望母親的懷抱和溫暖,那麽渴望得到母親的認可,她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卻不及一句恰到好處的逢迎。
語言是一切虛假的源頭,當她還是個樸實的孩子的時候,她有著最為樸實的愛意,但是現在她遊刃有餘的讚美著,隻感到了荒唐,心中那曾最樸實最渴求的愛意也隨風而逝。
可惜她沒有早一點懂得這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