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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筆記】曹文軒:也讀普魯斯特(下)

(2018-07-22 18:01:04) 下一個

(3)時間之河

文/曹文軒

光陰似箭,並且直朝一個方向。生命的過程,便是傾聽時間流失的過程。人的最大悲劇,就在於時間對他的拋卻。時間先是一首生機勃勃的進行曲,進而漸漸衰變為哀樂,從遠到近,由小到大地響徹四方,然後戛然而止,人生的舞台便謝下一道黑幕。人們描述著造物主:他一手抓握著鐮刀,一手托著砂漏,當砂漏終於流空,寒光閃爍的鐮刀就揮舞著,收割生命。

  “流逝”這個字眼大概是詞典中一個最優雅但卻最殘酷的字眼。

為了躲避這個字眼,人類創造了小說。因為小說能夠追回時間——雖說是在紙上追回,但這畢竟給了人類幾許溫馨的慰藉。那部輝煌大著《追憶似水年華》最貼切的譯名其實應是《尋找失去的時間》。“尋找失去的時間”,既是他小說的主題,又是他小說的全部動機。盧那察爾斯基十分詩化地描述著:“他(普魯斯特)知道,對於他,時光沒有‘Perdus’(失去),他能把它們重新鋪在自己麵前,像地毯、披巾一樣,他能重新回味這些苦樂和沉浮。……普魯斯特似乎突然向當代人說:我將穿上錦緞長衫,坐在柔軟的大沙發上,隨著輕量麻醉劑的悄悄循環,去藝術地、海闊天空地、隨心所欲地追憶生活……”在他看來,一個小說家的幸福,既不在於那些文字能夠幫他沽名釣譽,也不在於它們能夠幫他完成對現實不滿的發泄,而在於它們能夠幫他追回流逝的一切,讓一切蘇醒、發芽、鬱鬱蔥蔥,猶如春天的草木就在眼下。當他將漂散於時間長河中的財富攏聚在一起時,他覺得此時此刻,他才真正是這個世界上最富有的人。馬爾澤爾布大街九號終於衰敗,並落入他人之手。我們從他寫給一些夫人的信中,可以領略到,當他談及那些名貴的地毯、沙發、枝形吊燈、軟座圈椅將以何等的價格拍賣時,他心中一定注滿淒涼。但,他還是平靜地活了下來,支撐他的,無非是這些文字——這些追回時間同時也就是追回財富的文字。正是因為這些文字,所以當死亡逼近時,他也還是覺得他是一個富人,直將貴族風采保持到生命的徹底寂滅:麵龐消瘦,但萬分安詳,猶如一幅氣氛肅穆、色調莊嚴、略帶清冷的宗教畫。

  他用他的文字,不免極端化地重申了一個文學上的道理:寫作便是回憶。

  與一般的小說家不一樣,他不怎麽麵對現實,而是轉身麵對朦朦朧朧、猶如夢幻之國的從前。他蔑視觀察——觀察是無用的,沒有足夠時間距離的觀察,隻是社會學家的觀察,而不是文學家的觀察。文學與“當下”隻能限於露水姻緣,文學應與“過去”結為伉儷,白頭偕老。“此刻”猶如尚未長成的魚苗,必須放養,等到秋老花黃,方可用回憶之網將其網住。“今天”須成“昨日”。普魯斯特的選擇,也許純粹是因為他個人的原因:他無法透過臥室的窗子看到廣闊的田野、人潮洶湧的廣場,他隻能回憶從前。

  他回味著從前的每一個細節,讓所有曾在他身邊走過的人物重新按原來的模樣、節奏走動起來,讓已經沉睡的感情也得以蘇醒並流上心頭被再度體會。他安坐方舟之上,讓內心沉沒於“回憶之浪”,然後聆聽浪頭撲打心岸發出令人靈魂顫栗的聲音。一夢千年,此刻卻在濤聲中全都醒來,使他驚喜不已。

  於是,“我想起了……”,成了普氏小說的一個常見語式。

  回憶的最佳時間是在他夜晚躺在床上的時候。《追憶似水年華》開篇就是從晚睡開始進入回憶的。在似睡非睡的狀態之下,感覺之門無聲開啟,“昨天”也便出現。他說:“通常我並不急於入睡;一夜之中大部分時間我都用來追憶往昔生活……”夜幕下的普魯斯特,是活在“從前”的。方舟橫渡,借著夜色,他竟然獨自一人看到了時間長河的彼岸陸地。

  但這種回憶並非是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的普通回憶。小說家的回憶是一種特別的回憶。小說不僅僅是回憶的,還在於它必須要向人們顯示一種回憶的方式——他是如何回憶的——也許這一點,對於一個小說家來說,是最為重要的。

  回憶是一種技能。

  安德烈·莫羅亞在談到這一點時說:“普魯斯特的主要貢獻在於他教給人某種回憶過去的方式。”

  這種方式的確定,普魯斯特大概要感謝他的親戚——那位有名的哲學家柏格森,是柏格森的哲學告訴他:從前、現在與未來,是互為包含了的,其情形如同整整一條河流,隻有流動,而沒有段落與章節。柏格森用“綿延”這個字眼,迷倒了一片作家,其中自然包括普魯斯特。普魯斯特的“夜晚遐思”,直接來自於柏格森的言論:“我們睡覺時,有時難道不會感覺到我們自身內有兩個同時存在但截然不同的人嗎?其中一個隻睡一會兒,而另一個的夢卻持續幾天甚至幾個星期。”普魯斯特從柏格森那裏悟出了一個概念:不由自主地聯想。這種聯想,是非理性的、非邏輯的,看上去甚至是毫無道理的。“例如”,普魯斯特分析道,“看到一本已經讀過的書的封麵,就在書名的特點中加進了一個遙遠的夏夜的月光。早晨喝牛奶咖啡的味道,給我們帶來了對好天氣的模糊期望,而過去我們在宛如奶油的、有褶紋的白瓷碗中喝牛奶咖啡的時候,這種期望往往在明亮而遊移不定的晨曦中開始向我們微笑。”與看到太陽想到溫暖、聞到芬芳想到鮮花、聽到鳥鳴想到森林這樣的正常的聯想相比,這種聯想似乎更具隱喻性——兩者在表麵上並無關係,前者僅僅起一個誘發的作用。幾乎所有的關於《追憶似水年華》的文章,都提到了那個“小瑪德萊娜甜點”的著名的情節:當湯匙帶著在杯中泡軟的“小瑪德萊娜”碰到主人公的上齶時,他頓時渾身一震,覺得有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感到自己超塵脫俗——那種氣味居然莫名其妙地喚醒了從前的一切。《追憶似水年華》寫了一個龐大複雜的世界,而這個世界竟出自於一隻杯子。

  普魯斯特認定:隻有這種無由的回憶,才能最終找回失去的時間;“過去”存活在或光滑或粗糙的觸覺之中,存活在或苦澀或甜膩的味覺之中,存活在或沉悶或尖利的聽覺之中;正是這些“基本感覺”,才可能喚起美妙絕倫、價值連城的回憶。

  回憶是從“天堂墜落的繩索”,它使普魯斯特從“現在”得以逃脫,得以超度。

 

 

(4)結構戰爭

 長篇小說的寫作難於短篇小說的寫作;長篇小說的寫作更能代表一位小說家、一個國家的創作成就;一個國家在一段曆史中,若沒有幾部出色的長篇,它的創作水準則讓人生疑──這些說法,在通常意義上,不是沒有理由。

  長篇寫作難就難在它要掌握相對複雜的時空、對眾多人物加以調度、要有較為豐富的經驗、對時代與曆史要有相當強的囊括能力,而最難之處,卻是它的結構。極而言之:長篇小說的身家性命,就全在這結構上。

  短篇小說隻是一場戰鬥,而長篇小說則是一場戰爭。

  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在規模方麵,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大製作。

  因此,人們在麵對普氏的這部作品時,自然要去注意它的結構。不少批評家認為,《追》臃腫、散亂、沒有章法、混亂如麻,在結構上是很成問題的。這些批評搞得普氏很傷心,因此,當有人終於領悟到《追》在結構上的雄偉以及高度完整性、並將這個結構簡化為“大教堂”這一意象時,普氏不由得滿心感激,他寫信道:“當你對我談起大教堂的時候,你的妙悟不由使我大為感動。你直覺到我從未跟人說過第一次形諸筆墨的事情:我曾經想過為我的書的每一部分選用如下標題:大門、後殿彩畫玻璃窗,等等。我將為你證明,這些作品惟一的優點在於它們全體,包括每個細微的組成部分都十分結實,而批評家們偏偏責備我缺乏總體構思。我若采用類似的標題,便能事先回答這種愚蠢的批評……”

  但必須承認,《追憶似水年華》在結構上的嚴整性,確實是難以讓人一眼看出的。普氏希望自己是一位舉世無雙的結構大師,但同時又希望這個形象不能被人輕易地看出。因此,他要“竭盡全力”地抹掉那些過於明顯的構思痕跡,甚至故意表現出一種散漫——讓作品與生活一樣,看上去雜亂無章,沒有序列、層次、節奏和步步演進的態勢。這座大教堂的建造,是在夜色中悄然無聲地進行的,圖紙隻鎖在普氏抽屜的隱蔽處。他精心備料,處心積慮地布局,大至廊柱、小至一磚一瓦,都做了細致的計算。從他大量的手稿本中,我們發現,一切材料初時散堆在各處,然後,突然地、令人驚歎不已地在某一時刻匯集成山,應有盡有,然而卻又無多餘。這是一位魔鬼般的建築師。他從備料,到將“大教堂”建成,我們都不能一眼看出。這是一座神秘的“大教堂”,它時隱時顯,似有似無。

  這座大教堂遵循的是古典的美學原則。

  平穩。他反對規格化、程式化,但他依然將它放置在平坦而堅實的基石上,盡量避免無重心或重心傾斜以及不完整、未完成狀態。從這個意義上講,《追憶似水年華》與後來的反平穩、反均衡的現代結構是對峙的。

  聯結。《追憶似水年華》有兩條“邊”,即“斯萬家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這兩條“邊”猶如兩根飄帶,各自飄動在空中。我們隻能輪流欣賞。然而,當我們的目光分別追隨它們的去向時,我們忽然看到它們在經過了一定時間的自飄之後,由斯萬的女兒希爾貝特嫁給了蓋爾芒特家的聖盧,而既漂亮又順理成章地纏繞在了一起。這時,我們會忽然領悟到了“大教堂”之喻象的生動與確切:它忽然地有了美麗的圓型拱頂,從而使它們成為一座完美建築的兩部分——我們甚至不能再將它們視為兩部分。

  對位。《追憶似水年華》雖洋洋幾百萬言,但普氏的經營卻少有疏漏。他講究交代、呼應、銜接,有開必有關,有來必有往,有上必有下,有左必有右,有仰必有俯,有明必有暗。《在斯萬家那邊》,以上床始,以起床終,而大對位中還有若幹小對位,處處講究圓滿。“圓”是普氏的最高審美意境。人稱《追憶似水年華》為圓形建築,應當說是貼切的。《追憶似水年華》為一大圓,圓中有圓又有圓,圓而無限。各圓自行封閉,形成一個又一個相對獨立的單元,然而又各自交叉,使作品似車輪一般轔轔滾動,一直向前。我們看到了曲線與直線的絕妙組合。

  押韻。這一點最難說得明白,隻是一種感覺。一部如此宏大浩繁的長篇,讓人覺得它僅僅是一首短詩的擴大,這實在得有一番功夫。換一種說法,大概一部成功的長篇——無論它多長,都應當能夠簡化為一首詩。而說它是詩,其中一點,就是它有韻腳,它從頭到尾地押韻。《追憶似水年華》無論是人物的設定、場麵的規劃還是情景的布置,都互為對應,互為印證,又全都與一根大軸唱和,在結構上造成旋律之感。

  普氏在寫作《追憶似水年華》時的最大樂趣大概莫過於他在結構方麵的籌謀與策化。鋪墊、暗線、分離、聚合、交叉、急轉、休止、東山再起、山雨欲來風滿樓……當普氏於方舟之上,晝夜尋思這一切,最終又都如他的心思,一一得到圓滿實施,沒有枉費韜略時,他的快意大概是語言無法表述的。

  長篇寫作,大快感就在此處。

  若遇有耐心的學者,完全可以將《追憶似水年華》作為文本,做一本很像樣的關於結構的專著。

  安·紀德曾在讚揚了《追憶似水年華》的結構之美後,說普氏有時也會做出腳手架比建築物顯得更重要的事來。此話若是事實,普氏也還是了不起的:一座偉大的建築,即使腳手架,也是能夠被審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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