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文軒
(1)歐洲大廳
他屬於從前,屬於歐洲,屬於法國,屬於法國的上流社會。
像他這樣的作家,在歐洲並不在少數。在我們的感覺裏,歐洲的作家似乎差不多都出生於豪門貴族。因此,歐洲的文學,總是彌漫著一種貴族氣息。即使那些非貴族出身的作家,也因崇尚這種氣息,從而使他們的作品一樣融入了那種歐洲特有的風雅格調。甚至連那些反貴族、與貴族不共戴天、抱死平民思想的作家,也因長久被這種氣息所感染,而使自己的那些無情抨擊上流社會、為平民階級振臂呼喊的作品,依然在骨子裏帶了這種氣息。倘若說中國文化基本上是一種平民文化的話,那麽歐洲文化則基本上是一種貴族文化。當馬克思、恩格斯的學說成為無產者向貴族階層發動猛烈進攻的思想武器時,我們始終覺得,他們仍然保持住了一種十分高貴的派頭。
普魯斯特出生於巴黎馬爾澤爾布大街九號那幢寬敞、漂亮而豪華的大房子裏。
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時光是在這幢大房子裏度過的。這裏似乎離香榭麗舍大街不遠。這位富家子弟在這裏耳濡目染了上流社會,並從心靈深處領略了上流社會的生活情趣、道德態度和審美觀。他的視野似乎並不開闊。《追憶似水年華》盡管洋洋幾百萬言,但其中的場景大致上都屬於上流社會。有批評家言:巴爾紮克的筆下是整整一個世界,而普魯斯特的筆下,卻隻是一個社交界。這是事實,是沒辦法的事。普魯斯特被優裕的生活環境和沒完沒了的溺愛所迷戀,他走不出他的大房子。他以為全部的世界就裝在這幢大房子裏。
他厭倦大廳——那個被歐洲小說無數次寫到的大廳。但他又離不開這個大廳。上流社會的一切,都是在這大廳裏展示的。高談闊論的紳士們,妙語聯珠的貴夫人以及麵色紅潤、目光迷人又略帶幾分憂鬱的少女,或穿梭,或分布在這個大廳的各個角落。政界要人、外交官、藝術家、莊園主、軍官、教授,這些有身份的人經常以茶會、酒會、生日晚會之類的名目聚集在一起,沒有主題,各抒己見,無非是顯示自己的智慧、富有與前程。普魯斯特討厭附庸風雅,討厭充塞於大廳的輕薄與無聊。但他一旦脫離了這個大廳,卻又無法忍受。再說,這個大廳也著實是令人迷亂與陶醉。他生得俊秀,兩撇小胡子被精心修飾,梳著很考究的分頭,談起有關繪畫、音樂方麵的高雅話題來,又口若懸河、頭頭是道,因此總得女人們的寵愛。空氣中到處散發著脂粉氣,他的一生,似乎都是在女人堆裏度過的,那些圍繞於他的各色夫人與少女,是他的生活與情感中不能一刻或缺的。他是集會的寵兒。集會滿足了他的虛榮心和種種欲望。
大廳是歐洲小說的重要意象。聚會是歐洲生活的重要內容。歐洲小說給我們一個印象:歐洲文化也便是大廳文化。
他瀟灑地走著,白藤手杖隻是一種優雅的裝飾。一想到大廳,他便會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興奮,因為,大廳可以讓他施展自己的才華與魅力。他要對他們說,莫奈的那幾組有麥垛和教堂的畫實在應該得到讚歎。他向他們描繪著莫奈的亞眠教堂:“在霧中呈現藍色,在清晨燦爛奪目,到了下午吸足了陽光,仿佛鍍上了一層厚厚的黃金,日落時呈粉紅色,並已披上了夜晚的清涼;克洛德·莫奈已將它的鍾聲在天空中回蕩的那些時刻固定在美妙的畫麵上……”他還要向他們訴說他所感受到的瓦格納:“瓦格納的風暴使樂隊的所有弦樂器都叫喊起來,猶如一條大船的桅杆,上空時而響起猛烈升高的旋律,像海鷗一樣傾斜、強大、平靜……在這種音樂的風暴中,蘆笛的小調、鳥兒的歌聲和逐鹿的號角聲都吸引過來,猶如被風刮到遠處的浪花、石塊……”
這裏絕不會像今日之中國作家那樣津津樂道於吃喝拉撒睡、油米醬醋柴。那些話題隻能是有閑階級關注的話題,是遠離人間煙火的,是蕩滌了惡俗與醜陋的。這些言談舉止講究得不免有點矯揉造作的貴人們,動作雅觀地吃著精美的點心,一個賽一個地比試著話題的新穎與高雅。這種大廳文化一日一日地積累著,終於成為全社會的風尚,從而使歐洲籠上了一層永遠經得起審美的色彩。
對於這種色彩,以平民文化為基調的中國,曾在一度時期裏對其嗤之以鼻,當中國委身於平民思想,對從前文化中的那一點點士大夫情調都不能夠容忍時,中國極端地選擇了樸素、簡單乃至簡陋。長久浸泡之後,這個國家最終喪失了情調,並以庸俗為美,使自己的文學藝術再也不能從世俗塵埃中得到飛升。漫無邊際的平民趣味席卷著這塊土地。中國文壇到處散發著惡俗的氣息。但中國作家心安理得,因為他們從心裏認定他們摒棄了虛偽與矯飾,從而獲得了道德上的快意。平民化的生活圖景,被成百上千的目光所注視——這還在其次,要緊的是這些圖景被得到了觀賞,作家與這種生活“同流合汙”。
麵對普魯斯特,他們不知還能否提出這樣一些問題:附庸風雅就一定比不附庸風雅該遭唾棄嗎?附庸風雅就一定要比附庸惡俗該遭詛咒嗎?平民文化就一定高出貴族文化而值得屈從嗎?當西方人不停地反省貴族文化時,我們難道就一點也不必要反省自己身心蕩漾於其中竟樂不思蜀的平民文化嗎?不以高雅去與世界相爭而隻以粗鄙去求世界一媚,難道就一定是我們惟一的選擇嗎?……
普魯斯特終於又走進了大廳,一次又一次。
於是,世界就有了《追憶似水年華》這樣的雅書。這部時常嘲諷挖苦風雅之人的書,自身恰恰又是風雅的。它不僅提升了文學,同時也提升了我們生活的格調。汪曾祺回憶沈從文,說沈從文在談到土豆和慈姑這兩種可食用的植物時評價道,慈姑格高。《追憶似水年華》就屬於那種格高的小說。
我們的小說寫不了大廳,因為我們都是平民。我們沒有大廳,隻有陰暗狹窄的陋室。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的文學就隻能永遠地沉醉於庸常與惡俗。當年,有“庶民作家”之稱的老舍,寫了那麽多平民的生活,然而,他並沒有將我們領進惡俗。
格高其實與大廳無關,也與陋室無關。
(2)寂寞方舟
九歲那年,普魯斯特得了枯草熱,從此,可怕的哮喘伴隨了他一生。一年四季,尤其是到了春季,他不得不長久地呆在屋子裏,而與草長鶯飛的大自然隔絕。
據說,這種病是溺愛的結果。“哮喘其實是一種召喚。”
他的一生中,最溺愛他的是兩個女人,一個是外祖母,一個是母親。她們在為這個體弱的少年盡一切可能地營造溫暖、舒適與溫情。我們有理由相信,《追憶似水年華》中那個在晚間焦切地等待母親的親吻——親吻之後方可入睡的少年,就是他本人。
他長大了,父親已經不能夠再容忍他與母親的纏綿。終於,在母親的最後一次夜晚親吻後,他結束了少年時光,而開始了長如黑夜的成年人的孤獨。
溺愛與優裕毀了一個人,但卻為世界成全了一個偉大的小說家。
他在那幢放滿笨重家具、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的大房子裏,在自己昏暗的臥室中,悄然無聲地數著時間的齒輪,聆聽著生命的水滴穿過時空的寂寞之聲。他隻能透過窗子望著蘋果樹,想像著盧瓦河邊的山楂花、麗春花、麥地、水邊的蘆葦以及楓丹白露的美麗風景。這是一個渴望與自然融合的人,一個熱衷於在人群中亮相、造型的人,然而,他卻隻能長久地枯坐於臥室。
風中,一樹的蘋果花終於凋零,落葉如鳥,一派蒼涼。
普魯斯特忽然為自己的處境與對處境的感覺找到了確切的比喻:“在我孩提時代,我以為聖經裏沒有一個人物的命運像諾亞那樣悲慘,因為洪水使他囚禁於方舟達四十天之久。在漫長的時間裏,我不得不待在‘方舟’上。於是,我懂得了諾亞曾經隻能從方舟上才如此清楚地觀察世界,盡管方舟是封閉的,大地一片漆黑。”
世界成為一片汪洋,臥室成為方舟。它是他向外觀察的地方,又是他所觀察的對象。他有許多文字是用來寫房間、房間中的實物以及他與房間之關係的。他與社會失去了廣泛的聯係,他的個人的經驗領域變得極為狹小。依普遍的理論來看:經驗如此簡單的人是難以成為作家的,更是難以成為書寫鴻篇巨製的作家的,然而,普魯斯特硬成了一個反例。麵對狹窄的生活空間,他開始了世界上最為細致的揣摩與領會。加之由於寂寞、孤獨帶來的冷靜與神經的敏銳,他捕捉住了從前時空以及當下情景中的一切。他發現,當一個人能夠利用現有的一切時,其實,被利用的東西並不需要多麽豐富——有那樣一些東西,這就足夠了。由於經驗的稀少而使經驗變得異常寶貴,一些在經驗富有的人那裏進入不了藝術視野的東西,在他這裏卻生動地顯現了,反而使文學發現了無數新的風景。
普魯斯特以他的成功文字,為我們區分了兩個概念:經驗與經曆。
上流社會的狹小圈子以及疾病造成的長守臥室,使他的人生經曆看上去確實比較簡單。但,文字並非是支撐在經曆之上的,而是支撐在經驗之上的。經驗固然來自於經曆,但卻要遠遠大於經曆。由有限的經曆而產生的經驗,卻可能由於知識的牽引與發動、感覺的精細以及想像力的強健而變為無限、一生受用不盡。有經驗的廣度與經驗的深度之分。普氏也許不具經驗的廣度,但卻具經驗的深度。
殘月當戶、四壁蟲聲,化鈍為靈之後的普魯斯特,於清涼的夜氣中聽到、聞到、感受到了我們這些常人所不能聽到、聞到、感覺到的東西:“我情意綿綿地把腮幫貼在枕頭鼓溜溜的麵頰上,它像我們童年的臉龐,那麽飽滿、嬌嫩、清新。”“我又睡著了,有時偶爾醒來片刻,聽到木器家具的纖維格格地開裂,睜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變幻,憑著一閃而過的意識的微光,我消受著籠罩在家具、臥室、乃至於一切之上朦朧睡意……。”他寫了冬天的房間、夏天的房間、路易十六時代的房間,即便是並無一物的空房間,也顯示出了它無邊的意義。
看來,我們得重新玩味“坐井觀天”這個成語。倘若這個坐井者是個智者,他將會看到什麽?坐井觀天,至少是一個新鮮的、常人不可選擇的觀察角度,並且是一種獨特的方式,而所有這一切,都將會向我們提供另一番觀察的滋味與另樣的結果。
方舟之上的普魯斯特在漂泊之中,常常顯出無所事事的樣子。而“無所事事”恰恰可能是文學創作所需要的上佳狀態。由無所事事的心理狀態而寫成的看似無所事事而實在有所事事的作品,在時間的淘汰下,最終反而突兀在我們的文學原野上。中國文壇少有無所事事的作家,也少有無所事事的作品。普魯斯特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啟發。他在無所事事的狀態之下,發現了許多奇妙的東西,比如說姿勢——姿勢與人的思維、與人物的心理,等等。在《追憶似水年華》中,他用了許多文字寫人在不同姿勢之下會對時間產生微妙的不同的感覺:當身體處於此種姿勢時,可能會回憶起十幾年前的情景,而當身體處於彼種姿勢時,就可能在那一刻回到兒時。“飯後靠在扶手椅上打盹兒,那姿勢同睡眠時的姿勢相去甚遠,日月星辰的序列便完全亂了套,那把椅子就成了魔椅,帶他在時空中飛速遨遊……”他發現姿勢奧妙無窮:姿勢既可能會引起感覺上的變異,又可能是某種心緒、某種性格的流露。因此,普魯斯特養成了一個喜歡分析人姿勢的習慣。當別人去注意一個人在大廳中所發表的觀點與理論時,普魯斯特關閉了聽覺,隻是去注意那個人的姿勢。他發現格朗丹進進出出時,總是快步如飛,就連出入沙龍也是如此。原來此公長期好光顧花街柳巷,但卻又總怕人看到,因此養成了這樣步履匆匆的習慣。
“方舟”造就了一顆敏銳的心靈,也給予了他一個獨特的視角。從此,萬象等價,巨細無別,大如星鬥,小如沙粒,皆被關注。為普魯斯特寫傳記的安德烈·莫羅亞寫道:“像梵·高用一把草墊椅子,德加或馬奈用一個醜女人做題材,畫出傑作一樣,普魯斯特的題材可以是一個老廚娘,一股黴味,一間外省的寢室或者一叢山楂樹。他對我們說:‘好好看:世界的全部秘密都藏在這些簡單的形式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