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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邊境(4):誤會

(2017-04-04 11:09:58) 下一個

4.

 

傍晚,我去了茅屋後山,爬上山頂,坐在高崖邊,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溝壑。天際如火如荼的晚霞燃盡了最後的絢麗,遠方寬廣蒼茫的河流也被一點一點地吞沒進暗夜的兜囊,我坐在兒時喜歡坐過的山石上,眺望著山腳下燈火如菊的臧城。漠笛此時在做什麽呢,即將開始的婚宴一定盛大而喜樂,我聽不到掀天的喜慶炮竹聲,看不見賓客如潮的歡笑和祝賀,我隻是坐在逐漸黑沉的山林中獨守我的記憶,幾顆孤星掛在天際,沉默地俯視著廣袤的大地。我吹起骨笛,笛音飄渺而哀傷就如同我的思念在這片漫無邊際的黑色時起時落飄飄蕩蕩。

 

還記得十歲的時候,到了夏天的夜晚,孩子們手牽著手爬上山頂,我們喜歡坐成一排,滿心羨慕地眺望著山窪後那片璀璨的燈海,山下閃著金光的市集和城鎮讓我們無比向往,好像那是個放滿金幣的百寶箱正等著我們去發掘開采。小蠻,大眼小眼兄弟倆兒都跟家人去過臧城,市集上好吃好玩的零零碎碎可以讓他們炫耀一整個的夜晚。每次我聽著他們吹牛,我都很羨慕。

 

有一年過年阿雲在臧城做布匹生意的叔父願意帶上我們所有的孩子一起去臧城玩上兩天,別的孩子家父母都同意了,唯獨阿爸阿媽不肯。無論我怎樣哀求使性子,他們就是說不行。阿媽給我做了很多好吃的,阿爸帶我進山抓兔子,用盡心思地逗我開心,可是對於一個喜歡繁花熱鬧好奇心十足的小孩子,有什麽比山下的世界更精彩的呢?

 

每次我央求阿爸下山的時候帶我去臧城看看,阿爸每次都說現在還不是時候,要等我過了十五歲,我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了十二歲,可是十二歲那年春天阿爸下山後再也沒有回來。

 

 

十五歲的時候,我終於去了臧城,終於擁有了浩渺燈海中的一葉燈火,可是很多次我又會坐在窗下,看著遠方的山嶺,思念著和阿爸阿媽在一起的山居時光。我喜歡那些有阿爹和阿娘守候著我的日子,一起在燈下吃飯,在院子裏閑聊,幫阿媽用各種花草熬製不同的熏香,雖然寂靜卻也平安喜樂。臧城雖然熱鬧,卻沒有我的父母,我曾經有的隻是對漠笛的一腔愛戀。

 

人和人的緣分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如果沒有後來銀雪的死,漠笛也不會在我家養傷,我和漠笛或許就止於童年的那場誤會,或許我們的人生不會有交集,如果是那樣的話,此時的我或許依舊在臧城那座戒備森嚴的小小庭院中安心的當一名香女,熬製著一味又一味的迷香。

 

 

那天,銀雪叼著一個青青綠綠的東西出現在我家的藥圃邊,我正好坐在窗口,看見它弓著身子兩個前爪在土裏刨個不停,很快它在地上刨出了一個坑,將口裏的東西放進去,然後手足並用的把坑填平。它機警地四下打量了一會兒,一反身就跑得沒影兒了。我好奇心大起,跑過去挖開土,不一會兒摸到一個青色的無花果,原來小鬆鼠在我家藥圃藏食物呢。我將無花果放回坑裏,又將土蓋回去,等著小鬆鼠來取它的食物。因為它的毛發是銀亮雪白,我叫它銀雪。

 

銀雪在我家的院子裏住了下來,很快它有了女伴,一隻毛發光亮的黑鬆鼠,它們相互追逐,出雙入對,在儲物間的架子下麵建了窩,又過了些日子,我看到幾隻蹣跚學步的小鬆鼠寶寶從花壇後顫巍巍地跑了出來,我取來食物喂它們,大鬆鼠不肯輕易過來,但是小鬆鼠卻毫不怕人,一對可愛的銀雪寶寶甚至敢在我的手上搶奪食物。

 

鬆鼠繁殖的很快,大概不到兩個月的功夫,我看見家附近的山野到處都是鬆鼠,銀色的,灰色的,棕色的,黑色的,它們敏捷地在樹木間竄高走地,相互追逐,我總是喜歡將家裏的食物拿出去喂養這些新鄰居,銀雪一家永遠享有特權,兩隻銀雪寶寶長大了不再回來,但是銀雪夫妻依舊每天回到藥圃下的窩裏一直住了一年多。那時我和朋友們天天在山地和石頭溪邊嬉戲,一個夏天過去,我也長健壯了很多。

轉眼到了又到了十月,小蠻忽然說起過去隨處可見的鬆鼠怎麽少了,我聽了也覺得有些奇怪。想起似乎這幾天都沒有見到銀雪。我跑回家特意去查看銀雪的窩,沒錯,銀雪夫婦不見了。馬上要過冬了,銀雪在我家住過一個冬天,是沒有道理忽然離開的,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和小蠻一路走一邊四下在樹叢中張望,大眼追過來告訴我們,在石頭溪邊看見了鬆鼠的屍體,我大吃一驚,慌忙跟著跑去看,果然在石頭溪邊的一棵參天大樹下看見了翻著白色肚皮倒在地上的銀雪,此時它毛發鬆散,全無光澤,身體冰冷,四肢僵直,看樣子已經死了有一段時間了。我又驚又怒,俯下身細看,銀雪緊閉著眼睛,嘴巴微微張開,嘴角邊的地上是一顆被咬了一半的紫色李子。

 

鬆鼠是被毒死的!有人下毒!孩子們七嘴八舌地猜測。而說來說去,大家都認定能幹出這種事兒的隻有漠笛。這種紫色的李子隻有漠笛家附近有,結出來的李子是罕見的紫紅色的,據說是外來的品種。過去秋天經過漠笛家的院子裏都能看見沉甸甸的李子壓彎了枝頭。很多次也看見漠笛常常將李子摘下來喂養小動物。

 

阿雲說昨晚看見漠笛在石頭溪邊晃蕩踢壞了大家辛苦搭建的石塔。小眼說,一定是漠笛恨我們欺負他,所以就毒死了鬆鼠以泄私憤。幾個小夥伴們越說越氣憤,越說越覺得有道理。

 

大眼小眼自告奮勇說要去把漠笛找來對質。不一會兒漠笛果然被兄弟倆一左一右地“押”到了石頭溪邊。漠笛見到我們,和往常一樣一臉冷漠,也不打招呼。我們將他圍在中間,你一言我一語地逼供。

 

這是怎麽回事兒,是不是你幹的?大眼瞪大了眼睛氣勢洶洶地問。

 

不知道....漠笛皺起眉頭地瞪著地上的銀雪的屍體,搖搖頭問,它死了嗎?

 

你還裝!就是因為吃了你家院子裏的李子?是不是你下了毒?

 

小眼生氣地推了一把漠笛,漠笛看似瘦弱,其實力氣並不小,反手一揮將小眼的手撥到一邊。一臉的不屑,怒道,你們不要冤枉好人。

 

你算是什麽好人?大眼看見弟弟被推開,搶步上去抓漠笛的胳膊,三人扭到一處。漠笛這幾年也長強壯了不少,氣力也大,三拳兩腳,大眼小眼兄弟被他推倒在地上,小眼的額頭撞到石頭上痛得嗷嗷直叫。虞山,大海幾個都是向著小眼的,看著大眼小眼兄弟吃虧,也都不客氣,抓手的抓手,抱腿的抱腿,將漠笛牢牢製住。虞山逼著漠笛跟小眼磕頭道歉,漠笛死活不肯,幾個男孩氣憤不過,揮拳就打。

 

 

漠笛的倔脾氣上來了,死死挺住脖子,鼻血流了出來依舊不肯認錯低頭,拉扯間,一塊淺黃色的木雕從漠笛的懷中掉了出來,小蠻眼尖,跑過去撿起來,漠笛發出低吼,放下,我的,不許碰!

 

小蠻托著木雕,一臉疑惑地問,這是什麽?你怎麽會有這個?

漠笛並不回答小蠻的問題,眼睛裏快要冒出火來。

 

小蠻看見漠笛很緊張木雕的樣子,反而來了興趣,將木雕拿到我麵前一起細細端詳。隻見木雕上繡著一棵栩栩如生的蒲公英,蒲公英被刻得細致入微,毫末盡現。我問,是你自己刻的嗎?漠笛大吼,把東西還給我!

 

 

虞山用力壓住漠笛的胳膊,逼問道,你說實話,銀雪是不是你毒死的?是的話,就承認,給青楹磕頭謝罪。

 

不是我,我沒有下毒給鬆鼠!漠笛吼道。一邊用力想掙紮開抓他的臂膀。

 

你還不承認....你不說實話我就把這塊破木頭給扔了。小蠻發覺漠笛很看重這塊木雕,便虛晃著做出要扔下山澗的動作。漠笛果然氣急敗壞,手足並用地掙紮著,行同猛獸。幾個男孩子竟然也有些壓他不住了。

 

小眼捂著的額頭氣憤憤地說,什麽破玩意兒,給他扔了!看他說不說實話!

 

此時漠笛掙紮得太厲害,竟然真的掙脫了出來,他如同猛獸一樣一頭向小蠻撲過去。小蠻不提防漠笛如此凶猛,或許是給嚇壞了,手一揮木雕真的脫手而出,直勾勾地掉下了山澗。漠笛眼睛盯著木雕,大叫了一聲,毫不猶豫地跟著往山澗裏跳了下去。

 

一切發生的太快,大家都有些傻眼,雖然想懲治一下漠笛,可是誰也不想鬧出人命來。誰也沒有想到漠笛為了一塊木雕如此拚命。這山澗雖然不高,但是漠笛如此硬生生地跳下去,河灘上都是坑窪不平的石頭,撞上了非死即傷。虞山勾著頭往山澗下看,遠遠地看見漠荻倒在石灘上,一動也不動。

 

虞山讓驚魂未定的我趕快回家去叫人,他自己帶著孩子們從緩坡處下去山澗看看漠笛的傷勢,我慌慌張張地跑回家,阿爸正在藥園中除草,聽了我的話連忙放下手中的農活,阿媽帶上藥箱跟著我往石頭溪趕。等我們來到石頭溪邊,看見孩子們圍著漠笛正一籌莫展。

 

漠笛咬著牙一聲不吭地躺在山澗邊的石灘上,痛得臉色發白滿頭大汗,腿摔斷了。

 

阿爸阿媽讓虞山帶著孩子們給漠笛做個簡易的擔架,一會兒方便把漠笛抬回家去。自己一邊為漠笛清理傷口,塗上止痛消炎的傷藥,又用木棍暫時固定住他的傷腿。阿爸尋思著漠笛平素一個人住,擔心他回家乏人照料,說不如將漠笛帶回我家方便看護,阿媽立刻同意了,回到家裏將漠笛安置在西邊廂房裏養傷。

 

晚上吃飯的時候,阿爸問我事情的經過,我如此這般地說了,最後氣鼓鼓地加上一句:都怪漠笛毒死銀雪在前,我們可沒有逼他跳崖!

 

小楹,這錯怪漠笛了。毒藥是山民問我要的,因為鬆鼠繁殖太快,最近村裏發現好多郊狼在附近遊蕩,給村裏的孩子和家畜帶來了威脅,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啊?!我完全糊塗了,大聲地質問阿爸, 銀雪一家那麽溫順那麽可愛,你們怎麽能狠心毒死它們?

 

我不是有意要毒死銀雪的,它可能誤吃了誘餌....小楹,不管怎樣,鬆鼠還是鬆鼠,人比鬆鼠重要,我們不能因為鬆鼠而置人的安危於不顧,村子裏老人孩子很多,如果郊狼吃了誰家的孩子,誰家都受不了。

 

我覺得阿爸說的很有道理,但是心裏又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埋怨阿爸說,你為什麽不早點說呢?早點告訴我們不就沒事兒了?害得我們....

 

對不起,小楹,是阿爸不對,本該早跟你說的,可是又想你們畢竟還是孩子,喜歡小鬆鼠,沒告訴你們就是不想多生枝節。

 

那現在怎麽辦?銀雪死了,漠笛也摔傷了!漠笛以後肯定更加恨死我們了。

 

阿媽說:漠笛這孩子小小年紀孤苦一人,怪可憐的。等他醒了,你去跟他道個歉,他要是不介意,就在我們這裏住著慢慢養傷。而且也可以順便讓你阿爸給他治治病。

 

治病?治什麽病?

 

漠笛有夜遊症,昨天晚上他不顧腿傷從床上下來,眼睛還閉著就想往外走,看樣子神誌也不是很清醒。他應該是有夜遊症,所以晚上睡著了會四下走動,做一些自己都不知道事情。

 

我聽阿媽如此說,忽然想起那些關於漠笛的怪誕說法。有人說看見漠笛在石頭溪邊自言自語走來走去,將我們的堆石一個一個的推倒,嘴巴裏還念念有詞。還有人說常常看見漠笛大半夜金雞獨立站在自家的屋頂上發呆,見到村人也不搭理.....為了漠笛的這些怪異的舉止,孩子們好多次去漠笛家門上偷偷寫罵人的話,或者一群人整蠱他,在漠笛出門的時候設埋伏和圈套,看他摔跤上當,最後哈哈大笑。每次,漠笛的臉漲得通紅,很是窘迫;甚至有幾次,他眼睛直直瞪著,流露出強烈的恨意。

 

原來是我們錯怪了漠笛。我的心裏仿佛打翻了五味瓶,感到愧疚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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