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10月27日,托爾斯泰給妻子留下一封信,在雪夜中靜悄悄地乘了一輛馬車,由醫生和女兒陪同,背著妻子秘密離家出走。途中一波三折,時年82歲的老人終於病倒,隻好放棄馬車,匿名改乘火車,最後躺倒在阿斯達波沃火車站的站長室,一座紅房子裏。消息傳出後,家屬趕到了,朋友來了,警察來了,讀者來了,農夫來了,學生也來了。大家隻想知道托爾斯泰的情況。
小站上有一列火車,在一個車廂裏,住著一位老婦人,已經好幾天了。她不時從車廂下來走向紅房子,人顯得疲憊、遲鈍,舉步維艱。她就是索菲亞,托爾斯泰的妻子。數天前得知丈夫離家出走,一度精神失衡,企圖自殺。她與家人趕來,但被醫生和女兒拒絕進入站長室。理由是,怕刺激老人家。她隻好繞著紅屋轉來轉去,不時敲一下窗子,讓女兒出來,詢問丈夫的病況。《新時代報》當時報道:“列夫·托爾斯泰的妻子給人的印象是病倒了。說話時全身戰栗,激動,聲音發抖。她哭了。使人打從心底裏同情她。她貼著列夫·托爾斯泰在裏麵休息的房子走來走去,像一隻顫抖的小鳥,希望進入它的巢,裏麵有它的至愛。”直至托翁進入彌留時刻,已經神誌不清,才讓憔悴得幾成朽木的老妻進去。屈指細數,兩人已經共同生活了48年!
丈夫逝世後,索菲亞孤獨地生活。孤寂的日子使她有機會反省,深感有必要說些什麽。她選擇了不再沉默,她要寫她的人生。寫出來,是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我的人生》厚達千頁,1919年她逝世後,隻有某些章節在俄國零散地刊登過。這部巨帙是根據她和托爾斯泰的日記、筆記、與親屬朋友的來往書信,以時間為線索整理出來的,所有原始材料還完整地保存著。這部資料豐富的作品一經麵世,馬上引人注目。她寫得真誠、委婉,流露出豐富的內心世界。她對命運既有所意識,也企圖明白自己作為一個女性的原本性情。她忠於事實,直至使你感到不忍。她痛心地說:“我們分居地生活在一起。”但能夠生活在丈夫身邊,她感到驕傲,“這是我的使命,我的命運,我的目的,換句話說,這是上帝的旨意”。
索菲亞有著怎樣的一生?她一生共生下13個孩子,另外數次流產,直到43歲還在懷孕,導致坐骨神經痛。13個孩子,養活了8個,她經曆過5個孩子夭折的傷痛。“我深深地愛著我的孩子們,直至痛苦”。她的一生就是為托爾斯泰無窮無盡地抄寫,無窮盡,就像一個透了底的水桶,永遠裝不滿。“《戰爭與和平》,我不知抄過多少回”。她的一生就是從早到晚為家務、為莊園事務忙個沒完沒了,總是挺著肚皮,無論遠近,及時趕到;管教越來越多的孩子,要組織馬夫、廚子、仆人等20多個下人的工作、生活,平息他們之間的不滿和爭執;還要為丈夫縫製衣服,他永遠不穿外邊製作的衣褲。孩子越來越多,開支也越來越龐大,而這個貴族之家,雖然擁有寬廣的領地,卻並非你想象中那麽富有,要靠版稅來支撐,不時以馬鈴薯來待客。而丈夫呢,隻關心她的肉體,對她的精神世界、她的疾病,對孩子們的撫養、教育、健康等置若罔聞。作為一個禦醫的女兒,索菲亞從小在克裏姆林宮長大,生活在圍繞著皇室的上流社會中,結婚後突然來到鄉間,進入一個小王國般的417公頃的領地,感到迷失。她很快發現,這種鄉村生活不是她想要的。但她必須直麵現實,一絲不苟地盡著妻子和母親的職責。
當初列夫還是一板一眼管理莊園,飼養各種家畜,剪下羊毛送到莫斯科,種菊苣,事事親力親為。後來將這些事務逐漸轉移到索菲亞肩上,他就有時間去實現他的文學野心——“寫一部我們這個世紀的,有著歐洲本真的真正曆史故事”。
索菲亞全心投入到這部巨著的抄寫工作。不管情緒如何,身體狀況如何,是否疲倦,每天晚上去取他日間寫下的草稿,抄寫得清楚利落才送回去。有些詞他隻寫開頭一兩個字母,索菲亞就知道意思,給他完整地補寫到原稿紙上。次日早晨他再次增刪修改,往往又增加了數頁紙,午飯後她再取過來,重新謄抄一次。先後抄過多少回,已無法計算。哪些地方修改最多,哪些地方幾乎沒有修改,她最清楚。每天晚上雜務完畢,著手謄抄時,是她最美好的時刻。
一部書稿要修改7次。索菲亞向托爾斯泰念《戰爭與和平》,到某些段落,他痛苦得淚如雨下。平日無論置身何時何地,他永遠不快樂。你休想從他的照片或肖像畫中,找到哪怕一絲半縷的微笑。你會懷疑他是否會笑。他在日記中寫道:“一個詩人把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提取出來,放到他的作品中去,這就是為什麽他的作品美,而人生並不美。”又說,“一個真正的詩人在痛苦中衰竭的同時,也燒毀了別人。”那麽,第一個被燒毀的,還不是近在身邊的妻子嗎?
外界對他們夫婦謠諑紛紜,對索菲亞不利。
索菲亞逝世前不久說:“我跟列夫·托爾斯泰共同生活了48年,但我不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人。”作為他的妻子也不知道,還有誰能夠知道呢?但她畢竟知道極其重要的一點:一個偉大的藝術家,隻有當他在創作的時候才是偉大的,一旦離開了筆杆,就與常人無異。索菲亞也是常人,同樣矛盾,火氣,嫉妒,最終還是通情達理,“當我意識到我在服侍一個偉人的時候,我就有力量承受一切。”
索菲亞的晚年生活孤寂,擔當著“惡神”和“剝削者”的罪名,忍辱負重,將屋子裏所有的書籍和物品進行了大盤點,詳細地做了厚厚的一大冊記錄,使絕大部分物件得以保存下來,故居得以保留當年的原樣。現在你去波裏亞納,會看到書櫃裏麵放著2.8萬冊各種語言、各種類別的藏書,看到牆壁上掛滿托爾斯泰家庭成員的照片、肖像畫、油畫,大廳裏放著兩架鋼琴,書房裏陳列著手稿、修改過的清樣、信件、聖像,書桌上擺設著燭台、墨水瓶、座鍾等。在托爾斯泰的臥室裏,當年的生活用品如衣服、手杖、藥物等還在原來的位置,連他出走前熄滅的蠟燭還保留著。所有這些,都是這位偉大的女人“承受一切”的結果。這位尊貴的夫人,讓人明白了俄羅斯的偉大女性是怎樣的,什麽叫做“忍辱負重”。這不也就是索菲亞·托爾斯泰的魅力所在嗎?
(銘 名摘自《作家》2012年第11期,作者:盧嵐 本刊有刪節)
托爾斯泰的日記:愛的另一種方式,托爾斯泰82歲離家出走,正是由於這本日記,最終造成10日後老人溘然離世……
愛的另一種方式
張毅靜
1.
“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三周以來,我每天都對自己說:這回一定說。但每次都懷著懊悔、恐懼和幸福離開……假如一個月前有人對我說,可能要受折磨,像現在這樣受折磨,受幸福的折磨,我會笑死。作為一個誠實的人,您說,您願不願意做我的妻子?”
索菲婭是在自己的房間讀這封信的。女孩子第一次遭遇“求婚”,哪裏有個主張?她慌忙跑了出去,迎頭碰見了姐姐莉莎,莉莎問:“什麽事?”索菲婭沒有用俄語,而是用法語回答:“伯爵向我求婚了。”母親剛巧路過聽見,她用力抓住索菲婭的肩膀,把她轉向門口:“快去答複他。”
托爾斯泰倚牆站著,臉色蒼白。一眼見到索菲婭,他緊張地問:“怎麽樣?”少女回答:“當然。是!”
求婚成功,托爾斯泰歡喜得都不曉得該如何討好自己的心上人了。為了表示誠意,這麽聰明伶俐並且也算閱曆不淺的人,做了一個無比愚蠢的舉動:他把自己的日記獻了出來!
而他的日記絕對不是一個在溫室裏長大的好女孩所能承受得了的。
於1828年出生於距莫斯科不遠的雅斯納亞波良納的名門貴族之家,世襲伯爵。雖然兩歲喪母,9歲喪父,但在姑媽的照顧下他也一直過著錦衣玉食的好日子。16歲,托爾斯泰考入喀山大學東方語係。3年後,他中斷學業,回家經營莊園。1851年,托爾斯泰到他哥哥所在的軍隊當了一名下級軍官,之後在高加索地區參加了沙俄與奧斯曼土耳其的克裏米亞戰爭。1855年,他參加了著名的塞瓦斯托波爾保衛戰。此役中,托爾斯泰英勇善戰,屢建戰功,當上了上尉……就和那些他後來的作品中出現的形象沃倫斯基伯爵、聶赫留朵夫公爵等一樣,托爾斯泰在這些歲月裏放浪形骸,縱情聲色。直到他見到索菲婭,女孩那純潔的氣質猶如窗外的月光,澄明清澈地灑在他的心上,令他陡然驚醒。
他要與過去一刀兩斷,他要從此過真正美好的生活!這種念頭是如此強烈,所以求婚成功後他隻讓索菲婭當了一個星期的未婚妻。
然而,在舉行婚禮之前,兩個新人都患上了婚前恐懼症。那本日記差點讓新娘崩潰,好不容易挺過來,卻成為一生的隱痛;而新郎幹脆又在新的日記中說:“對她的愛發生懷疑,我想她是在欺騙自己……在結婚這一天害怕,不信任,想跑。”
想要逃跑的新郎受難似的挨到他們的大喜之日。形容憔悴、麵色蒼白的他突然跑了來,對著索菲婭沒頭沒腦地說:“這一切可以停止和挽回,還來得及。”索菲婭大吃一驚,猶疑地問:“您是要反悔……您不願意?”托爾斯泰肯定地說:“是的,要是您不愛我的話。”索菲婭急眼了:“您瘋了嗎?”她抓住他追問:“您在想些什麽?把一切都告訴我。”托爾斯泰喃喃地說:“我想您不會愛我的。您怎麽會愛上我這樣的人呢?”婚禮的一切都籌備好了,新郎卻跑來說出這種話,小女孩張皇失措:“我的上帝,我怎麽辦才好呢?”哇的一聲,她哭了起來。
看到她的眼淚,托爾斯泰仿佛才回過些神來。他明白了自己是在“發昏章”,然而他還是要求這個18歲的少女說出愛自己的理由。索菲婭隻好說,愛他是因為完全理解他,因為她知道他喜歡什麽,因為他所喜歡的東西都是好的……聽到這些,新郎終於平靜下來,他似乎明白索菲婭愛他並樂意嫁給他的原因了,這才急匆匆地跑回去準備婚禮……
不管時光過去多久,這些情景總是曆曆在目。多年之後,托爾斯泰在他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裏借著列文和吉蒂戀愛、成婚的情景,複述了自己當時的經曆。
2.
婚後托爾斯泰和索菲婭一度過上了非常幸福的生活。她曾十分自信地暢言“我們倆的愛情是天下無比的幸福”,托爾斯泰也曾說過:“像我這樣幸福的丈夫,生命力勝過一百萬人。”他們倆一共生了13個孩子,妻子不僅為他操持家務,治理產業,而且還為他謄抄手稿,僅那部厚厚的六卷本《戰爭與和平》就抄過多遍。
然而,就因為看過了他那該死的日記,婚後十多天,18歲的新娘就悄悄地記下了這樣的文字:“他的過去是那樣可怕,這使我好像永遠也不能不為之耿耿於懷。”“他吻我,而我卻認為這不是他初戀的那種鍾情……”“我可真是不能原諒上帝,他竟作了這樣的安排:叫人先放蕩,然後才成為體麵人。我為我的丈夫淪為這種人而苦惱、痛心……”
接下來的歲月裏,她可以忍住心頭的種種不快,卻不能夠忍住內心的倉皇與好奇——在操持繁重的莊園事務的同時,在不間斷生育13個孩子的同時,在無休止地接待來客的同時,她要讓自己確切知道丈夫究竟在想什麽。
丈夫究竟在想什麽?這個問題恐怕是所有的妻子麵臨的一個一生一世的困惑。
那麽聰慧能幹的索菲婭在這件事上犯了大忌,她像母親那樣照顧他,像情人那樣要求他,更像警察一樣秘密地監視著他!
雅斯納亞波良納,俄語意思為“明媚的林中空地”,托爾斯泰曾經深情地寫道:“如果沒有雅斯納亞波良納,俄羅斯就不可能給我這種感覺;如果沒有雅斯納亞波良納,我也許會對祖國有更清醒的認識,但不可能如此熱愛她。”可是偉大的托爾斯泰在自己的家裏竟然找不到一處安全的、可以存放個人日記本的空間。
從1876年托爾斯泰外出的一個日子開始,索菲婭讓自己陷進了偷窺丈夫日記的愚蠢行為裏。1890年11月,她索性開始偷著幹一件並不愉快的事——抄錄丈夫一生的日記。她的本意是希望與托爾斯泰在精神上交流:“我悄悄讀他的日記,總希望能弄明白,能夠知道我如何能把自己帶進他的生活中,又如何從他的生活中得到能把我們兩個重新聯結起來的東西。”但實際的效果適得其反,“他的日記給予我心靈的是更多的絕望。”
一個人的內心是需要有一個隱秘領地的,尤其是像托爾斯泰這樣有著巨大精神空間、充滿思考和矛盾的人物。日記是他的最後一塊“自留地”,當發現妻子在抄錄自己過去的日記,托爾斯泰很不悅。他說你這是在揭我的傷疤,如果別人向你提起使你內心受折磨的事,例如不良行為等,你是否高興?但是有著豐富感受和思考能力的索菲婭,出於一種女性的報複心態居然一意孤行。她在日記中寫道:“你不高興也沒辦法,誰叫你當時生活那麽不體麵的?”
妻子的這種行為,使得托爾斯泰既無奈又痛苦。這樣長久地被青年時期日記所折磨的結局,自然是他當初讓未婚妻子閱讀時未曾料到的。度過了荒唐的青年躁動期以後,這個時候的托爾斯泰早已經是一個嚴肅的,具有深刻思想的作家、思想家,同時他也是13個孩子的父親,他當然想在世人麵前保持一種良好的形象,但過去的那些日記卻會把他推倒在曾經的泥淖中,對此他怎會不感到懊惱呢?
托爾斯泰理想中的婚姻家庭生活是《安娜. 卡列尼娜》中列文與吉蒂式的:兩人之間有真情,以對方的希望為念,如有衝突,立刻退讓,兩人一起營造出一種溫柔,純淨的家庭氣氛,和諧又平衡,讓人打心眼兒裏感到舒暢和幸福。
而日記卻成了引發他們夫妻間矛盾的導火線。一個不讓看,一個偏要看。無奈之下,托爾斯泰開始記兩個版本的日記,一本寫給自己,另一本寫給那個一定要偷窺的老婆。1895年初的一天,她在自己的日記裏寫道:“現在他寫日記既不坦率也不和善了。”再以後,托爾斯泰將自己的日記藏了起來。這使得索菲婭很不滿,“他把自己的日記本拚命東藏西藏。過去我總能猜到藏在哪兒,或者能翻到,現在根本找不到,怎麽也想不出他會放到哪兒。”夫妻之間,關係成了這般,真叫人無奈。所以托爾斯泰留下一句名言:“女人這個東西不論你怎樣研究她,她始終還是個完全新的題目。”
抄錄日記的行為和由此引發的矛盾,一直持續到他們的晚年。1898年,托爾斯泰已經70歲了,索菲婭也已50多歲,可是,當索菲婭在莫斯科抄錄丈夫的日記時,仍是滿腹怨憤:“正在抄寫他的日記,這對我的心是痛苦的折磨。”而托爾斯泰因為感同身受,特別在一份遺囑裏提到了對自己日記的處理,他說:“對於我從前單身生活時的日記,可從中選取一部分有價值的,其餘的請銷毀。同樣,在我婚後的日記中,我也請求銷毀那些公布後可能使任何人不愉快的部分。我請求銷毀部分婚前的日記,並不意味著我想對人們隱瞞自己不光彩的生活。我過去的生活是極為普通的、很糟糕的。用世俗的眼光看,那是年輕人尚無定見的生活。”
這是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反省,這是聶赫留朵夫公爵式的追悔,這是對所有青春躁動者的點醒,這更是一個偉大作家的勇氣,世人對此都能以一種寬容而崇敬的感情來接受,唯有他的配偶——那個與他生活了一輩子、離他最近的女人索菲婭不能寬恕。
1910年11月10日,已經82歲的托爾斯泰在睡夢中被驚醒了。隔壁房間好像有腳步聲?是的,偷偷摸摸的腳步!他不聲不響地下了床,透過鑰匙孔朝書房望去,索菲婭正在搜他的寫字台,搜他的書架,最後她終於在他藏起來的靴筒裏又一次翻到了他的日記本!
托爾斯泰渾身都冰涼了。
因為是秘密記錄的日記,裏麵的內容直言不諱,許多還是針對索菲婭的。索菲婭看到日記後大為惱怒,又一輪爭吵不可避免地發生了。想到這一生在生活中、在心靈上處處都被這個女人強烈的控製欲和好奇心包圍著,她甚至不讓他有單獨接觸上帝的隱私權,而自己實際上一直都在忍讓著她,年邁的托爾斯泰決定當天晚上離家出走。盛怒之下,帽子沒戴好,衣服也沒穿暖,俄羅斯冬天的嚴寒將他無情地吞沒。10天後,罹患急性肺炎的托爾斯泰在阿斯塔波沃車站的站長室逝世,走完了輝煌而又孤獨的一生。
臨走前他給妻子寫下最後一封信:“你我之間的關係,我歸納如下:年輕時候我愛上你,然後雖因各種原因冷淡,但對你的愛從未終止,今日依然。冷淡的原因主要在於我對世俗生活的興趣逐漸淡薄,以至於完全排斥,而你完全不願與之脫離。你的心中並不存在那份引導我思想的基本因素,我不為此譴責你……將近50年來,你辛勤持家、養育兒女。現在,你我的精神走上不同的方向,我無論如何不能歸咎於你。那是造物主的秘密,誰能向他有所要求?我所加諸你的,我深感愧疚……目前的共同生活不可能繼續下去,我將離去。親愛的,請不要自苦,你已為此受盡折磨……”
終其一生,索菲婭不能理解托爾斯泰,正像餘傑在《俄羅斯之魂》中所說的,麵對共同生活了半個世紀的妻子,他幾乎無能為力了。
3.
看著照片上索菲婭威風凜凜、像一艘小型航母般的尊容,真的,你很難想象她當年的俏模樣,你會簡單地認為就是這個沙俄老太婆害死了偉大的托爾斯泰。
且慢指責,讓我們靜靜地想一想。
索菲婭為什麽要執著地偷窺?很簡單,多半是因為那個男人不和她敞開心扉來交流。
作家大都是些性格內向的人,“在不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愉。”張愛玲十幾歲時寫下的句子,可作為這群人的概述。托爾斯泰這樣世界級的大文豪,你就更加不要指望他能和你絮絮叨叨說說笑笑了。
托爾斯泰從年輕的時候起,就開始尋思著土地革命,解放農民。後來他越來越意識到地主階級存在的不合理性,就準備把自家世代相傳的土地和農民都來個“裸捐”,他自己穿布衣、吃粗糧、下地幹活、親自做靴子……如果你是他的妻子,家裏有13個孩子,你能拍手歡迎嗎?不,我不能。我不想成為一無所有的勞動者,我不願我的13個孩子從好端端的貴族階層淪為泥腿子,我愛這個家,我愛我的孩子,我愛賦予我優雅身份的貴族生活方式——難道說我錯了?
是的,托爾斯泰就認為和我一樣想問題的索菲婭錯了。他覺得她像個愚頑不化的老母雞,目光如豆,就知道圍著一窩雞咕咕咕地叫!
不是索菲婭不想認同丈夫,而是她一個女流之輩真的達不到這個偉大男人的境界;就算她的思想能跌跌撞撞地追隨著到了那個地步,情感上她也不願意。
因此她攔著他。她曾經以服毒的方式阻撓他做自己想做的一切!
爭鬥過後,自然就是冷落。
托爾斯泰比索菲婭大了整整16歲,差不多是隔代人了。當他走向思想越來越成熟的老年時,她還正當年。不要說他們生了13個孩子就能夠證明他們一直相愛——不,為男人生孩子和被男人所愛那完全是兩碼事。特別是當女人感覺到自己若僅僅是個生孩子的機器時,那種愛不要也罷!索菲婭在日記中曾這樣寫道:“今天抄他的日記抄到這麽一段話:‘並沒有什麽愛情,隻有生理上的要求和精神上對生活伴侶的要求。’”刺目,刺心……
可是啊,再精明強幹的女子,麵對自己的愛人,永遠有著愛的本能。她希望他還像求婚時那樣愛她,這是女人一生的癡想。天真得可恥,又天真得可愛可歎。
所以她一輩子不離不棄地守著他,孜孜不倦地想要了解他、跟上他——所謂的偷窺,其實是索菲婭一直愛他的另一種方式,她一生想要弄清楚的無非隻是兩件事:我愛的人,你究竟在想什麽?你到底還愛不愛我?
其實,在這廣大的人世間,對自己配偶感到無能為力的,難道僅僅是托爾斯泰和索菲婭兩個麽?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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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為什麽臨死都不想見妻子一麵?
為什麽寫出了《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複活》等名著,在小說中對男女情感、婚姻家庭有深刻理解的大作家,卻在自己的婚姻、情感生活中一敗塗地?這個天才作家在麵對愛,性,婚姻這些人類共同問題時,不僅和普通人一樣困窘,同時他還集中體現了男人在對待妻子時的弱點;而他的妻子索妮婭,又是表現女人所有毛病的典型。這樣的兩個人,“移幹柴近烈火”,就“無怪其燃”,在一生的相互肝火煎熬下,最後婚姻和愛都被烤幹,同歸於盡。一,托爾斯泰和索妮婭之間存在巨大的溝通障礙。
托爾斯泰的新思想,大部份是“社會主義式的”,連他本人都做不到。例如他主張像農民那樣耕作、生活,但他卻一直讀書寫作,至死過著貴族生活。他“畈依”後宣稱要完全戒除淫欲,甚至連夫妻性生活也不例外,但是他卻一再使妻子懷孕,生出了13個孩子。因此連托爾斯泰的哥哥謝爾蓋也認為弟弟“虛偽,言行不一”。 但托爾斯泰卻要求妻子必須接受他的思想,說“除非你靠近我所靠近的東西,這樣我們才能相處。”於是夫妻倆由於思想差距進行了一場無休止的內戰,使這位寫出了《戰爭與和平》的文豪家裏,隻有“戰爭”,沒有“和平”。那種天才型人物的居高臨下和大男人主義的自我中心,使他從沒有在精神層麵平等地對待妻子。 因此索妮婭抱怨說,“他是那種以自己的創造力作為生活中心的天才之一……周圍的世界不過是附屬品。我的整個精神生活他毫無興趣——因為他甚至從不屑於去理解它。”
托爾斯泰坦言,“我們像兩個囚徒,被鎖在一起彼此憎恨,破壞對方的生活卻試圖視而不見。我當時並不知道99%的夫妻都生活在和我一樣的地獄裏。”但是他忘記了,他在《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中都是讚賞婚姻並對它充滿樂觀的。
對妻子缺乏體貼和溫情的托爾斯泰,無意識地為夫妻的一次次爭吵醞釀了岩漿。例如托爾斯泰喜歡散步,但他不願陪伴妻子一起散步,和索妮婭聊天的機會也是鳳毛麟角。寂寞的索妮婭有一度喜歡上了莫斯科音樂學院的院長,因為這位音樂家喜歡陪伴索妮婭,給她彈琴,跟她聊天。托爾斯泰自己不屑跟妻子談話交流,但妻子和別的男人交談他又憤怒、嫉妒。
雖然每次托爾斯泰生病索妮婭都是精心照料,有一次連續九個月護理在床邊。但妻子得病,做丈夫的托爾斯泰卻不屑於過問。一次索妮婭得子宮瘤在家中做手術,托爾斯泰竟憤怒醫生的到來,不僅不守護在妻子身邊,竟離家去了森林散步。 得知手術成功後,他“臉上的表情不是歡喜而是巨大的痛苦。”當他回到家裏看到脫險的妻子時,他竟“憤慨”得說不出話來,隨後長籲道,“老天啊!多可怕的事!一個人竟不能平平安安地等死!”
大女兒塔妮婭開始戀愛,使托爾斯泰非常不快。他給女兒的信說︰“我無法理解一個純潔的姑娘怎麽會想攪進這樣一樁事(指結婚)。如果我是個姑娘,我無論如何不會結婚的。戀愛是一種既不高尚也不健康的情愫。”托爾斯泰認為女兒的戀愛行為是“不負責任的”;像“鬼迷心竅的人完全喪失理智。不是讓自己和另一個人結合,而是把自己鎖起來再把鑰匙扔出窗外。” 當二女兒瑪莎要出嫁時,托爾斯泰非常憤怒,他認為結婚是女人最沒有出息的表現。他在日記中寫道︰“瑪莎結婚了,我為她感到惋惜,就像人們痛惜一匹純種馬被拉去馱水一樣。”
曾和托爾斯泰相處過的高爾基回憶說,托爾斯泰“非常喜歡談論女人,但總是帶著俄國農民的粗野口氣……他對女人的態度是一種頑固的敵意。他最喜歡做的事情莫過於懲罰她們。……這是一個男人對沒有得到他應有的幸福而進行的報複。”
托爾斯泰的小女兒薩莎相貌平平,一次托爾斯泰竟對她喊道︰“我的主啊!你真難看!”薩莎是父親的崇拜者,隻好回答︰“我不在乎。反正我不想嫁人。”
托爾斯泰婚前曾經荒唐過,賭博,找妓女,還和自己莊園的一個女工生了一個私生子。但他在和索妮婭結婚前,把記載這些“荒唐”的日記給了未婚妻看,既表示真誠,也意味著從此與“過去”一刀兩斷。但當索妮婭知道了他曾和莊園女工相愛並生有一子以後,從此妒意大發。她在日記中寫道︰“我真想燒了他的日記和他的過去。”連做夢她都想殺了“那個孩子”︰“我夢見了一個巨大的花園,……我抓起她的孩子,撕扯起來。我扯下了他的頭顱和雙腿——我像瘋子一樣。”
索妮婭甚至嫉妒自己最喜愛的妹妹,因為她曾和托爾斯泰一起到林子中打獵。她在日記中寫道︰“他們兩人單獨去樹林中打鳥,天知道出了什麽事。”但她的妹妹愛的是托爾斯泰的哥哥謝爾蓋。
即使托爾斯泰和他們莊園管理人的妻子談幾句話,她也煩惱。那位管理人的妻子是個知識女性,她和托爾斯泰談政治、哲學和文學,很有共同語言。索妮婭憤怒地在日記中說︰“我詛咒她萬劫不複。……看見她的美貌和興高采烈的樣子我就憤怒,眼下我妒忌若狂。”
托爾斯泰晚年幾乎不和任何女性來往,深居簡出。但他和男人交往,索妮婭也嫉妒,甚至指責丈夫是同性戀。托爾斯泰和弟子切特科夫十分投機,成為無話不談的密友。這一點又讓索妮婭嫉妒得發狂。她在日記中寫道︰“我十分妒忌列夫和切特科夫的親密關係,這個刁鑽、蠻橫和冷酷的人使自己成了托爾斯泰最親近的人。”
對於妻子這些神經質的嫉妒,托爾斯泰像很多麵對這種女性的男人一樣,采取了不予理睬的態度,這更刺激了索妮婭的敏感神經,她采取了傳統的女人製服丈夫的方式︰一哭二鬧三上吊,歇斯底裏地發作。徹夜痛哭,不讓丈夫睡覺;半夜出走,躺在寒冷的草地上不回家;學安娜.卡列尼娜那樣去“臥軌”,模仿托爾斯泰另篇小說的女主人公去深山中凍死;有一次還躺在托爾斯泰要去切特科夫家的路橋底下,等待丈夫的馬車把她軋死;托爾斯泰去莫斯科拜訪切特科夫,晚回來一天,索妮婭就服毒,鬧得全家雞犬不寧。有時她還在臥室用玩具手槍射擊,嚇唬丈夫,她要開槍自殺……
這是兩個相愛又相互憎恨,不能分開又無法共處的一對伴侶的愛情故事;這是一場耗盡了他們的熱情,也耗盡了他們身心的婚姻經曆。但是,就像他們的大女兒塔妮婭所說,“這就是兩個人共同生活的故事,有誰能說他們中哪一個是錯的呢?”
在這樣的時刻,她還念念不忘讓公眾看到“托爾斯泰的妻子”仍守候在丈夫身旁。對她來說,似乎做“托爾斯泰的妻子”比做“丈夫的妻子”更重要。她的這個舉動使她失去了在丈夫活著時看他最後一眼的機會,因為子女們不僅拒絕任何記者拍照他們垂危的父親,更對母親的行為憤怒。
永遠爭鬥,又不能真正離開的一對。有什麽解救方法呢?沒有,這就是命運。
作品和作者是兩回事。
作品是想像,是美好,但作者活在現實裏,現實是醜陋的,包括作者本人的一些品德。
女人應該為自己而活。
哈哈,太智慧了。大家就是大家,太大了。哈哈。
索菲亞應該是個焦慮型的妻子,托爾斯泰是個回避型的丈夫,他們在一起就是一場女追男逃的噩夢。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占有欲和妒忌心都極強,或許傳達出來的信息就是愛得太用力的女人是致命的,哪怕她極具奉獻精神。
距離不但是產生美感的前提,而且也能夠使愛情保持活力。哪怕是最契合的愛侶,依舊應該尊重對方的獨立性,給彼此空間,永遠不要企圖改變對方,更不要奢望事無巨細地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