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幺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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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妹與市場街》(連載18. 塵埃落定)

(2025-02-18 20:52:56) 下一個

      魂飛魄散的幺妹端著一碗清稀飯就著酸豇豆往嘴裏撥,由於哽咽未止,沒撥兩口就嗆了出來。劉小珍趕緊放下手中的飯碗,為她拍背揉胸,安撫道:好了好了,莫哭了莫哭了。可幺妹還是刹不住車,腦袋隨著喉嚨發出的嗯嗯聲,像雞啄米似地抖動著。二妹從飯碗上麵露出一雙擔憂的眼睛,望著幺妹想,可能是她平時和陳三娃來往太密切,所以才經受不起這樣的打擊。說實話,她和大妹是絕對不願意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動搖階級立場的。唉,這個幺妹,都快11歲了,還像一點都不明事理的臭屁娃兒。唉!二妹像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一樣長嘆一口氣,重重地放下了飯碗。

        夜幕降臨。剛剛拉開昏黃的電燈,大妹就帶回一個確切的消息。寫反標的不是陳玉娥,而是她的兒子陳三娃。一家人驚愕得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母親和兩個大的都不敢馬上去看幺妹的反應。幺妹仰起小尖臉,睜著一對毫無視像的眼睛,盯著燈泡周圍來來往往的飛蛾發呆。

      電燈泡下放了兩張重疊的板凳,上麵放了一盆水,等待著飛蛾去撲水中倒映的燈火——自取滅亡。

     “幺妹,讓開!劉小珍把盆子端了下來放在地上,幺妹蹲下來機械地數著漂浮在水麵的飛娥屍首,突兀地想,難道這就是陳三娃的結局嗎?她被這種想法嚇得眨巴了一下眼睛。不,不會的。她不相信三娃子會幹出那種駭人聽聞的醜事來。他一直都很熱愛毛主席,每次和幺妹上街去看遊行的時候,都情不自禁地跟著紅衛兵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他一直都很敬畏紅衛兵,很羨慕幺妹的紅小兵胸章;他一直都不多言多語,特別是經曆了那次打擊之後,他連門都很少出了。膽小怕事的三娃子敢做出這種遭千刀萬剮的事嗎?

     劉小珍把裝滿飛蛾屍首的那盆水端去倒了,重新又接來一盆清水放在燈下。她一邊揩擦手上的水一邊問大妹:真的是他寫的?他承認了?

      大妹放下碗筷,用食指揉著太陽穴,閉目吐言:他不承認也得承認。大妹驚?地發現有一塊冰冷的石頭在代替自己講話,這聲音好像與己無關,她內心柔弱的部分像風中的蘆葦輕輕地呻吟。今天發生的那一幕幕情景還在她麵前晃來晃去。

      陳三娃像坐飛機似的被幾個紅衛兵從家中倒提出來,嘭地一聲像扔一塊木樁似的把他扔到廁所門口。白天棒用腳尖踢了踢他的肚皮問道:你為啥子要寫反標?

      陳玉娥撲上去想護住兒子,結果撲了一個空。她跌倒在地,掙紮著坐了起來,一邊用手揉著被石板地戳得生痛的顴骨,一邊為嚇得半死的兒子辯解道:不是他寫的!他才認識幾個字……他絕不會反對毛主席!

      白天棒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把陳三娃衣領往上一提,把他提到自己麵前來,然後抓住他的衣襟,使得他不得不踮起腳尖,身體幾乎離開了地麵。白天棒蓄滿仇恨的目光瞪著陳三娃被恐慌扭曲的麵孔,吼道:你說,為啥子要寫反標?他嘴裏的蔥蒜味噴了陳三娃一臉,陳三娃扭過頭去,用乳氣未幹的童音對著廁所大聲喊道:我沒寫反標!不是我寫的!

     坐在地上母親悄悄地鬆了一口氣。虛汗像小雨點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額頭,她抬起無力的手來抹了一把。

     陳三娃突如其來的那一聲喊,讓白天棒的手一下子鬆開,雙方倒退了幾步。

      街花來到陳玉娥跟前用黑布鞋踢了踢她的小腿,蠻橫地說:不是你兒子寫的,就是你寫的!陳玉娥掙紮著扶著廁所的門框慢慢站了起來,她用手拂開遮目礙眼的濕漉漉的頭發,渾濁的眸子裏發出堅定的光芒,虛弱而肯定地回答:我慎重地告訴你們,不是我寫的,也不是我兒子寫的。我也可以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發誓。她剛舉起顫抖的拳頭,不料好幾個紅衛兵一下撲上來,把她的手臂硬拉了下來。你有什麽資格向毛主席發誓?!他們異口同聲地怒吼道。 

      陳玉娥雖然被立即剝奪了向毛主席宣誓的權利,但是她的嘴巴絲毫沒有告饒求情,不斷重複道:不是我寫的!也不是我兒子寫的!她清楚此事非同尋常,斷不能隨便咬自己一口,如果隨隨便便承擔下來,那麽就成了死有餘辜的反革命分子。

     白天棒和街花等人商量片刻,走過去緊摟兒子的陳玉娥說:沒你的事,你可以進屋去了。但是我們要把陳三娃帶走……”

      陳玉娥一聽此話,立刻把兒子摟得更緊,溫熱的胸膛緊貼兒子的臉,陳三娃聽到了母親心髒在發瘋地狂跳。她抖動著灰白的嘴唇說:不!不是他,他沒有寫……”

    “他有沒有寫,隻有他自己才知道。我們必須進一步審問他。你回家吧,進屋去!白天棒的嘴角噙著兩絲冷笑。

    “不!不……”她閉目重復地吼著這個字,不曾挪動一下腳步。癱軟無力的陳三娃閉上眼睛,耳朵貼近母親那顆狂跳的心,這時他寧願自己就是那顆心髒,要是能躲進母親的胸膛裏去該多好啊。

     “走!白天棒對他的手下使了一下眼色,一揮手大踏步向大門走去。於是,街花和另外幾個紅衛兵呼地撲上去,生拉活扯地把陳三娃從她母親胸膛剝離出來。

     “…………”陳玉娥先前的辯解全然徒勞無功,很快她就退化成了一個隻會吐出一個字的嬰兒。不,不不??她撲上去搶回兒子,用盡吃奶的力摟住兒子不放,捂得兒子都快窒息了,陳三娃擺了一下頭想吸一口氣,可是,當他的頭剛剛離開母親的胸膛那一秒鍾,就被紅衛兵逮住了。他們一個抱他的頭,一個抱他的身子,還有一個去拉他的腿,又生拉活扯把他從母親懷裏扯了出來。

     “…………媽媽耶………………媽媽耶……”陳三娃爆發性地大哭嚎叫,就像被狼叼走的小娃兒在慘叫,淒慘的童音漸行漸遠。陳玉娥追了幾步,便癱倒在地上,呆滯地望著前方,口裏隻吐出:…………”

    梁光頭用食指抹了一下潮濕的眼睛,然後,連忙警覺地掃視了周圍一圈,還好,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母子倆身上,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臨時變節。

 

     “不!不……"陳玉娥不斷吐出這個最能集中表達感情的唯一字眼,兩手扶牆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梁光頭走上去,生硬地對她說:進屋去吧!陳玉娥的眼睛即刻閃現一絲光亮。她對他點點頭說:好,好,我進去!我進去!梁光頭懂得她點頭的意思。他猛地轉身大踏步地走去,追上了那些拖著陳三娃往文化室去的紅衛兵。

    白天棒坐在寫字台後麵,翹著二郎腿吹口哨;大妹和梁四妹靠門站著,她們倆不願親手去拖陳三娃,所以早早地跑到這裏守候著。

    陳三娃又一次被扔到他熟悉而恐怖的牆角,像一條剛從冰窟裏撈起來的還有點氣息的魚兒,鼓著眼珠,抖動著身上的冰淩子,拚命把臉貼在牆壁上擦來擦去。

 

      審問就像日本鬼子當年襲擊山城的那些密密麻麻的麻雀般的飛機,輪番轟炸,黑呼呼的像狗屎一樣的炸彈,從天上一串串掉了下來,炸斷了公路和橋梁、炸塌了房頂屋脊、炸得嘉陵江和長江開出一朵朵大白花、升起一條條又長又粗的水柱,來不及躲避的人們身首分離,四肢解體,幸存者也被弄得瘋瘋癲癲、心有餘悸。

    你說!是不是你?——陳三娃拚命搖頭。

    啥子呢?不是你?——陳三娃拚命點頭。

     到底是不是你?——搖頭。

    就是你?——搖頭。

    難道不是你?不是你還有誰?——點頭、搖頭。

   你想不想參加紅小兵?——點頭。

    那你就老實坦白!——搖頭、點頭。

    這一堆人圍著陳三娃你問一句、我問一句,你一拳我一腳,陳三娃坐在牆角抹著淚搖頭點頭、點頭搖頭……就連陪審的人也看花了眼。很快陳三娃就被炸暈了頭——該點頭的時候搖頭,該搖頭的時候點頭;不該點頭時點頭,不該搖頭時搖頭……

     於是,現行反革命的帽子就塵埃落定了,即便梁光頭有三頭六臂也無法扭轉局勢。梁光頭、大妹和梁四妹等五六個人一直擔心這個可怕的結局。他們在這個輪番轟炸陳三娃的鬥爭中,一直保持沉默,更沒有上前去踢他,他們在心裏希望不是他幹的,說白一點,他們希望陳三娃堅決否認,但是當這一念頭冒出來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在在心裏念叨:要鬥私批修!要鬥私批修!要站穩階級立場!要站穩階級立場!他們在心裏輪番地提醒陳三娃和提醒自己……就在他們被自己的混沌思維弄得糊裏糊塗的時候,噹地一聲,一錘定音!陳三娃被穩穩當當地扣上了反革命帽子,與此同時也斬斷了他們藕斷絲連的同情心。

     “現在準備啷個處理陳三娃呢?劉小珍坐到魂不守舍的大女兒旁邊憂心忡忡地問。

     “該啷個處理就啷個處理唄,反正已經被帶走了,不知道關在哪裏。大妹說的時候,她的腦海又浮現出那雙絕望的向上翻的白多於黑的眼睛。

    “哈哈哈!你終於承認了。白天棒狂笑著把軍帽從頭上揭下來扔在桌子上,兩隻粗大的黑手猛摳著酸臭的腦袋。陳三娃掙紮著坐了起來,腦袋貼著牆壁還在搖頭,他無神的目光盯著天花板,半個黑眼珠貼在上眼皮下麵一動不動。

     “你現在搖頭又有什麽用,剛才已經承認了,想反悔嗎?那是不可能的。街花在白天棒旁邊坐了下來,她麵帶勝利者的微笑,享受大功告成的樂趣。

      大妹和梁四妹等幾個女孩緊咬著嘴唇乜斜著街花,梁光頭竭力把控著發抖的雙腿。

     “……”劉小珍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她心想陳三娃這個小娃兒,他哪裏知道問題的嚴重性,現行反革命是要坐大牢的,嚴重的還要被敲沙罐殺頭)的呀。哎喲喲!怎麽得了喲。她在心裏慘叫,又想,反標就一定是黑五類寫的嗎?難道紅五類就一點沒有嫌疑了嗎?但她不敢說出口,怕暴露了自己維護叛徒家屬的心思,萬一傳到紅衛兵造反派耳朵裏,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劉小珍無奈地想,陳玉娥的日子啷個熬喲!如今她落得孤家寡人一個,唯一的寄托也被活生生地剝離了……“……”劉小珍萬般無奈地左歎一聲,右歎一聲,幾個女兒怔怔地望著愁腸百結的母親沉默不語。

     陳三娃,7歲多的陳三娃是寫反標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即使全世界的人都相信,路幺妹也不會相信。驚恐和懷疑像兩瓶濃烈的苦酒灌得幺妹暈暈呼地臉紅心跳。

    太陽花,你相信嗎?你相信三娃子是反革命嗎?她蹲在花盆旁邊,濕潤而發燙的目光向太陽花發出詢問。大紅的、粉紅的、金黃的、淡黃的……每一朵花兒幻化成了一張張不同神情的臉。白天棒凶神惡煞的臉,街花得意忘形的臉,陳玉娥憔悴悲戚的臉、陳三娃憐巴巴的臉、劉小珍憤恨疑惑的臉、大妹二妹還有梁光頭、梁四妹……無可奈何的臉 ……這些臉一會兒分開一會兒重疊,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由遠至近向她撲將過來,她感到呼吸越來越沉重越來越困難,便搖搖晃晃站起來離開了變幻莫測的太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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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老幺六六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曉青' 的評論 : 好的,謝謝曉青邀請。
曉青 回複 悄悄話 貼個小廣告,圓宅周末有王府流水席,一定要來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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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幺六六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可能成功的P' 的評論 : 謝謝可可鼓勵。是的,回憶的目的就是為了重蹈覆轍。然而,卻不讓回憶……
老幺六六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好險,菲兒老爸當年差一點被…… 文革時期,類似的事情數不勝數,不知傷及了多少無辜。
可能成功的P 回複 悄悄話 可怕的經曆讓六六寫得好鮮活。最後一段太陽花的比喻很妙。
剛剛聽過我的高中老師講她以前同事帶著學生喊口號喊錯的事情,如出一轍。不堪回首卻永遠也不應該淡忘的往事啊。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好相似的一幕。老爸因為原來辦公室桌子的上報紙“批林批孔”四個字上的林字上寫了個毛,被停職,反省,最後查出來其實是書記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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