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翻閱老照片,又看到外婆的單人照。照片上的老人家看上去似乎有一點嚴肅,其實不然,現實生活中的外婆和藹可親,十分慈祥,高興起來笑得合不攏嘴,像個小孩兒。
在我記憶中,外婆那雙微微凹陷而美麗的大眼睛,總是笑盈盈的盛滿了童真;她的身材修長,常穿一件湖藍色的長衫,圍一條油綠色的圍巾,真真有點兒模特兒範兒,要是活在當下,沒準讓廣場大媽們嘖嘖不已。
“推磨搖磨/推個粑粑甜不過/推豆腐請舅母/舅母不吃菜豆腐/要吃對麵的黃雞母……”
“黃桷樹黃角埡/黃桷樹上住兩家/大女兒會寫字/二女兒會繡花……”
當我牙牙學語的時候,外婆常常把我這個最小的外孫女放在她的腿上,坐在大門口,搖過去搖過來地背誦家鄉童謠。
“黃桷樹黃角埡……”
重慶長江南岸的南山上的黃角埡,山清水秀,鬆竹掩映,冬有臘梅,春有桃李。農戶的炊煙裹挾著柴草的清香,從土房的煙囪飄出,在空中演繹著一個又一個獨特的故事。
外婆的故事是淒美的。
我從來沒有見過外公,隻是聽媽媽說過,外公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病逝了……於是乎,我從小時候起,就反反複複在腦袋裏編繪著動畫片:
年輕的外婆外公,你挑水我澆園,悉心嗬護培植著愛情……
屋子裏傳出了嬰兒的咿咿呀呀,夫妻倆滿心歡喜擁抱著希望,陽光刷亮了土房……
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娃繞膝父母,草叢中溪水裏蕩起天真爛漫的笑聲……
突然間電閃雷鳴,暴雨傾盆,外公被狂風卷走了,母女四人哭喊著撲向天邊,可是連外公的衣角也沒有抓住……
下雪了,好大好大的雪,白茫茫一片,把披麻戴孝的人兒融進冰天雪地……
從此,外婆既當爹又當娘,成了這個四口之家的頂梁柱。
夜深人靜,外婆在油燈下縫補衣服,不時用粗糙的手指拭去眼角浸出的淚珠,望了望了床上三個半大不小的女兒,斷然咬去線頭。
日子照常像老水車一樣,吱吱呀呀地熬過。
春暖花開,風和日麗。飯桌上,三姐妹的頭湊在一起,嘻嘻哈哈地就著醃鹹菜、水豆豉下紅薯稀飯,外婆獨自在灶台邊喝著清清的米湯,沒有紅薯,也沒有鹹菜和水豆豉…
外婆含辛茹苦地把三個女兒拉扯大,可未曾料到,悲劇接踵而至,大小女兒在外婆不惑之年相繼病逝。
中年喪夫又喪女,白發人送黑發人,人世間最悲催的災難,像無法抵禦的地震和海嘯一樣,一次又一次遽然降臨到外婆頭上。可想而知,外婆的那顆柔弱的心,是如何地被命運的列車碾得支離破碎。她一定傷心過度,她肯定悲觀到了極致。
當代知名作家張承誌先生說得好:“隻有最徹底的悲觀主義者,才有權利樂觀 。”王蒙先生對此作了詮釋:“一個人隻有知道世界上的難處,知道社會上的窘迫,知道人生的痛苦,他所抱的希望才是靠得住的、有分量的。”
曆經滄桑之苦以後,外婆並沒有放棄生的希望。那些毀滅性的打擊,對外婆來說就好比首飾盒裏的黑絲絨,它更加襯托出珠寶的奪目光彩。這就是外婆超人的意誌與力量,也是外婆人格魅力之核心所在。
外婆懷揣的希望就是我的媽媽——與她相依為命的二女兒。大約是外婆生怕失去唯一的親骨肉,所以一直把二女兒當成掌上明珠嗬護。真可謂,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飛了。在外婆的精心養育下,母親這棵寒冬裏的臘梅,出落得溫婉清麗,長成南山的一枝獨秀。
18歲那年,經一位遠親介紹,母親和父親喜結良緣。時年父親28歲,任民生輪船公司大客輪副船長,30歲那年提升為船長。自從有了乘龍快婿,外婆和媽媽就過上了好日子。
我們是一個擁有十二口人的大家庭,奶奶外婆、爸爸媽媽和8個孩子,其中包括伯父的兒子和小姨的兒子(他們都是沒有爹娘的孤兒)。
打記事起,外婆就是我家的炊事員。買菜做飯,一日三餐全靠她。小時候,我們一溜孩子放學回到家,就衝她叫道:“外婆!肚子餓了!”假如菜還沒有做好,外婆就盛上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放入豬油、醬油攪拌均勻後遞過來。哇塞!那個香啊,香得讓你垂涎三尺。於是乎,三下五除二就吞下肚去。
我的奶奶幾乎不做家務事,她老人家不是躺在床上養神,就是偶爾給孫兒女們講講老故事,或許她覺得自己兒子掙了大錢,理應養尊處優,享清福。可外婆對這種格局沒有絲毫怨言,每一次做好飯,就輕聲囑咐孫子孫女:“來,給你奶奶送到房裏去。”兩親家在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了20年,居然相安無事。我們從來沒有聽過兩位老人彼此說過對方的一句不是,但她們不可能成為親密無間的閨蜜,隻能是敬而遠之的朋友。不過,這已經相當不錯了。
父母每月分別給兩位老人五至十元的零花錢,多年來從未間斷。奶奶很會享受生活,她的錢總是用來下館子買好東西吃,而外婆卻一分都舍不得花,她把這些錢存在一個小荷包裏。那個粉底藍花的荷包是外婆手把手教五姐縫製的。我記得,外婆去世那天,滿麵哀愁的母親從醫院回來,眼睛紅紅的,手裏拿著這個鼓鼓漲漲的荷包,對守在大門口的我說:“外婆說這錢是留給你們的。”那年我9歲,外婆78歲。我呆呆地看著母親手中的那個荷包,悲痛欲絕地想,為什麽荷包都可以回家,外婆卻回不來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體驗與親人生離死別的滋味——難過,茫然,恐懼,心被掏空了,以至於茶飯不思,夜不能寐。外婆走後,那種綿綿的思念就像腳下的嘉陵江水,沒完沒了地流淌在我的夢中。我曾經懷著好奇心,一次又一次心驚膽戰地聽鄰居講鬼故事,但絕不相信人死之後會變成鬼魂,可外婆走後,我寧願相信靈魂不滅。我企盼每天清晨起來,第一時間就看見外婆在廚房裏灶台邊忙碌的身影;每到吃飯的鍾點,我似乎聽見外婆喚著我乳名的催促聲; 每天放學回家,我渴望在黑魆魆的樓梯轉角處聽到外婆小心謹慎的腳步聲……後來,我養成了一個習慣,每當路過街頭巷口,看見那些叫賣鮮花和蔬菜的老農民,我都會或故意放慢腳步或駐足凝視他們,力圖從他們散發著泥土和汗水味兒的身上去捕捉外婆的氣息;從他們花白的頭上找到外婆的銀發;從他們眼角眉梢的皺褶裏覓到外婆臉上的滄桑;從他們土裏土氣的南山口音裏,重溫外婆親切的話語……
外婆是一個不知疲倦的人,我很少看見她睡覺的樣子。她起早貪黑,不是買菜做飯就是縫補漿洗,沒日沒夜地勞作,仿佛一停下來就會要她的命。
上小學後識字,學到“勤勞”二字,外婆的種種就躍然紙上,學到“善良“二字,外婆的種種又跳進腦海,後來老師叫造句,我歪歪扭扭地寫下一句話:“我的外婆是一個勤勞善良的人。”
外婆的善良是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行善沒有特定對象,不帶任何目的,隨時隨地,隨心所欲。文革的時候買蔬菜和各種副食品都相當困難,人們半夜起來用籃子、筲箕、小板凳等什物占位排隊,外婆不但為自己家排隊,還為送報的叔叔和送牛奶的阿姨等朋友排隊;在街上看見一個髒兮兮的瘋姑娘,外婆就把她領回家來梳洗整齊;家裏有客人來了,無論是鄉下的還是城裏的,無論是成人還是小孩,外婆都會熱情周到地招待他們。我的三叔好口小酒,隔三差五來家一趟,外婆總是斟滿一小杯酒,拿出兩碟花生豆腐幹之類的小菜擺在桌上,這在當時是很了不起的下酒菜了。所以,父親家的人沒有哪一個不喜歡外婆的。
人曰:有其母必有其女。母親長期受外婆熏陶,也成為了一個家中鄰裏,男女老少都喜愛的人。可以說,母親是外婆一生中最得意的成功之作。
在我心中外婆是真善美的化身,即便如此,她依然有不完美的地方。
老人家一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錯誤就是替小姨作主,包辦了婚姻。上世紀50年代,小姨是軍隊醫院的一名護士,因為個性內向,膽小懦弱,在部隊受人欺負,心理負擔加重,很快轉業回鄉了,這是她極不情願的事情,回鄉以後一直悶悶不樂,處於療傷的狀態。病急亂投醫,外婆聽信了舊的傳說,認為小姨患的是花癡病,需要馬上找一個男人上門衝喜。匆忙之下,請老鄉物色了近郊的一個男人,草草完婚。很快那人的好逸惡勞、偷雞摸狗的劣根性就暴露出來,沒過兩年就丟下妻兒,跑到外麵廝混去了。第二次沉重打擊,對於小姨來說,好比雪上加霜,不久,她的健康狀況急劇下降……
外婆做的第二件錯事是溺愛小姨的兒子。沒有爹娘的表弟和我們一起生活,打小就有一個小偷小摸的習慣,而且累教不改,由此可以看到其父的遺傳基因是多麽的強大。每當母親盛怒之下,想用竹片打掉外甥的惡習時,外婆都會在第一時間挺身而出竭力阻止,她可憐外孫沒有爹娘,但卻愛非其道。為這事,外婆和母親常發生口角,弄得彼此很不愉快。這孩子長大後成為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不可否認,外婆當初的過度溺愛和袒護,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母親在世的時候,多次為此事表示深深的遺憾。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即便如此,外婆依然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好人。如果說一個人最大的教養是和顏悅色,那麽外婆就是最有教養的人,如果說一個人最大的涵養是波瀾不驚,那麽外婆就是最有涵養的人。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的外婆是一個沒有文化的文化人。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每當吟誦這首《遊子吟》的時候,我的眼前總會同時浮現出外婆和母親兩位親人的形象。
“慈母愛子,非為報也。”外婆為子孫後代默默無聞地奉獻了自己的一切,她未曾想過索取與回報,而她的後輩至今對她老人家念念不忘——每當我與哥哥姐姐談及外婆時,心底總有一股溫泉湧動出來,彌漫了整個身心——倘若外婆在天之靈有知,應該感到非常欣慰。
再一次細細地端詳照片上的外婆,才發現她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如同兩把燃燒的火炬。是的,那是外婆的靈魂之光,它曾吞噬了妄圖置她於死地的貧困之荊棘和哀傷之森林;外婆用年輕的牙齒咬碎了一個又一個從天而降的災難,即便沒了牙齒,她的嘴角依然顯示出不甘向命運低頭的堅毅與倔強;外婆的額頭是光潔的,臉龐是飽滿的,就像一輪溫情可人的朗月,那些細密的皺紋如同月亮的光芒向無限的時空延伸………
外婆,我好想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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