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未已的的蘆葦

水天一色無實相,煙波浩渺有華章
正文

蘆葦散文 | 漂泊的蛋殼船

(2022-08-27 20:13:11) 下一個

漂泊的蛋殼船

(加拿大)蘆葦

 

上小學前,我住在一條長滿青竹的鄉村街區,小馬路凹凸不平,汽車經過時,地上飛起的灰塵飄到我家二樓陽台的晾衣繩上。我們那時的房子就叫“連排屋”,有幾家房子連成一排,我家陽台和鄰居家的緊挨一起,僅以木圍欄相隔。鄰居家的孩子常常從曬著的衣服背後倏地探出頭來,和我說話。衣服還沒有幹,也還沒有被風吹到晾衣竿的邊上,小夥伴就用來裹住身體,隻露出一張笑臉。家對門的竹林外,就是江岸,江岸外就是大江。

客船到達時,整條街都開始搖晃起來。

當汽笛聲響過之後,街上很快便傳來嘀嗒嘀嗒的腳步聲,急促又慌亂,孩子們的哭鬧聲也會夾雜其中。“不哭,不哭,馬上到家了,到家了……”大人們一邊哄著小孩,一邊看顧著肩背上的行李。茫然的塵土追隨著人群,追隨著風。我有時就將雙手支在陽台的欄杆上,看著客船捎來的人們快快地從街上走過,趕回家。記得有一段時間,父母在外地工作,周末才回鄉下來陪我們。於是,輪船的來去就敦促我學會了等待。輪船定期將父母載回來,有時還會多出各式各樣的小禮物:一張畫、一本書、一個寫字本、一盒曲奇餅幹等。那些禮物在當時都令我心動,那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後期,文革剛結束不久,空氣中蘊藏著一股不可名狀的能量。

輪船靠泊和離港時總會如期響起低沉又迷茫的汽笛聲:“嘟嘟嘟……”

聽著汽笛聲由遠到近、由近到遠,我決定長大了也要試一試這水上“汽車”的威力,我要在甲板上踱來踱去,我要透過船艙的窗戶觀察陸上人家的煙囪。劈啪劈啪,幹樹枝扔進柴火灶的聲音清脆悅耳,橘紅色的灶火將爐邊的臉映得通紅,坑坑窪窪的鄉村土屋裏混雜著雨水、樹枝、豬群的氣味。

客船到岸、離岸的時候,粗重的纜繩連接著岸和船,纜繩上有時會飛來一隻像仙鶴一樣形體修長的白鷺,曲起腿,凝視江麵。從遠一點的地方看,白鷺宛如一顆雪白的珍珠,忽閃在跳躍的波浪之間。

在江岸上遇見白鷺的黃昏令人充滿遐想,蟄伏在四季裏的愛與孤獨,仿佛被喚醒。客船劈斬江浪所激起的洶湧波濤,與它充滿愁思的徘徊一樣,沉積在人們心腸中最柔軟的一個角落,等待生命之帆的揚起,一片又一片,一年又一年。

我知道船會帶我遠行,去更遠的地方。

我在那個村莊見過初生的太陽從天邊升起,越來越高,驅趕昨夜的清冷。即將消逝的晚霞從不思索它的短暫存在,說走就走。我和小夥伴們在夏夜捉迷藏。那些日子,很多人的生活都僅僅是為了填飽肚子,顧不上別的。街上的人家彼此借個米、借個錢之類的很常見,也有因此鬧翻、弄出事故的,至於因為忤逆“權威”意願而致戀愛不自由的,我也時有耳聞,記憶中至今還有一些無奈悲傷的臉龐,除了他們自己,那些無奈悲傷永遠也無法被人真正理解。有些“成分”不好的人家,經過幾十年的各種“運動”,一個人也沒有剩下來,自然也就不會再被人提起。還有的人家隻剩下了一個人,比如那位總是將頭發梳得油光發亮的孤傲阿婆……她一輩子都把頭昂得高高的,不卑不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把囤著的金條一點一點地交出去,換回金錢和糧食。每個女人都會老去,但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像她那樣老去。

我還記得自己曾對一種心酸的流浪生活很感興趣。

家對麵竹林外的江邊,經常會有青褐色的漁船靠泊,船上的漁民住在篷船裏,風吹日曬。船有時從上遊來,有時從下遊來。有人稱他們為“水上吉普賽人”。船篷有三五片,用竹篾做成,狀若瓦片,漆上桐油,遮蔽陽光,抵擋風雨。漁民捕魚為生,一日三餐都離不開海鮮,或是他們自製的醃製鹹魚等。漁船的外型酷似蛋殼,像浮萍一樣,飄在江上。

也有人說,與風浪相比,這些漁民的船和生活際遇都很脆弱,像蛋殼一般易碎,故稱“疍家”。“疍家人”的來曆如同曆史圖像中的一抹浮雲,獨自掛在天邊,既沒有濃墨修飾,也沒有令人振奮的形狀。不知多少年以前,他們祖上為了逃避戰亂和迫害,選擇了“以船為家”的漂泊生活。他們洗衣做飯和吃喝拉撒睡都在船上,茫茫江海成了固定的“家”。我眼中喜怒無常的江海便是他們眼中的“陸地”,他們終日依傍著水,聽著波浪敲打船舷。我腳下歡跳的土地和磚瓦下的家,卻是他們眼中的“江海”,他們隻是偶爾飄過而已。他們必須彎著身子進出船艙,因而雙腳的形狀不似正常人那麽筆直;但他們有時候又必須直起身子,譬如他們在船首用竹篙撐船的時候。帶著大笠帽、皮膚黝黑的漁民與江風搏擊時的景象在霧中忽隱忽現,很多攝影作品和圖畫都展現過那樣的場景,而童年時的我當然沒有任何欣賞或捕捉什麽“精彩”的念頭(至今我都沒有這樣的念頭),我隻記得自己曾在天色尚未變黑時,在岸上小跑,分辨漁船的輪廓。

我不知道這些船的固定泊靠點在哪裏,也許在更遠的某一處岸邊吧。我隻知道,它唯一固定的“位置”隻在江海之中。我聽人說過,漁民如果操辦婚禮,會在船篷上搭起紅布。換句話說,船篷裏也裝得下一個“新房”,一個“家”。

夕陽西下時,江麵上波光粼粼,泛射出淡金色的光澤。這些停在水邊的“家”裏也會升起炊煙,船上的女人和女孩子將她們纖弱的身影留在夕陽裏。高個子船主從“蛋殼船”裏走出來,將活魚拋給岸邊等待的熟客或新客。他們也會將魚送到熟客的家門口,一手稱重,一手交錢。外祖母拿到新鮮小魚,二話不說,直接清洗後就扔進鍋裏,刺啦一聲,魚的顏色很快變成金黃色,連著骨刺,美味可口的魚很快就被吃個精光。住在岸上的人家不怎麽花心思去了解這些賣魚的人,甚至在言語中略帶輕視,說“疍家人”常年生活在船上,曲著雙腿(“曲蹄”),居無定所,沒有見識,沒有“家”,因而無情。當村民議論某人奸猾時,就形容說,“他就像那些‘船下人’……”漁民是否也感受到別人眼神裏的一絲微妙的高傲呢?我想是的。漁民上岸,除了買賣東西,很少逗留,他們寬大帽簷下的眼神流露出戒備和猶疑。可是,那從篷船鍋裏冒出來的熱氣,又怎能不是一樣的人間煙火呢?我還見過光著腳丫的女人趴在“蛋殼船”裏擦地板,她的腰肢有規律地起伏著,像在追逐一支逝去的古老曲調。

在童年的我看來,船上人家的浮萍般的生活似乎頗有詩意,如果我可以蜷伏在船篷中,漂遊四方,我可以收藏多少的彩石與貝殼啊!沿江的翠竹都會在我的視線中晃來晃去。可惜的是,並不是常有“蛋殼船”長時間地停留在我們那裏,它們總是匆忙來去,奔向自己的方向。我也從沒有過機會登上這種小船。船篷裏的一切於我,至今還是謎。他們如何風裏來雨裏去,如何在台風天裏撐起竹篙,如何在船艙內外搭起一場婚禮的宴席,我無從得知。在隱形的漂泊中,他們的心門如何關閉?又如何開出一條縫隙?或許,任何體驗都會在風浪麵前失去意義,如同歲月的漩渦,卷過來,卷過去。而真正的“風平浪靜”隻在尋找之後。

漂泊的心思,與遙遠的星光和冷月一樣,隻能遠觀,難以近前細問。

我後來每每邂逅“漂泊”一詞,便想起“疍家”篷船。“疍家人”的船篷固然不如岸上的屋頂結實,但人生而為人,漂泊的感覺卻是相似的。人在漂泊旅程中尋找一些堅實的依靠,譬如支撐船篷的船舷上的竹柱,譬如堅實地基上蓋起的房屋。而後,才有“家”的感覺。這依然隻是表象,隻有心靈的漂泊才是人真正的精神實質。因此,人非要做些不可理解之事,非要不停地尋找,尋找夜空和陽光下的安寧。各種創世神話和宗教傳說就誕生於人類早期的勞作與驚奇中。漂泊的過程無非尋找的過程,漂泊的目的卻是為了不再漂泊。人們用文學、哲學、宗教的語言描述世界上最孤獨的詞“漂泊”。我總會從中聯想起童年的那段記憶。

“漂泊”的形狀,不正像波光中的“蛋殼船”嗎?它那突出又鮮明的形象,藏匿著命運的凶猛與寧靜。

我隻在那江岸旁的竹林邊上生活了六年多,那是人生最初的幾年,因而記憶也散發出最初的一絲好奇。我見過很多熟悉和陌生的人,包括捕魚捉蝦的“疍家人”,但我從來不曾問過他們,是否在匆忙的行走中感受過生活的威力。

——發表於2021年《福建文學》雜誌

作者文學簡介:蘆葦,原名張焰,作家。20世紀70年代出生於福建,籍貫江蘇。發表的小說、評論、散文見《長城》《僑鄉文學》《書屋》《書城》《僑報》《小說與詩》《作家》《福建文學》《人民日報·海外版》《紅杉林》《世界華文文學論壇》等國內外報刊雜誌。散文作品入選《他鄉星辰——北美華語作家散文選》、漓江出版社《2020中國年度隨筆》等選集,著有《異鄉人之書——蘆葦散文集》。現居加拿大。

聯係郵箱:poemlegend@gmail.com

個人網頁:www.luwe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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