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記夢詩文的研究
新中國成立後,在陳寅恪的詩中,有個經常出現的主題就是對夢的描寫。
在現實和理想的矛盾對立之間,夢已經成了一座溝通二者的橋梁,甚至連陳寅恪晚年撰寫的回憶錄也是名為“寒柳堂記夢”。因此,詠夢詩在他的晚年生涯中具有特別重要的思想意義和生命情調。如:1950年的“續命河汾夢亦休”,1951年的“模糊殘夢上心頭”,1954年的“早宗小雅能談夢”,1955年的“說夢癡人總未休”,1956年的“南渡殘生夢獨多”,1957年的“一夢華胥四十秋”,1958年的“記夢東京惜舊痕”,1959年的“樓外明河照夢流”,1962年的“羊城猶自夢堯年”……
根據筆者對《陳寅恪詩集》中收錄的陳寅恪晚年36首詠夢詩的統計,他在五十年代的詠夢詩有24首,在六十年代有12首。其中,53—55年和65—66年寫的最多,約占一半多。實際上,研究他的詠夢詩中所想表達的心境,幾乎在這幾年的詩歌中都可以得到具體的表現。那麽,他的“夢”究竟是什麽呢?試對他在這幾年中的諸多詠夢詩的境界加以分析。
先把陳寅恪在1953-1955年間寫的詠夢詩列舉如下:
枕上忽聞花氣息,夢驚魂斷又新年。(《癸巳元旦贈曉瑩》1952年2月)
繞身眷屬三間屋,驚夢風波萬裏船。(《廣州癸巳元夕用東坡韻》1953年2月)
艾詡人形終傀儡,槐酣蟻夢更荒唐。(《次韻和朱少濱癸巳杭州端午之作》1953年6月) 鏡裏西湖裝百態,夢中東海事千端。(《次前韻再贈少濱》1953年)
欲夢高寒冷肝肺,可憐無路黑甜鄉。(《熱不成寐次少老聞停戰詩韻》1953年)
赤城絳闕秋閨夢,碧海青天月夜情。(《癸巳七夕》1953年8月)
高樓秋夜燈前淚,異代春閨夢裏詞。(《癸巳秋夜,聽讀清乾隆時錢唐才女陳端生所著《再生緣》,卷十七第六十五回中“惟是此書知者久,浙江一省遍相傳。髫年戲筆殊堪笑,反勝那淪落文章不值錢”之語,及陳文述《西泠閨詠》卷十五繪影閣詠家囗囗詩“從古才人易淪謫,悔教夫婿覓封侯”之句,感賦二律》1953年秋)
名園古刹兩堪傷,剩博南安夢一場。(《寄題社稷壇牡丹畦》1954年仲春)
早宗小雅能談夢,未覓名山便著書。(《無題》1954年)
畫符道士翻遭祟,說夢癡人總未休。(《乙未人日》1955年1月)
同夢恖恖廿八秋,也同歡樂也同愁。(《舊曆七月十七日為瑩寅結婚紀念日賦一短句贈曉瑩》1955年9月)
東城老父機先燭,南渡殘生夢獨多。(《餘季玉先生輓詞二首》1955年)
西南我亦曾漂泊,夢怕如珠米價錢。(《題唐玉虯悼亡奇痛記一絕》1955年)
然後,再把他1965-1966年間所寫的詠夢詩列舉如下:
新秋景色舊山河,七六年華一夢過。(《有感》1965年秋)
高唱軍歌曲調新,驚回殘夢太平人。(《高唱》1965年)
香江烽火夢猶新,患難朋交廿五春。(《八月二日下午冼玉清教授逝世四日始聞此輓冼玉清教授》1965年10月)
卌年香茜夢猶存,偕老渾忘歲月奔。(《又題紅梅圖一律》1966年1月)
犀渠鶴膝人間世,春水桃花夢裏船。(《丙午元夕立春作仍次東坡韻》1966年2月)
白日黃雞思往夢,青天碧海負來生。(《丙午春分作》1966年3月)
南國高樓魂已斷,西陵古渡夢初回。(《丙午清明次東坡韻》1966年4月)
夢的作用按其功能來分,大體上可分為兩種功能,一種是心理補償作用,一種是心理釋放作用。所謂補償,是指人的理想或目標不能在現實生活中實現,而在夢中得到虛幻的實現。所謂釋放,是指人在現實中處在極為壓抑的環境和壓力之下,而在夢中得以改變或者超越這種外在施與的壓力,從而達到心理調適的效果。夢在古典文學中,有其特殊的意義指向。這種指向就其功能而言,雖然也不外補償與釋放兩種,但是,它的形式本身卻蘊含著更深的意義,那就是:文學形式下的夢與心理研究上的夢相比,它具有更多約定俗成的性質,文學作品中的夢可能根本就沒有發生過,它已經成了一種代表著某種特定意象的符號,而被作家采用。而在這種符號化的過程中,夢成了一種象征,這種象征可能指向作者所真正向往的境界,他們常常利用夢與現實的疏離與對立體現出一種對現實的焦灼感和不信任感。這種特質,在陳寅恪的詩中體現得格外分明。
為此,我們有必要分析陳寅恪詩中夢的主題,在找到陳先生夢的主題後,我們才能看到他到底想表達什麽樣的思想和心情。
1、焦灼的夢
①枕上忽聞花氣息,夢驚魂斷又新年。(《癸巳元旦贈曉瑩》1953年2月)
癸巳元旦,即1953年2月14日。此時陳寅恪和夫人唐筼在廣州中山大學。這是一首七絕,前兩句為“燒餘紅燭嶺梅邊,珍重殘妝伴醉眠”,忽聞梅花氣息,而“夢驚魂斷”,其原因蓋在於“又新年”,又是新的一年淹留了。在同年所寫的《次韻和朱少濱癸巳杭州端午之作》中有“驚心節物到端陽,作客猶嗟滯五羊”之語,在1955年所寫的《乙未人日》詩中,有“嶺南此日思悠悠,愧對梅花六歲留”之語,在1956年陳寅恪寫的《丙申六十七歲初度曉瑩置酒為壽賦此酬謝》一詩中,亦有“幸得梅花同一笑,炎方已是八年留”之語,可見陳寅恪蟄居嶺南的心境。梅花開於冬季,傲寒淩霜,而又宣告著春天的到來。杜甫《江梅》詩雲:“梅蕊臘前破,梅花年後多。”即寓此意。新的一年往往是新的生活的開始,本是普天同慶的日子,而陳寅恪在此聞梅香而斷魂驚夢,又言“愧對梅花”,實際上是通過梅花這個他的情感貫注的對象來表達他對現實的不滿之情。唯其對現實有不滿之情,他才會覺得每一次新年的到來,都是他淹留日久的表現,則此處之“夢”所夢之處一定不是他此時所安身托命嶺南。 ②繞身眷屬三間屋,驚夢風波萬裏船。(《廣州癸巳元夕用東坡韻》1953年2月)
癸巳元夕,即1953年2月28日。全詩為:
海月黃昏霧隔天,人間何處照春妍。繞身眷屬三間屋,驚夢風波萬裏船。
久厭魚龍喧永夜,待看桃杏破新年。先生過嶺詩為曆,此是南來四上元。
首聯二句實有寓意。望月而懷遠,是古典詩詞中的常用方式。如唐張九齡《望月懷遠》:“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蘇軾《水調歌頭》:“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此處之月為“海月”,則月下一定有雖然天各一方,但卻與自己“共此時”的人正在望著這同一個月亮。此人所在之處在“海上”,應為當時孤懸海外的台灣的寓指。在同年所作的《次前韻再贈少濱》中,陳寅恪也曾寫道:“鏡裏西湖裝百態,夢中東海事千端。”而“夢中東海”,則更加證實了這個隱喻。“霧隔天”,又給這幅畫麵塗上了一層朦朧的色彩,霧為障礙,它模糊了人的視線,而春天的妍麗也被阻擋在外。這兩句充滿著歎惋之感。“繞身眷屬三間屋”則從懷人之境拉回到現實,眼前的一家人,棲息在這幾間屋裏,平靜而壓抑,但自己在夢中卻像是在萬頃波濤之上的一艘正被大浪衝擊得左右搖晃的船上,在夢中受著驚嚇、遭著恐慌。這是何等焦灼的心境在夢境中的體現!
陳寅恪從性格上來看,是一位很敏感的詩人,情感上的敏銳帶來的是倍於常人的精神上的苦痛。他很孤獨,像一位充滿了傲骨的戰士,屹立在那個時代,和時流迥異。用他自己的詩中的話來說,就是“一生負氣成今日”,這是何等的傷感與淒涼!他又具有曆史學家特有的通識和預見,能夠發現在他身邊發生的事情到底對他所全身心投入的那個傳統意味著什麽。
在他寫作這兩首夢詩之前的1952年,他所工作的嶺南大學在全國院係大調整中並入了中山大學,他從此成為中山大學的教授。名義的改變並不是世界末日,但實質的改變卻是這位敏銳的曆史學家所能迅速理解的。此次全國高等學校院係大調整以培養工業建設人才和師資為重點,其中,陳寅恪曾將自己的學術生命寄托多年的清華大學被改成為純工科的大學,其文科並入北京大學。就連在他南來後對他有知遇之恩的陳序經校長所在的嶺南大學也成為曆史,而代之以中山大學。無論是公義還是私誼,陳寅恪在情感上都很難接受命運這樣的安排。
更重要的是,他已經領略到了一絲透骨的涼意:他一生服膺且身體力行的傳統文史之學即將在這片土地上走向衰落。1952年,陳寅恪接到了楊樹達寄來的《積微居金文說》,楊樹達在信中言及陳垣曾勉其“學韶山”之事,“學韶山”即學習馬克思主義,並以其方法來治學。
陳垣,廣東新會人,在宗教史、元史、考據學、校勘學方麵成就卓異,與陳寅恪並稱為“南北二陳”,當時他出任北京師範大學校長。陳垣在新中國成立以後思想轉變極快,1950年初,他在給武漢大學席啟駉的信中說:
九一八以前,為同學講嘉定錢氏之學;九一八以後,世變日亟,乃改顧氏《日知錄》,注意事功,以為經世之學在是也。北京淪陷後,北方士氣萎靡,乃講全謝山之學以振之。謝山排斥降人,激發故國思想。所有《輯覆》、《佛考》、《諍記》、《道考》、《表微》等,皆此時作品,以為報國之道止此矣。所著已刊者數十萬言,言道、言僧、言史、言考據,皆托詞,其實斥漢奸,斥日寇,責當政耳。解放以後,得學毛澤東思想,始幡然誤前者之非,一切須從頭學起。年力就衰,時感不及,為可恨耳。
如此,則陳垣對楊樹達如下的勸告也成為意料中事:“來示謙欲法高郵,高郵豈足為君學?況我公居近韶山,法高郵何如法韶山?前屢得駱君紹賓寄示近作,甚欲以此意諗之,不知尊見以為何如?”高郵王念孫、王引之父子為清代樸學巨擘,尤精於語言文字學,楊樹達去信給陳垣表示欲追蹤於王氏父子,孰料陳垣勸其改師“韶山”,即改用馬克思主義與毛澤東思想以治學。當得知此事後,陳寅恪不禁在寫給楊樹達的信中說:
援老所言,殆以豐沛耆老、南陽近親目公,其意甚厚。弟生於長沙通泰街周達武故宅,其地風水亦不惡,惜藝耘主人未知之耳,一笑。
豐沛是漢高祖劉邦的家鄉,南陽是漢光武帝劉秀的家鄉,楊樹達為湖南人,為毛澤東的同鄉,此處陳寅恪之語多調侃之意,很明顯是對陳垣的做法不以為然。他殺如此的拒絕融入新中國,也譏笑別人的融入行為。
再看1952年陳寅恪收到刪去了自己1949年之前所寫之序的重印本楊樹達的《積微居金文說》書之後,他在給作者的信中稱“然拙序語意迂腐,將來恐有累大著,今刪去之,亦未始非不幸也”。可以看出陳寅恪對時局有了清醒的認識。然而認識固然清醒,但心情卻絕對不會淡然。陳寅恪已經看到了有一張巨大的網將向他覆蓋下來。這是造成他“驚夢”的主要原因。這種焦灼之感,隻有身處其境的人才會真切地感受。
2、荒誕的夢
艾詡人形終傀儡,槐酣蟻夢更荒唐。(《次韻和朱少濱癸巳杭州端午之作》1953年6月)
這首詩是和朱師轍詩。朱師轍,字少濱,是清代著名文字學家朱駿聲的後代,曾任中山大學教授,1951年退休後卜居於杭州,與陳寅恪是詩友,兩人唱和詩甚多。朱師轍原詩作於1953年的端午節,即1953年6月15日,原詩為有“當國已知尊屈子,群黎尚盼複陶唐”之句,陳寅恪的和詩卻尖銳了許多。朱詩中,尚有希望主政者領導國家“複陶唐”之意,陳詩中卻一筆掃卻,並揭示出這些不過是空想而已。《荊楚歲時記》:“五月五日采艾以為人,懸門戸上,以禳毒氣。”艾人為端陽節物,艾草所紮成的草人,空有人的形體,卻沒有人的實質,一切唯人所命,不過是任人擺布的傀儡而已,陳寅恪以此來比喻“當國已知尊屈子”的行為不過是一場傀儡戲而已,而“群黎尚盼複陶唐”的希望,也無非像那位進入槐安國的淳於棼一樣,不過是在一棵大槐樹裏的蟻穴中做的一場大夢而已。對功名富貴的沉迷,還有比這個結局更荒唐的嗎?陳寅恪用這個典故,意在說明朱師轍希望主政者的治國能使中國重歸唐虞之世的願望是不切實際的。詩中充滿了對新政權深深的疑懼之感。
3、憂鬱的夢 欲夢高寒冷肝肺,可憐無路黑甜鄉。(《熱不成寐次少老聞停戰詩韻》1953年)
此詩依然是在和朱師轍詩。1953年7月27日,《朝鮮停戰協定》在板門店正式簽字。中國人民誌願軍打退了強大的美國軍隊,為中國贏得了安全的東北邊境和國際社會的尊敬。對於中國軍人的浴血奮戰,朱師轍給予以很高的評價。其《聞朝鮮停戰簽字喜賦三疊前韻寄寅恪》詩雲:
喜聞勝利說遼陽,停戰銘功大吉羊。誰建良謀和冒頓,莫教空想夢高唐。
除根須服消毒散,培本尤宜大補湯。幾度羈魂工部詠,何時結伴好還鄉。
而陳寅恪出於曆史學家的本能,在詩中對停戰協定的簽訂審慎地表示了自己的擔憂。他稱此次停戰協定是“孤注澶淵安北宋,詭盟梨樹誤中唐”,澶淵之盟本是一個屈辱性的和約,此處以之比喻朝鮮停戰協定,擬之不倫。詭盟梨樹,指公元787年,唐貞元三年的唐與吐蕃清水會盟之事。
陳寅恪以這兩個曆史上的戰例作例子,實是含有告誡當局之意。“孤注”是對中國而言,因為當時中國出兵朝鮮,實際上是在打一場並沒有必勝把握的戰爭,然而隻要能達到澶淵之盟的效果,扼製住敵人,就能夠安定國家,維持均勢;“詭盟”是對美軍而言,陳寅恪擔心一旦美軍破壞停戰協定,則其影響將像唐代的梨樹之盟一樣,會誤國誤民。現在看來,陳寅恪的擔心未免有些過慮,因為停戰協定簽訂時,中朝軍隊與聯合國軍已經在三八線附近呈膠著之勢,誰也無力消滅誰而取得決定性勝利,這才有停戰協定的簽定。
然而,曆史學家總是比常人要想得遠一些,陳寅恪隨後說“千秋舊史金為鏡”,實際上點明了告誡之意。聯想到陳寅恪在同年八月所作的《癸巳七夕》中有“笑他欲挽天河水,不洗紅妝洗甲兵”之語,可以看到陳寅恪在詩中有一定的反戰傾向。而對於此詩中的“夢”,我們注意到此詩寫於一九五三年暑熱之時,詩題中又有“熱不成寐”之語,所以此處的“欲夢高寒冷肝肺,可憐無路黑甜鄉”,可能是在寫實。但寫實的背後,有一種對國家民族的憂慮之感和關切之情。
4、感歎的夢
高樓秋夜燈前淚,異代春閨夢裏詞。(《癸巳秋夜,聽讀清乾隆時錢唐才女陳端生所著《再生緣》,卷十七第六十五回中“惟是此書知者久,浙江一省遍相傳。髫年戲筆殊堪笑,反勝那淪落文章不值錢”之語,及陳文述《西泠閨詠》卷十五繪影閣詠家囗囗詩“從古才人易淪謫,悔教夫婿覓封侯”之句,感賦二律》1953年秋)
據《編年事輯》,陳寅恪於1953年9月開始撰寫《論再生緣》。所謂“異代春閨夢裏詞”,表麵上似為《再生緣》的作者陳端生所發,然而實有深意。據陳寅恪自敘其作此文之原由時說:“衰年病目,廢書不觀,唯聽讀小說消日,偶至再生緣一書,深有感於其作者之身世,遂稍稍考證其本末,草成此文。承平豢養,無所用心,忖文章之得失,興窈窕之哀思,聊作無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雲爾。”
真的是如陳先生所說“聊作無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嗎?從它引起的公案來看,這篇文章的用意絕對沒有這麽簡單。餘英時的考證是得到過陳寅恪的首肯的,他認為《論再生緣》是陳寅恪借對陳端生生平與創作的考證,來表達對自己身世的感傷,感慨世變之作。據餘英時自述,陳寅恪當年讀過他的《論再生緣書後》一文後,曾說過:“作者知我。”
我們應該遵從陳寅恪的本意,則此處“異代春閨夢裏詞”中的“異代”,實為清代的陳端生和現代的陳寅恪所處時代的說明。“夢裏詞”者,正隱含著人生無常之感。
這樣的夢境,在陳寅恪的晚年時時浮現。如1965年秋的《有感》:“新秋景色舊山河,七六年華一夢過。”從前七十餘年的人生,就像一場夢一樣滑過,此時的陳寅恪,已經將俗世的紛擾看得淡了,“蝸角風雲金鼓振,牛衣涕泣病愁多”,《莊子·則陽》:“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屍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而“蝸角風雲”即用此典;西漢王章,為諸生學於長安,疾病困窘,臥牛衣中與妻子決別,見《漢書·王章傳》。政治的紛爭,不過是蝸角爭鬥,賢人不必掛懷,但生活的痛苦卻是實實在在的,夫妻兩人處在患難之中,病愁交加,這才是真實的生活。但陳寅恪此時最關注的卻是“縱有名山藏史稿,傳人難遇又如何”,也許是感到來日無多,陳先生開始為自己的身後擔憂,他擔心沒有人能夠傳繼他的學問,而事實上,在他的晚年,能給他精神上的些許慰藉的弟子就隻有蔣天樞,而蔣先生的學問並沒有繼承陳寅恪的主要研究方向,他們之間,更多的是一種師道尊嚴與弟子對老師發自內心的由衷崇拜的聯合。
5、悵惘的夢
①早宗小雅能談夢,未覓名山便著書。(《無題》1954年)
此處之“夢”,即“寒柳堂記夢”之“夢”。陳寅恪出身於清朝官宦世家,對他所屬的那一個集團曾經的輝煌有留戀與珍惜之情。《小雅》為《詩》之一體,《毛詩序》說:“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大抵《小雅》記載的是王朝由盛轉衰之時的情景。晚清時代雖在一步步走向衰亡,然而也有回光返照,即所謂的“鹹同中興”,而光、宣之世更在一班遺老遺少的心目中有著美好的回憶,其情形正與《小雅》所記錄的時代相似。陳寅恪的“早宗小雅”,實際上指的就是他對這個特定曆史時段的體認。陳先生一貫注意晚清史事,如對於以記載晚清史事切實而聞名的《花隨人聖庵摭憶》的作者黃濬,盡管他因為做漢奸而死,但陳寅恪依然惜其文才,其《丁亥春日閱花隨人聖庵筆記深賞其遊晹台山看杏花詩因題一律》雲:“當年聞禍費疑猜,今日開編惜此才。世亂佳人還作賊,劫終殘帙幸餘灰。”詩中不乏惋惜之意。
1965年的《高唱》頗有隱喻色彩:“高唱軍歌曲調新,驚回殘夢太平人。”此詩疑為李宗仁而作。李宗仁是國民黨政府最後在大陸的一位代總統,在國民黨內地位很高。1965年7月20日,他攜夫人郭德潔和秘書程思遠,衝破蔣介石集團的重重封鎖,從海外回到北京,受到大陸方麵的隆重歡迎。他在聲明中希望“留台國民黨軍政同誌凜於民族大義,也與我采取同一步伐,毅然回到祖國懷抱,團結抗美,一致對外,為完成國家最後統一作出有用的貢獻”,並在記者招待會上主張如果美國入侵中國,則全體中國人民將與它“周旋到底,義無反顧”。李宗仁回歸時,年已七十五歲,已是皤首老翁,所以陳寅恪在詩中寫道:“如何鶴發開元叟,也上巢車望戰塵。”其詩意顯然是在譏諷李宗仁晚節不保。
②畫符道士翻遭祟,說夢癡人總未休。(《乙未人日》1955年1月)
此處之“夢”,和上麵的“早宗小雅能談夢”的意思相近。全詩為“嶺南此日思悠悠,愧對梅花六歲留。廢疾久遮今世眼,登臨猶發古時愁。畫符道士翻遭祟,說夢癡人總未休。節物不殊情緒異,阿龍何地認神州”。詩中以“今世”與“古時”相對,寄托興亡之感。道士畫符,本為驅鬼,卻反而被鬼捉弄,世事殊難料到。癡人說夢,本屬無謂,但卻未曾停息,那麽這個癡人之“癡”,興許是別有懷抱?“阿龍”,是東晉名相王導的小名,《世說新語·言語》:“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歎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複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此時節物未變,但精神完全不同,就算有想恢複王室的王導,又從何處去體認這個神州呢?此處的“情緒”,似乎不是指政權的交替,更多的似是從文化層麵著手,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指導精神已經變換,傳統的東西看不到了,關心這個傳統並以延續它為職誌的陳寅恪,自然也就覺得無處去體認這個神州了。
③東城老父機先燭,南渡殘生夢獨多。(《餘季玉先生輓詞二首》1955年)
東城老父,見唐陳鴻《東城老父傳》,記以鬥雞得寵於唐玄宗的賈昌於兵火之後,回憶太平盛事,與眼前的榮華零落兩相比照,更顯其悲愴。此篇傳奇,陳寅恪曾頗加注意,並寫有《讀〈東城老父傳〉》一文,文中提及“老人歲時伏臘得歸休,行都市間,見有賣白衫白疊布。行鄰比鄽間,有人禳病,法用皂布一匹,持重價不克致,竟以襆頭羅代之。近者老人扶杖出門,閱街衢中,東西南北視之,見白衫者不滿百,豈天下之人,皆執兵乎?”以此觀世變之亟,民少而兵多。而早在玄宗盛時,東城老父已經看出“上生於乙酉雞辰,使人朝服鬥雞,兆亂於太平矣,上心不悟”來,知道禍亂不可避免,此種洞燭先機的思考,換到另一個時代,不也是依然適用嗎?此時陳寅恪已經南渡嶺南,此生剩下的時間,在他看來已是殘生,人一旦失去對將來的信心,則將特別容易回想起從前的往事,此處的“夢獨多”,形容自己對以往“盛世”的追戀,有深深的眷戀情緒在心中彌漫。
此外如1965年10月所作的《八月二日下午冼玉清教授逝世四日始聞此輓冼玉清教授》中,回憶起與冼玉清教授“香江烽火夢猶新,患難朋交廿五春”的交情,1966年1月作的《又題紅梅圖一律為寅恪與曉瑩結褵時曾農髯丈熙所繪贈迄今將四十載矣》一詩中與夫人唐筼“卌年香茜夢猶存,偕老渾忘歲月奔”的矢誌不渝的愛情,均是對往事的追懷,或溫馨,或相濡以沫,體現出深厚的情感。
殘夢終歸是殘夢,在晚年記憶中,陳寅恪寧願他的夢是“犀渠鶴膝人間世,春水桃花夢裏船。”(《丙午元夕立春作仍次東坡韻》1966年2月)左思《吳都賦》:“家有鶴膝,戶有犀渠。”犀渠為盾名,鶴膝為矛名,兩者都是兵器,吳地民氣褊急,故稱。陳寅恪意謂:人世間充滿了幹戈爭鬥,何如春水與桃花之間,一艘船兒悠悠地在夢中滑過,讓記憶剩下這些太平盛世時的影子,豈不更好?這是一個老年人所經常想到的景象。此詩下兩句是“曼衍魚龍喧海國,迷離燈火憶童年”,也許,陳先生正在夢中重新回到他的童年時代吧?正是這種意緒,使得陳寅恪在心境上拋開了晚年外界強加給他的種種迫害與不公,而回到內心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如1966年4月所作的《丙午清明次東坡韻》:
史書既欲盡燒灰,何用今朝上塚哉。南國高樓魂已斷,西陵古渡夢初回。
賢妻孺仲懨懨病,弱女淵明欵欵來。翻憶鳳城一百六,東風無處不花開。
陳氏祖塋在杭州牌坊山,即古西陵喚渡處。既然曆史將被燒成灰燼,也無人關心,那麽,清明的上塚自然也就徒具形式,無庸再維持了。自己雖然身處嶺南,但在夢中,陳先生回到了江南,他回想起多年未曾到過的杭州,隻記得東風吹過,處處花開。這種感情,實際上是陳先生在現實中受到迫害之後心靈向內轉的過程,看起來輕鬆,實則沉重之極。他在《論李棲筠自趙徙衛事》一文中傷感地說:“故其家非萬不得已,決無舍棄其祖塋、舊宅並與塋宅有關之田產而他徙之理。”然而眼下的他,卻不幸正中了自己的論斷之中。這是他無限傷感的原因。所以當“文革”起來後,當預感到他和與他相濡以沫四十餘年的妻子唐筼都即將不久人世的時候,陳寅恪發出這樣沉痛的呐喊,就是情理之中的了:“涕泣對牛衣,卌載都成斷腸史;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作為既廢且殘的一個老人,他是多麽希望當局能夠放過自己,但他的名氣太大,就算他想像豹子一樣,為了自己的毛皮不被人覬覦而隱於雨林,也難以實現。陳寅恪逝於公元1969年10月7日,一個多月後的11月21日,唐筼也病逝於廣州。陳寅恪的夢終於永遠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