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閑話

古稀老翁防癡呆,學習碼字非有才,有話則長無話短,藝術本是開心菜。無病呻吟莫恥笑,偶有得罪莫見怪,君子自有常來客,清茶淡酒敞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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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法前輩王熙民老師二三事

(2017-06-20 01:41:37) 下一個

留法前輩王熙民老師二三事

 今年是王熙民老師誕辰一百周年。

2014年11月15日,由歐美同學會留法分會主辦、法國駐華大使館協辦的“王熙民藝術回顧展”,在歐美同學會總會多功能廳開幕。

照片為97歲的王先生神采奕奕和來賓握手

   2015年5月16日,王熙民老師仙逝,享年98歲。我是從美院史軍老師打來的電話中得知此噩訊的,她說這一天中,中央美院走了三位老人:王先生、李可染夫人鄒佩珠和黨委辦公室的一位老同誌。

   王熙民老師也可說是我的一位“忘年交”。

   最早聽到王熙民這一名字是在上世紀70年代。我在朝陽區工作時的一位畫友王震陸,調到了農展館工作,一天,他來我家,聊起館裏和他在一個組工作的,有一位留法的老雕塑家叫王熙民,是農展館門前兩座大雕塑的作者。

北京農展館門前兩座9米高的“大躍進”雕塑

   農展館前的這兩座“大躍進”時代的作品,在我眼裏,是那時建國以來國內水平最高的大型雕塑,由此對王先生肅然起敬。

  我在王震陸引領下去拜訪了這位大我25歲的老先生。他平易近人、樂觀豪爽,侃侃而談。但拜訪後腦子裏卻留下了一個問號:這麽一位和趙無極、吳冠中一起公派赴法留學的前輩,有才能、有見識、又有這麽出色的作品,怎麽就給“窩”在農展館了?

   1980年,研究生班畢業,我被分在美院壁畫係任教。壁畫係是新建係,老師不多,大部都是從其它各係調來的美院老師和或畢業生,唯獨王先生是“院外調來的”。

  其實這是當時我的無知,王先生在我尚未出生前的1936年,就已經是美院前身北平藝專西畫係的學生了。

   我們成了“同事”。

   老先生的家不在農展館,但農展館宿舍裏有他一套二居室的單元樓房,是單位分給他的“工作室”。單元雖說不大,畫點小畫、做個雕塑小稿還是可以的。那個年代,能有這樣的條件,算是挺不錯的了。

   當時,我家住在東大橋,與農展館相隔不遠,騎車去他那裏也就10分鍾的路,我們間的來往便漸漸多了起來。

   論年齡和輩分,他可以夠得上我老師的老師,而現在我們是一個係裏的“同事”。他閱曆深、見聞廣,我很願意去他的工作室,聽他天南海北地閑聊,在實際交往中,經常忘記了年齡的差別,把他當成一個年長幾歲的知己“朋友”那樣,無話不談,這就是為什麽說他是我難得的“忘年交”。

   交往久了,對王先生的藝術與為人也就有了更多的了解。

 

   在北平藝專上學時,王先生是學畫的,不僅業務出色,還是個愛國進步學生,參加過抗日。

   1947年30歲的王先生和吳冠中倆人在競爭中勝出,被獲選公派留法。

 在當時巴黎留學美術的幾個中國留學生(趙無極、熊秉明、吳冠中、王熙民)中,他是出身最“貧寒”的。

   據他講,趙無極是富家子弟,家裏很有錢,到巴黎後,不大在學校上課,而是直接進入商業畫廊賣畫,熱衷結交名流,善於包裝炒作,很快就在巴黎打開了市場。

   他和吳冠中則是屬於那種老老實實在學校學習的學生。

   說到吳冠中,王先生講過他的一件趣聞,給我印象最深:

   那時在巴黎美院畫室中,流行每年有一天是“模特節”。這天,模特兒是畫室的“無冕之王”,她有權指定某個學生,脫光衣服上台親自體驗一回當模特兒的經驗。

   吳冠中為人忠厚靦腆、平時不善言笑,一次“模特節”上,模特兒便故意將了Monsieur Wu(法文尊稱吳先生)一軍,請他寬衣上台,吳冠中頓時滿臉通紅、張口結舌、不知所措,死活不幹,一轉身逃出畫室去了,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王先生後來選擇了學雕塑,他崇敬布德爾,進了布德爾工作室。那時布德爾本人已經去世,主持工作室的是布德爾的夫人和布德爾的學生。王先生談話中常常對布德爾雕塑紀念碑性的氣魄和力度讚不絕口,布德爾也是我最喜歡的雕塑家,在這點上我倆很聊得來。

巴黎布德爾紀念館工作室內景 (攝於1998年)

   在巴黎美院,王先生的指導教師是羅丹和布德爾的學生讓尼歐,讓尼歐的全名是:Alfred Auguste Janniot(1889-1969)是法國新藝術(ART NOUVEAU)時期紀念碑建築雕塑的一個代表人物,1937年巴黎博覽會期間落成的著名的東京宮高浮雕,便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東京宮正麵高浮雕

   1945-1959年間,讓尼歐是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校的紀念碑藝術教授,王先生1947年到巴黎,1950年歸國,期間很多得益於讓尼歐。我們從王先生80年代改革開放後的眾多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他將讓尼歐的新藝術裝飾風格和中國傳統雕塑風格巧妙地結合了起來。

王熙民老師作品三件

 

   我和王先生接觸來往最多的是在83年前後。

   82年,我的一幅設計稿《未來在我們手中》參加北京圖書館新館壁畫競稿時被選中。這幅壁畫由兩部分組成:前景是象征科學技術和文學藝術的一男一女兩個浮雕人物;背景是象征宇宙中兩隻手捧著一輪太陽,仿光效應效果的彩色瓷磚拚貼。

   設計方案是通過了,但我自己從未做過雕塑,需要從頭學起,王先生便成了我最好的導師。

   浮雕小稿是在我家11平米的臥室裏做的,雖說是裝飾性的象征人物,王先生還是建議我參考模特兒來做,這樣在人體主要結構上可以保持生動性,不至於“概念化”。在對著模特兒用泥“寫生”的過程中,他不隻是在一旁指導,還親自上手作示範,解釋應強調什麽,省略什麽,如何控製浮雕的高低,線與麵的轉折如何處理,以及如何考量未來的觀眾視角等等。

   浮雕中男人的腳,是由我當時才11歲的小兒子來當的模特兒,王先生把他叫做“小公民”,別看他年齡不大,長了個高個子,天生一對大腳,結構清晰,“這對腳很漂亮麽”-王先生說,把小兒子誇的十分得意,極其認真地給擺了大半天的姿勢。

   小稿翻製合成及放大製作等一係列工作,則需要前往壁畫合作單位唐山工藝美術廠去完成,這過程有許多技術性的活要隨時把關,所以王先生也時不時的陪我住在陶瓷廠的客房裏。晚上工人們都回家了,我們倆就隨手做點陶瓷畫盤一類的小玩意,或在空空蕩蕩的街上散步聊天。

在王先生指導下完成的北圖新館壁畫

   一次閑聊,在扯到和領導的關係問題時,他講了自己的一段經曆:

   王先生雖然不是黨員,但一直是先進教師,56年反右沒他的事,57年帶著學生出色地完成了農展館歌頌“三麵紅旗”的雕塑任務,雕塑用了“魯藝師生集體創作”的署名,在剛批完“資產階級名利思想”後的“大躍進”年代,一切成績歸功“黨的正確領導”,這是“常識”,王先生從沒居功自傲過,應當說他是為魯藝領導立了大功、掙足了麵子。

   但不久後卻發生了另外一件他意想不到的得罪了領導的事。

   在一個偶然的場合,王先生聽到了群眾在背後議論當時魯迅藝術學院一位主要領導W新近的“男女作風問題”。

 王先生和這位領導是多年的幾乎可以“無話不談”的老朋友,出於朋友的“真誠”,覺得自己應該去提醒他。果真,王先生專程去找了W領導,反映了群眾的議論,還當麵義正言辭地提醒他不要犯錯誤,當然W領導並不承認有這樣的事,事情便這樣過去了。

   慢慢地,王先生察覺到這位領導“朋友”和他疏遠了,王先生在魯藝的處境也漸漸發生了變化,開始感覺到似乎處處有人在給他小鞋穿,卻又讓他說不出道不出。四十出頭、連黨的大門都還沒進過的、一個天真的山東漢子,哪裏會想到黨的書記是你有資格去“直諫”的嗎?他這一番“朋友義氣”的結果,換來了W領導對他的不信任和整治……

   我終於解開了王先生為什麽離開魯藝,低調“窩”在農展館的心頭之謎。

   大家可以搜索一下網上王先生的藝術簡介,1961-1981之間20年的藝術創作基本是一段空白。

 

   時代終於邁進了“改革開放”的80年代。

   伯樂識“良驥”,1981年,比王熙民小13歲的北平藝專“後輩”— 當時的美院副院長兼壁畫係主任侯一民老師,把已屆“耳順之年”的王先生請回了中央美院。王先生終於迎來了他雕塑藝術新創作碩果累累的後半生。我們在私下聊天時,他對“老侯”的感激之情常常會溢於言表。

 

   80年代末,我家移居加拿大,忙於生計,回國機會很少。但每逢回國,隻要有可能,都會去看望一下老先生。

   96年,我母親去世,回國料理完喪事,約王先生在他宿舍附近的“毛家餐館”吃飯,作陪的是另一位老朋友-美協的胡明之。此次見麵,胡明之向我詳述了他幫著王先生為維權與全國婦聯打官司的前後過程,當時法院已判了王先生勝訴,為此我敬了王先生一杯,並祝他的大作早日上牆。

   但事情沒那麽簡單,婦聯仗著前國務委員XXX的後台,就是硬不執行法院的判決,可奈何?有理沒用,法還是不如權大。

王先生被塵封在倉庫中的作品局部

   2005年,我回國參加研究班同學組織的《春華秋實》展,又和王先生、胡明之夫婦在一起見了一麵,得知十年過去了,王先生的這一精心作品,仍然被塵封在倉庫裏,那年王先生已是88歲的高齡。

2005年的合影(左起:胡明之、我、王先生、胡明之夫人)

    在得知王先生去世的消息後,我匆匆在網上搜索了一下,人們在紀念這位可敬的老前輩時,並沒有忘記,他為全國婦聯精心所作的大型浮雕所遭受的命運。難道中國藝術和中國藝術家在“中國特色”的中國就躲不開這一命運嗎?

    王先生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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