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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度文明

(2019-08-02 09:51:56) 下一個

一、速度學與技術批判視域的新突破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人們逐漸發現社會曆史變遷愈益呈現加速特征,至20 世紀80 年代伯曼

套用《共產黨宣言》之“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名句做標題來審理現代

性經驗,鮑曼基於同一判斷發展出“流動現代性”理論,思想界普遍地把加速

以及與之相關的“不確定性”“風險”等等問題置於社會理論的中心。在這一語境中,長期聚焦速度

問題的維希留( Paul Virilio,也譯作維利裏奧) 逐漸成為顯學,得到英語學界的熱捧,躍升為當代重

要思想家。例如,有評論者強調,“維希留關於速度對晚期現代條件影響之研究的重要性,怎麽誇大

都不過分。每一個處理這個問題的人都受惠於他,即便是他們完全不同意他的觀點”有人認為其是“20 世紀晚期出現的最具原創性和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甚至有學者認為其影響力將超越福柯、鮑德裏亞等人而成為21 世紀的思想領軍人物。盡管圍繞維希留仍然存在著爭論,其寫作風格亦影響了他的速度學之傳播和接受,但他無疑是加速時代當之無愧的原創性哲學家。本文認為,其認識文明和社會的速度學視角、關於現代生存經驗的批判分析、關於未來“整體災難”風險的警告等等,在理論上拓展了20 世紀技術哲學的主題,深化了馬克思至法蘭克福學派的現代社會批判,對於理解今天高技術創新及其文明後果具有重要意義。

 

在維希留看來, 工業革命以後,文明便處在不斷加速之中,而在追逐速度的競賽中,政治將逐步

失去領土支持而由速度統治,變成加速度的戰爭。所以,在現代性之中,不再有“工業革命”而隻

有“速度革命”; 不再有民主,而隻有速度政權; 不再有戰略,而隻有速度學。從火藥和蒸汽機,再到內燃機,我們的速度文明最終陷入了無製動的曆史加速競賽。這使得現代性命運“緊緊地綁在無節製增長之迫切命令上”,並且最終,我們麵臨著這個困境: “這個星球實在是太小了,不足以承載生物之間的速度競賽”。

 

如果僅僅停留在對現代社會之競爭( 賽) 邏輯的批判,維希留並不會比那些關注能源枯竭、生

態危機和社會衝突的批判理論家深刻多少。真正震撼性的東西乃是通過速度視角分析這種邏輯解釋所

打開的關於現代技術創新的破壞性後果。在維希留看來,所有的技術進步都是為了提升速度,而在今

天,交通和通訊技術革命則把人類推到一種加速度暴政的臨界時刻。以通訊技術為例,維希留認為,

在電磁波技術支持下,實時通訊改變了傳統的時間和空間觀念,使“時間- 光”( 光速時間) 成為世

界的座架,空間成為一個不斷膨脹的“時間- 光”的“當下”。在這一語境中,我們將“突然忘卻自己本土棲息地之時間深度的廣度和質量”。從認識論看,雖然地球本身的自然尺度仍然存在,但作為我們行動參照的尺度卻是光速。從實體論看,時空壓縮把可居住的世界陸地的巨大範圍都消解了,隻剩下一個可以稱為“速度層”的世界。這個“速度層”壓倒了人類生存的陸地層和生物圈,在根本上破壞著我們對於生物多樣性和地表多樣性的認識,並因此成為地球上實體汙染的更深層原因。“過去的一個世紀,加速驅動著人類,在今天,它自上而下地動搖著知識的積累,伴隨著我們不斷加強的互動,同時亦導致時間距離的汙染,這種汙染壓倒了構成我們環境的那些實體的汙染”。基於一切物體在高速運動中都隻會呈現為灰色這個現象,維希留試圖推動一種“灰色生態學”來透視今天地球生態的惡化: 距離汙染取消了世界的真實尺度和維度,並且因此最終取消了人。具體說來,我們將被囚禁在技術

創造的“速度層”中,人類與自然的關係發生顛倒; 世界將同質化,地理多樣性消失; 自然親近性

瓦解,人類處於孤獨中; 最終,我們將遭遇世界的荒漠化和虛無化。因此,“如果不接受責任,不斷

加速的現實之加速層中的意外將會融合資本主義的和墨守成規的衝撞試驗,它們徑直通向內爆的黑洞

宇宙所預示的災難”。

總之,在維希留看來,工業革命以來,加速已經成為支配社會的力量,在今天的交通和通訊技術

條件下,“實時”最終控製了人類的生存,並使整個人類生存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麵臨著荒漠化的

危險。在今天,我們遭遇著比技術虛無主義對世界破壞更大的“速度虛無主義”的統治。

 

二、技術義肢、加速度與生存經驗的異化

 

無論是一般地談論技術,還是聚焦於速度,維希留的下述目標都十分顯著: 提示身體經驗在當代

的扭曲。就這一點而言,他通過作為義肢的技術對身體的作用揭示了當代生存經驗異化,從而使我們

對現代社會之異化的認識又進了一步。維希留反複強調,“生活”構成其研究的第一要素。在某種

意義上,他的寫作似乎就是尋找一種描述方式,準確地闡明速度給當代人帶來的體驗,這種體驗構成

了他們的生存前提和狀態。他指出,技術是義肢,工業革命以來,加速技術飛速發展,改變了我們的

認知地平,改變了世界圖景,甚至在根本上改變了我們的存在方式。“義肢”概念無疑來自恩格斯-

麥克盧漢理論傳統,在這種傳統中,工具- 技術乃是肢體的延伸。維希留希望維持一種人與世界之間

的直接體驗關係,在這一點上,他與海德格爾是一致的,也是滕尼斯 、格迪斯

 、芒福德等人的同路人。也因此,在強調媒介的延伸作用的同時,他又高度重視其對人類感覺的截除,認為義肢乃是對退化器官的補充,它們會加強自身所輔助的器官

之功能退化。在總體上,他認為,科技最終將整個世界加以曝光,

科學實際上製造了一個嶄新的社會,其成員都活在幻象中。

當然,維希留並不滿足一般意義的義肢主張,而是通過速度來闡明技術義肢在今天加速語境下帶

來的人類生存經驗之新的異化。這集中體現在如下兩點上:

 

第一,速度技術消滅身體經驗的豐富性和多樣性,使人的感知去現實化,從而使人的生存失去此

時此地的真實,而變成一種“遠程的在場”、被媒體座架的在場景觀。他強調,“高技術速度的發展

將因此導致作為現象之直接感知的意識的消失,而正是那種感知告訴我們自己的存在”。例如,實時傳輸剝奪了人的視野 ,當光速成為我們的宇宙學視野,我們就進入了一種新的可視性秩序,生存本身便發生重要逆轉。過去,事物通過時間的流逝被我們把握,我們生活在一種“自然更替” 的秩序中; 今天,“年代學或曆史學意義上的流逝時間突然被以電磁波速度曝光的時間所取代”,事物通過在我們麵前呈現被領會,存在成為“曝光” 這就解釋了為什麽在今天“在場” “在線”會壓倒性地成為多數人的生存選擇。

 

第二,微型技術是技術對人的“內殖民”。微型化乃是技術發展的一般趨勢,把機器的尺寸做得

越來越小甚至接近於零( 如今天的納米技術) ,並非隻是通過根據人體尺寸設計出替代器官,而是在

人體內部創造一種類似感覺的競爭,一種在世界中的複本。由於上述兩個原因,他認為,“被感知的世界早已戲劇性地被盜墓賊挖掘、分析和洗劫一空了”,“由各種媒體所強加的集體思想早瞄準了下述目標: 消滅感覺的創造性,通過大量供應編排他們記憶的信息,剔除人在自己世界中的在場”。換句話說,在今天高速交通和實時通訊語境中,人類自身也被放逐了,生存變成一種空洞的在場。如果海德格爾那樣的現代性批判家認為這種空洞的在場表征著人類生存的意義被掏空,那麽,維希留則通過速度技術解釋了其被掏空的原理。因此,他在下述這個重要段落中給出對當代社會主體性顛倒的最尖銳的指認: 在實時通訊技術支配下,“波之軌道性 獲得了大眾控製的力量,在任何地方都壓倒了常識意義的

客觀性,以及胡塞爾曾經談到的活生生的現在之主體性。當遠程客觀性還沒有借助現場直播 把我們的直接知識驅逐到來世之極端世界,超越可感知現象的地平,對於胡塞爾來說,客觀在場 仍然與置於他麵前的對象有關……那種全球的‘直播’突然把所有的電視傳送的表象轉換成為一種過

於自明的所謂‘完整’世界的呈現雖然“遠程客觀性”這種技術語言讓人生畏,但卻非常清晰地( 甚至通過這種術語直觀地) 闡明了今天人類麵臨的問題:

 

在我們麵前呈現的世界,既不是主觀的也非客觀的,而是由電磁波軌跡呈現的世界圖像; 同時,由這

種感知決定的我們的生活本身亦成為一種由遠程技術決定的生存景觀。如果肉體是胡塞爾所說的活著

的在場者的唯一中心,那麽,“自現實加速以來,在時間壓縮的紀元中,這種在場的肉體中心將擴展

至‘實時’世界的遠程在場,即此後總體普在的瞬時性所提供的遠程在場”。然而,那種在場是一種速度造成的幻覺。也就是說,在今天,一種由速度造成的幻覺維係著我們的在場感覺。在這一意義上,我們的主體性被徹底顛覆了。這一境況,在歸根結底意義上是由人本身造成,所以,是一種最深層的異化。

 

就科技和媒體改變了人的中心地位而言,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等人早就觸及這個問題。隻是,他們

認為,真正的問題不在於技術運動的規律,而在於社會經濟功能,因此將批判的矛頭針對內容而非形

式。他們批判的前提是: 在當代資本主義條件下,作為人的延伸的工具反過來奴役人,使人成為工具

的延伸。在邏輯上,無論維希留還是鮑德裏亞,他們的批判也都是在這個前提上運行的。不同的是,

維希留的批判從內容轉向了形式。通過在場形式的分析,今天的人之生存顛倒的機製更清晰地在細節

上暴露出來: 媒體不僅抓住我們的感知,而且作為義肢替代了我們的感官,這導致我們的感覺本身成

為媒體的建構物,其內容實質上是遠離我們感官的遠程在場。這種異化,正是現代社會異化的最深層

次。如果說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揭示了勞動者在勞動過程中的異化命運,法蘭克福學派以及其他新

人本主義思想家揭示了作為消費者在消費過程中必然遭遇矛盾的生存體驗,那麽,正是在維希留這

裏,世界維度的破壞以及生存體驗的徹底虛假化問題大白於天下。從對現代社會的人的理解來看,維

希留速度學的深刻意義便在於此。

 

三、技術意外與“整體災難”、生存恐慌

關於當代技術及其趨勢的討論,維希留提出了極為令人震驚的具有“世界終結”意義的“整體

事故”看法,並認為人類今天已經生存於對這一事故期待的恐慌之中。從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之後,關於科技必然導致文明衰落的悲觀主義認識就成為知識界的一種普遍情緒。從這種“預言”看,維希留無疑從屬於這一傳統。不過,維希留自己辯護,他不

是悲觀主義者,更不是反技術的“厄運的先知”。 因此,要闡明維希留這一預言的意義及其提出的問題之邏輯深度,需要首先判定他的立場。他自己解釋道: “我一點都不反對進步,然而在我們已經看到生態的和倫理的災難之後,不隻是奧茲維辛和廣島,我們不應該忘記: 某種暗示技術最終將帶給我們幸福和更大的人性意義的烏托邦,它欺騙了我們。漢娜?阿倫特之後,沒有真正重新就這些問題進行辯論。因此,我所做的工作便是抬杆或者說抵抗”。 這裏解釋得很清楚,維希留希望我們正視大家已經普遍地感受到的那些負麵的技術後果,不要將之簡單理解為可以通過進一步技術創新就可以根除的副產品。在他看來,“從現在開始,有必要確定新技術看起來是積極性中的消極性所在。我們知道我們唯一能做到的是通過認識到新技術的具體意外,具體的消極性才能實現進步”。 他的目標便是對“技術意外”進行理論化並在此基礎上來闡明未來趨勢。正是在“意外”與技術關係的分析中,維希留形成了一種新的哲學洞見。維希留認為,“意外、事故”是技術的本質。闡明這個觀點時,雖然他也引證古希臘

哲學家們對意外或偶然性的看法,但在總體上卻不是邏輯論證,而是經驗概括。在他看來,航海技術

引發了海難,航空技術引發了空難,這就說明事故乃是技術的必然伴生物。顯然,這遭到了人們的反

駁。因為,在邏輯上,雖然沒有航空技術確實談不上空難,但是前者最多是後者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

條件,正如我們日常解釋各種“事故”或“災難”時往往使用“三分天災七分人禍”這樣的措辭,

我們習慣於假定按照技術正常運行的要求進行操作可以避免災難,從不把事故視為技術的必然性後

果。不過,當我們麵對這個問題———所有軍事技術都傾向於毀滅世界———時,情況就不一樣了。武器就是為殺人而產生的。我們明知核武器的運用對世界是毀滅的,但還是生產了足以毀滅地球的核武器。在這一語境中,意外就不能簡單地歸入偶然性邏輯。維希留正是從這一角度來談論文明的趨勢或厄運,提出了這個重要觀點: 加速決定著人類的命運,人類在當前麵臨著“整體災難”或“終止一

切災難的災難”: 在實時通訊技術支持下的時空壓縮語境中,在世界各地緊密聯係的條件下,任何地

方發生的技術( 如核事故) 、經濟( 如金融危機) 或政治( 如恐怖主義) 災難,都可能引發導致全

球毀滅的“總體的” 或者“整體”的事故。

 

維希留並非通過嚇人的預言來警示人們,而是強調: 麵對這種風險,恐慌成為人類生存狀態,悖反

性地加速它的到來。在維希留看來,中國長城、法國人的馬其諾防線以及柏林牆這些“完全防禦”思想

失敗的例子都說明,對某種災難采取防範措施,實際上便使之成為一個時時刻刻威脅著要發生的事件。這就需要我們正視這個基本事實: 科學技術現在已經積累了超出人類控製的力量,並以某種意外威脅著我們,人類的命運似乎便維係在這個“意外”上。這正是對盧卡奇的人類遭受生產力奴役思想和本雅明的生產力起義觀點的又一次深化,這一深化直接把我們置於計算機技術、生物技術等等代表的高技術環境之中。

 

由此看來,重點不是在理論上存在的“整體災難”,而是這種風險與實時通訊實現的全球“遠程

客觀性”的結合使生存本身成為一種恐慌。在他看來,一種共同現實的加速不僅以暴君方式統治著

我們,而且它完全超越任何的客觀評價,超出了任何的理解力。在實時通訊造成的全球同一性景觀

中,“伴隨著‘遠程客觀性’,我們的雙眼不僅因電視屏幕而緊閉,而且也不作觀察的努力,不再觀__

察四周,甚至不再觀察我們的前方,而隻觀察客觀表象視野之外的東西,而這正是這種宿命的疏忽引

發了對意外的等待。這是一種反常的等待,由貪婪和焦慮共同構成的等待,而我們關於可見與不可見

的哲學將其命名為恐慌”。 也就是說,在今天過度發達的實時通訊中,我們方便地與全球每一角落進行交往的同時亦反常地等待意外。這個觀點聽起來匪夷所思,但卻無比真實。想想我們的手機自媒體生活,早上起來,上班途中,工作間隙,睡覺之前,甚至起夜時刻,都不忘去刷一下屏,究竟為何。除了體驗一下存在感,難道不是期待意外,那些以新聞方式出現的意外嗎? 隻是維希留說,所有的意外,最終都匯集於一點,即災難性事故。所以,他認為, “在21 世紀初,重大的政治問題不再是冷戰,也不是被人遺忘的冷戰瓦解,而是冷恐慌的崛起,其中所有形式的恐怖主義不過是其征兆之一”。

如果冷恐慌已經成為生活常態,集體焦慮將成為人的生存狀態,那麽,對於“我們期待著什麽”

這個問題,我們將如何作答呢? 這是維希留給我們提出的至關重要的問題。

 

四、速度學與技術批判理論的深化

“技術永不停息地製造著意外之暴力; 速度的神秘性仍然是光和熱的秘密,甚至聲音也錯過了它”。

 維希留的目標是解開速度的秘密,通過它打開對當代人類生存境遇的理解。從更廣泛的思想語境看,這個主題乃是從馬克思經由西美爾、法蘭克福學派再到20 世紀80 年代文化左派們持續關注的現代性之“創造性破壞”及其體驗。在今天,它仍然是激進左派或資本主義批判理論關注焦點之一,圍繞這一點,每年都產生巨量的“分析”。反觀這個主題的思想史演進,存在著三種大致的分析路徑: 馬克思以政治經濟為抓手的生產方式分析,這是一種宏觀思路,主要通過資本主義生產體製內在矛盾展開機製的分析來批判其社會和文化後果,並由此揭示新的曆史趨勢; 西美爾貨幣哲學所代表的文化路線分析,這是一種微觀思路,它試圖在政治經濟之下為其確立心理學的甚至形而上學的前提,又在它之上闡明其文化影響與後果,從而將生活細節和表麵事物與其最深層的和根本的運動聯係起來,並根據生活的總體意義來解釋它們; 法蘭克福學派綜合了馬克思和西美爾路線,既發揮前者政治經濟學之長,通過對資本主義體製分析為自己的批判提供確定的經驗研究前提,又發揮後者文化分析之長,來加強自己批判的意義。這三種分析路線,各有所長,在今天都產生了多種變化,也都被各自追隨者逼入僵局。這三種路線都是德國文化孕育的、在今天泛稱現代性演化過程中開花的現代性思想。把握這一細節有助於我們理解這三種路線之間的內在一致性: 它們的方法都貫穿一種對整體意義的關切以及與這種關切密切相聯的辯證法精神; 因此,它們都善於把握細節,揭示它們之間的整體聯係; 它們都對現實采取了拒斥和批判立場,從而把目光投向未來。雖然維希留的寫作始終受戰爭創傷的影響從而表現出細膩而敏感的文學或藝術特色,在方法上更多受梅洛- 龐蒂的感知現象學影響,但其主題恰恰與上述三種現代性批判路線一致。當然,在邏輯上,他的分析缺乏馬克思和西美爾那樣的整體框架和邏輯嚴謹性,在敘述上,他的表達缺乏阿多諾( 《否定辯證法》代表的) 那種深刻蘊含和厚重力度。不過,並不能由此否定他在這個主題上的貢獻。因為,通過類似於《啟蒙辯證法》那種哲學斷片寫作,維希留以比喻、類推、想象尖銳地揭示出“創造性破壞”在所謂“曆史的終結”語境中的極限表現: 工業化所開創的速度競賽把整個現代性變成最終戰爭的後勤動員; 民主不再掌握在人類而在計算機化的工具、應答機等等手中; 星星月亮代表的外太空成為西方帝國主義幻象的一部分;  人則成為荒漠化的星球世界中受“整體災難”威脅的、由電子義肢支配的虛擬感覺。雖然這不是流行科學所能夠接受的未來預言,但它絕非不合時宜的盛世危言,維希留說了,這是由今天各種技術開發和應用征兆( AI,__航天,轉基因,全球金融程序化交易等等) 給我們繪製的終極圖景。如果我們不接受它,就得思考文明的速度。這就是其“速度學”旨在闡明的問題。在整個現代性之“創造性破壞”批判過程中,他的速度學不僅在方法上像西美爾那樣既在政治經濟之下又在其上,而且在價值立場上既在現代性之前又在其後。所以,我們看到,很難把他的速度學歸入任何一種既定的學科和批判視角,也很難將其歸為前現代的鄉愁或後現代的懷疑主義。在馬克思或西美學的視野中,現代性之加速或速度競賽乃是生產方式或文化結構之功能輸出,現在,維希留顛倒了他們的認知,將速度置於人類一般生活本質或構造位置上。在哲學上,這一做法直接提出一個令人深思的話題: 在追求速度的競賽中,人類把自身排除出存在的前提和基礎,把自己交給了技術加速度。如果說人們在20 世紀早期就感到“存在的基礎仿佛已被打碎”,那麽維希留在20 世紀晚期的探索難道不是再度提醒21 世紀: 哲學的任務,不是建構體係,而是對時代狀況的診斷、揭示未來可能性、探索事關人類未來命運的生存選擇?  維希留說: “我相信,通過技術研究,我們不會找到答案,但會找到回答技術問題的可能性。這正是我如此關注戰爭機器的原因。荷爾德林的名句‘哪裏有危險,哪裏就有救贖’對我非常重要”。

 

那句名詩也正是海德格爾技術批判的基本立場。不過,與海德格爾深刻的懷鄉以及對未來“泰然處之”的態度不一樣,雖然維希留從競爭- 戰爭角度對文明作出了一種悲觀的解讀,但是,他既沒有渲染歹托邦情緒,成為頭腦簡單的盧德主義者,也沒有像海德格爾那樣沉溺於鄉愁,亦不同意鮑德裏亞的理論恐怖主義做法。他把濃鬱的鄉愁轉化成為對人類命運的關切,更加坦率而敏銳地直麵我們這個時代技術失控危險和文明的脆弱性,警告我們實時通訊技術所導致的實時之暴政,號召人們抓住技術前提的韁繩使之為人類的自我改善服務,從而推動我們的反思走向積極的社會曆史行動。

 

 

摘自卓承芳      速度與生存恐慌*———維希留的技術批判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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