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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屋》第二章

(2018-06-17 13:33:31) 下一個

第二章

 

我的靈魂負著它成熟的果實,

我的靈魂負著它成熟的果實,

現在,人誰前來享用,飽其口福?

我的靈魂洋溢著清冽的酒香,

現在,何人來取飲,以消沙漠的酷署?

———黎巴嫩·紀伯倫

 

 

    轉瞬兩個多月過去了,我已經在大西北走了不少地方,但我的心中卻總是對祁連山裏的那一次富含“仙遊”韻味的經曆放懷不下,有很多疑問和牽掛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間,首先是一個漢族女子為什麽要隱藏深山,這裏有何隱情,有何說道?其次是她的家到底在哪裏?她說是鳳城人,那為何會到這片深山來?為什麽在深山一待經年不歸?再有那個王建飛何許人也?為什麽生不離高原,死不歸家鄉?還要埋葬在深山裏?還有為什麽那兩個藏族孩子會和她們待在一起親如一家?這可是兩個不同群體的人,要說偶爾或短期同吃同住還可以理解,長時間不分離的一起生活,那可有說道了,難道那些孩子的家中父母會放任不管?時間越是長久,這些疑惑和追問在我腦海裏,就像驚蟄節氣後滿山遍野蓬蓬勃勃鑽出地麵的春草蔓延滋長,攪得我日夜不寧,一有閑空腦子裏就出現了山上那一宿半日的場景。我實在憋不住了,我想反正我有的是時間,不如抽空再跑一趟,好好在山上待個幾天,把這一切都搞個明白。還有上次我在山上受到了人家的熱情招待,欠了人家的一個天大人情,卻因言語的一時不慎而造成了對女主人的深度傷害,正好也可借機過去向人家道個歉補償一下,找找心理平衡。於是我趁又一次到西寧,準備辦完手邊的事就順道上山裏再走一趟。

在西寧,我有一批很熟悉的生意、遊玩朋友,這些人和我一見麵,不是談論生意上的事,就是開始吃喝玩樂。到西寧後,他們請我在西寧市內的各個大酒店裏豪飲酣歌,聽說我準備要從祁連山裏走一遭,一定要陪我一起過去,說要好好陪著我在那邊的各個景區裏好好轉上一圈。說實在的,那邊的幾個景區我都去過,但拗不過眾人的盛情,隻好舊地重遊,以答謝各位。我們在海北州玩了兩天,爬了山,進了寺,在十八盤上我留下了很壯觀的照片,那是以藍天白雲為背景,把廣闊的雪山翠峰全都收入鏡頭,我威風凜凜地站在懸崖前的觀景台上,腳下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山巒, 目視前方遠處,則是飄飄欲仙、寧靜詳和的仙米峰。此地此景,我腦子裏不禁又浮現起深山裏的那一座白屋,尤其是那美麗而又睿智的女主人。我把頭轉向西北方向,在那祁連山的腹地深處,也有一個和這個仙米峰一樣潔美而純淨的仙女,藏在深山中,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想到這裏,我越發地對解開心中的迷底感到情不自持。

    我在一個叫甘禪口的小鎮和朋友們依依告別,又買些山上能用得著的物品帶上,把車拐入向西北的岔道上,向門源縣方向進發。很快,車進入了明珠鄉的地界。公路順著北山的峰巒下蜿蜒鋪開,右麵是湍急的大通河,河麵上一個又一個蓄水壩橫亙,把河水擋住再抬高水位,形成落差,產生動力,發出電能。道路左邊的山勢陡峭急聳,不時還會轉出一個彎子,展開一大片平地,上麵鋪展著油菜地,黃黃的油菜花一片一片,在翠綠的山坡上下構畫出一幅幅翩翩起舞的圖形,煞是賞心悅目。

    距明珠鄉政府還有七八裏路的時候,我把車從疊架在大通河上的一個橋上駛過,開始進山。這段山路對我來說已經不陌生了,是逆上次下來的路徑反向而行,基本一條道直通到甘肅的武威地界。山裏麵,隨著季節變換,已經呈現出和上次我下來時完全不同的一幅簇新景色:身邊的草地的顏色已經不像我上次看到的那樣輕盈碧嫩,而是綠的深沉厚實,遠處山體又漂洗掉了先前摻滲的些許微黃而轉成了一抹抹能沁出水的睛綠。路邊開滿了各色各樣的花,紅的、藍的、白的、雪青的,一直延向遠方,我想那就應該是人們經常說的格桑花。格桑花,藏族人民心中的幸福花,是高原上最普通的花,也是最美麗的花之一。據我觀察,那些花朵大多是單瓣的,而複瓣的極少或者說沒有,花的體形也比較細碎,很少見碩大繁複的,基本都是原始狀態下的原生花朵,和我在路上偶爾碰到的趕牛放羊行走的牧民姑娘一樣,充滿了純真和天然的味道。

    路旁散布著房屋,有的緊挨路邊,有的遠遠點綴在山邊下。房子都是老式的藏區建築,因長年沐風淋雨而大都顏色灰淡。人影很少,大多數人都到山裏的夏季牧場去了。在剛拐進山裏不遠處的一個房屋比較集中,像是個村子的地方,我發現其中也有一個很像山裏白屋樣式顏色的房子鶴立在群屋之中,很是醒目,因為要趕路,隻是匆忙中驚鴻一撇,閃一眼就過去了。

    大片大片的草地被鐵絲網一圈圈分隔開,劃給每家每戶,裏邊的草都長得有半人高,映著四周各種各樣的花朵,真稱得上是五彩繽紛了。這裏是秋末冬初的牧場,夏天是不準動的,現在牧民們把牛羊群都趕到山裏麵去放牧。一般來講,這裏的牧民都是按下列順序沿循著放牧:頭年十一二月至下年四月底在自家周圍的草場或家中欄中圈放養牛羊,五月初開始從家中出來,趕著牛羊群從離山外最近的草場逐步向山上移動,七八月就到了祁連山最深處最高處的牧場,十月份開始再向山下草場轉移,到了臨近冬天前,牧群已經到了山邊靠外住家的村子附近,這樣循還往複,逐草而走,年複一年,從春到冬,走著山下到山上的老路,有些老人甚至一輩子也沒走出過山裏。

    山路逆小河而上,小河則從山裏蜿蜒向下流瀉。每上行一段,就有一些從兩側山坡中流淌出來的溪水加入到道旁的小河裏麵,而溪水上方,一股股清清的山泉又翻卷著滾入小溪之中,山泉的再上方,是目前還看不到的高山上的積雪做泉水來源。大自然就是這樣,不斷循環綜合,把一個又一個單個的水體匯合連接到一個更大的水體中,再由它們去滋潤萬物,孕育生命。  

    過了一個叫珠麻三岔的地方,山勢開始陡峭,道兩側的山花也漸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堆積高壘的懸石立崖,緊擁著逼仄到路側。道路更加蹭蹬,原來遙望鑲嵌在層巒疊嶂上的濃綠,這時好像是自天上飄掛下來直接送到了眼前。車行艱難,幸好這段路我已經不陌生,左突右旋的還能對付。盡管這樣,到達上次我拐向白屋的那段穀地的岔路口時已經是正午了,我看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心中暗暗計算了一下,這段近百裏的山路我走了差不多三個小時。

和上次一樣,遠遠看去白屋在陽光下依舊是熠熠生輝。我不知此去那裏的人歡不歡迎我,但車已到此,不能回頭,何況我還準備了一些禮品和吃用物品,足以化解上次因我的魯莽所引起主人一家眾人的不快了。

 

 

 

我把車拐下路口,向白屋方向開去。穀地裏還是靜悄悄的,但駛近就看到了,白屋現在並不孤單,它旁邊紮堆圍滿了一簇簇白色的帳篷,大約有二、三十頂之多,那應該是山下上來夏牧牧民的臨時簡易住處。帳篷呈半圓環繞著白屋,好像是藍天下盛開著的一朵碩大蓮花的花心和半盤四射散放的花瓣。

約二十來分鍾,我就到了蓮花的邊緣,車拐來轉去,繞過前後分布的帳篷,直接開到白屋的院子門口。可能是臨近正午大家都在忙著做午飯,穀地裏幾乎沒有人走動,遠遠有幾個帳篷前有一些玩耍的小孩,隻是向這邊探頭張望了幾下。

院門大開,院子裏卻空蕩蕩,隻有那幾條係著的大狗在活動,但它們沒有像上次那樣狺狺狂吠,而隻是從臥伏的姿式轉為站立,警惕地看著我。我把車停在了上次停放的地方,最先看到我的是藍姨,她從走廊東邊的廚房裏先探出頭來,再看看院門口,就急急沿走廊向這邊走來。當看到是我站在車前時,有些驚奇,但更多的是高興。一邊下台階一邊大聲說道:“阿彌陀佛,這是那陣風,把你給吹來了。”我也微笑著,和她打著招呼,轉身到車後麵打開後備箱。藍姨也跟了過來,看到後備箱裏的物品,又大驚小怪的嚷嚷:“來就來唄,還拿了這麽多的東西”。

我提上送給女主人和每個人的禮物,跟在她身後,跨上走廊。那些山上需用的蔬菜和食品,我都放在一個大紙箱子裏,比較沉重不好搬動,隻好還留在車後備箱裏。

藍姨還是把我讓到會客室裏,我剛剛坐下,就聽到走廊那邊有輕盈的腳步聲響起,接著就是那個讓我最近一段時間扯心揪肺,總在眼前晃來繞去的倩妙身影出現在門口。

和上次比起來,女主人清瘦多了。而我站起來的刹那間,我看到她的眼睛先是一亮,接著又迅速澄清如常。她露出幾絲笑容和我打了招呼,讓我坐下,自己也坐在了我對麵的的沙發上。藍姨給我們倒上茶水。我探身請藍姨先去找個人,幫我把車上的食品箱子一起抬進來,藍姨出去了。女主人這才注意到我身前茶幾上的禮品,問那是什麽?我說是一些小小的禮品,送給她的是個鑲金的玉手鐲,送給其它人的則是一些化妝品和小飾品。她露出不太高興的樣子,說:“山上用不著這些,我們不會要,你拿回去吧。”我解釋是因上次的事而賠禮道歉送的,她堅定的說那更不能要,上次並沒有出過啥事情。

我吃驚於女主人的堅拒,坐在那裏十分難堪。正在這時,藍姨和那個藏族少女央金,抬著我留在車後備箱裏的食品箱子一起進來了,女主人皺皺眉頭,問這又是什麽?我趕忙說這就是些蔬菜和糧油醋鹽茶一類的,她這才微笑了一下,說:“這才是我們山上需要的,可以收起來。”接說:“你把給她們的東西讓她們看看,要是他們喜歡了那我就不管了,任她們留下。”停頓一下,又說:“那個手鐲我是決不能要的。”說畢,還微微開口笑了笑,我也跟著笑了,屋裏的尷尬氣氛這才有些緩和。

藍姨不知道我們剛才的談話,打開箱子翻動著,說正好洛桑這兩天在山上放牧,家裏菜快斷頓了,這下就不用發愁了。說著就和央金把那些東西一一分開,拿上到廚房那邊去了。

我坐在那裏和女主人嘮了一會我的行程和外麵的事,發現她總是注意力不集中,和我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我想是不是因為上次我的行為對她的傷害影響還沒有過去,但仔細一盤問,好像還不是那會事,因為她一再和我說上次那件事不怪我,隻是她的身體近來本身就有些小毛病,讓我不要有別的想法。

我們坐了一會,藍姨過來說飯做好了。我們一起到廚房去,我發現中午吃飯的隻有我們四人:女主人、藍姨、妞妞和我,藍姨解釋說洛桑和村民在山上放牧,央金做好飯後,已經帶上他們倆的午飯上山給洛桑送去了。我把給妞妞帶的玩具送給妞妞,那孩子自我進來後就隻是眨著大眼睛看我,一聲不啃。我把玩具給她後,她撫摸幾下,猶猶豫豫地想退還給我,女主人在一邊說:“妞妞,快謝謝叔叔。”她這才拿了起來,撥弄了一陣後,露出笑容來。女主人看著妞妞很開心,也綻開了笑容,和我邊吃邊開始了聊天。

她問起我最近是否比較清閑,怎麽能有空當下過來?我想說是因這一段時間心中有疑惑不能解開所致,但看到她沉靜的神情和幾絕凡塵的麵容,又實在張不開口,隻好說是想來看看山裏的風光和眾人。我用開玩笑的口吻說:“我咋能不來?這山裏吸引我的地方太多了,林姐、藍姨、洛桑、央金,還有妞妞,不要說有你們這些讓我心中念念不忘的人,就是院裏的那幾條狗都和我有了感情,上次來它們汪汪的狂咬,這次來了吱都不吱一聲,已經和我是老朋友了,再不來,可就連它們都對不起。”女主人不無嘲諷地說:“那還真得感謝你對我們的這一番真情了。”又道:“咋能咬你呢?你是知道藏獒的,那種犬很通人性,輕易不會對朋友們呲牙裂嘴的,但對敵人那就另當別論了。這幾條狗雖然是一般的藏狗,比不上藏獒神奇,但也很靈氣,很能識人和辨味的,現在草場上來的人稠了,它也知道都是自家人上來放牧的,不能亂叫,所以一般不咬的。但若是山上人煙稀少的時候它們就不客氣了,上來個生人就狂叫,給我們傳個信報個警唔得。你要是惹了他們中的哪一個,它們照樣可對你不客氣。不信?你去院子試試看?”我哈哈一笑,說那可不能輕易去試。女主人又說:“既然對我們這裏這麽有感情,那這次來了就不要走了,多待幾天,看看我們山裏好還是你們山外好。”我說:“那是,那是,真還想多待一些日子。”女主人說:“那一會吃完飯讓藍姨給你安排一下,讓你也品味幾天我們山裏人的生活。”此言正中我下懷,我立馬表態從命。

吃完飯,藍姨帶我到上次來的那個房間去休息。我看著藍姨收拾床鋪,裝作不經意的問:“林姐是不是有啥心事?我看她怎麽像是不太高興。”藍姨正在給床上放褥子,一聽我的話,立時抬起頭,盯著我看了一小會,說:“你也覺察到了?”我也把目光迎上去,說:“我感覺她好像心事重重的,不像上次來時那麽開朗。”藍姨歎口氣,躲開我的眼睛,又俯身去伸手拉展褥子,邊說:“有些事,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等以後了有空了我和你好好擺扯擺扯。”收拾完,臨出門時,藍姨又對我說:“你就好好休息,不要思想別的事,我家姑娘有時臉上掛不住,有些冷淡,但主要還是為自己家裏的事煩心,和你的來住去行一點關係都沒有。”我點點頭,送她出去。

我有午休的習慣,每天中午隻要是有空閑,必要睡上至少十來分鍾。略躺了一會,約午後三點左右我醒了。起床後,我起身走到走廊裏,走廊裏的其它門都關著,隻有女主人的臥室門敞開,她側立在走廊上靠門的窗口,向院外眺望。我慢慢踱到她身邊,她沒有轉身,隻是緩緩問:“休息好了?”我說:“好了。看到你在這邊觀景,我也來湊湊熱鬧。”她還是保持身子原樣穩絲不動,說:“有什麽熱鬧可湊?風景雖好,人卻易散難聚,正所謂物是人非啊!”我聽這話,心裏一驚,近看她的臉,略顯疲倦而又清麗,憂鬱之色暗布。我感覺她的心中好像有莫大的愁思,像洶湧的潮水使勁向外鼓動,隻是她盡量壓住不讓噴湧出來而已。我說:“這樣綺麗的山裏風光,城裏人個個羨慕而不可久居其間。現在山外哪個城市裏沒有汙染,哪一處地方能像這裏這麽清純自然,難道住在這裏還能有不如意的心事?”她忽地轉過臉來,直視我的眼睛,說:“你真得這樣認為?”  

我讓她看的不好意思,把眼神移向別處。正當我想著再聊幾句,深入觸探她心底秘密的時候,隻聽到院外一聲長喊:“若潔姨姨在嗎?”女主人應了一聲,從外邊走進來一個中年藏族婦女,邊走邊說:“哎呀呀!你這院子收拾的這麽整齊,和村裏的住家有啥兩樣,真讓人眼饞死了。”嚷嚷間踩著甬道走進來。女主人臉色驟暖,收起剛才肅穆的神色,邁步向走廊門口去迎接。那中年藏婦腳一踏上走廊,就說:“不得了了,央金她媽又叫嚷著肚子疼。”嘴上說著,眼睛卻斜瞟我這邊幾下。

我不關心她們說的那些個事,轉身走到廊道西頭裏角,站的距離她們更遠些,就見那個中年藏婦拉著女主人的手,嘀嘀咕咕了好一陣,兩人一起進了會客室東麵緊挨的那個屋。我自覺沒事可做,就向外望去,院外上次看到的那些景色全被帳篷擋住了,眼內一片白色尖頂。正無聊間,聽廚房那邊的有推門聲,回身一看,原來是藍姨從她的屋裏出來,進了廚房。我想應該是準備晚飯的時候了,央金不知回來沒,正好我過去可以幫幫藍姨在廚房裏拾掇拾掇,順便再聊聊她說的那些“自家裏的煩心事”。

看我進來,藍姨忙過來,拿個板凳招呼我坐下。我問有沒有啥可做的?她一迭聲的說:“能有啥?就幾個人的飯,平時央金也就是搭個手,我一個人就能做的了。”我說:“今天不是央金不在嗎?”她笑道:“隻要轉場的一上山,哪天她也不朝麵,不是跟著上山,就是進東家出西家轉著玩。山上女孩子可和咱內地丫頭們不一樣,屋裏待不住,專愛上山下地四處放牛牧羊的。”我笑了:“哪不正好,早早學著,以後出嫁了好給婆婆家幹活啊。”她說:“是的,是的,就是要早早練一練把式子,省得以後幹啥都不行。不過話說回來,山上還就需要這樣的孩子,抓不起草葉子拿不動麥秸子的在這裏可真不成。”我看她腳前有一堆芹菜韭菜,好像是我上午帶過來的,還沒有分揀,就把凳子拉過去,拿把菜開始撿拾,藍姨一邊說著客氣話,一邊也就順水推舟地由我去了。

我坐在那裏,把話題有意往女主人家事上扯。我先問藍姨,女主人最近為啥心煩?她說:“為啥?還不是妞妞的事,妞妞過年就七歲了,在城裏,早就上完幼兒園趕著再上小學了,在這裏一天學也沒撈著上。下山去,鄉上倒是有小學,她媽又不放心,留在山上,把孩子耽擱了。”我說:“那你們咋不一起到山外去呢?到西寧城裏找個條件好的學校,孩子上學,你們也可以在那邊過點鬆快的日子,不比在這個山溝裏待著強。”她說:“不是還有建飛在這裏嗎?”我說:“建飛?不就是外邊那個墳裏埋的人?”她說:“就是的。”我說:“哪不是人已經死了嗎?過上一段時間來看一看不也成嗎?”藍姨說:“你不知道,我家姑娘是個有心的人,她許過要陪建飛的,可不想把這個願破了。”我接說:“那這個建飛為啥會死在這裏?他和林姐又是啥關係?”藍姨歎口氣說:“唉,說來真是話長,真不知是那一輩子欠的冤孽啊!”我詫異這話說得很戳心。正要繼續問。妞妞進來了,說:“叔叔,我媽讓我過來看你做啥呐。”藍姨說:“妞妞,拉姆措她媽走了?”妞妞回說:“走了”。藍姨對說我:“那你去吧,姑娘一定在那裏等你。”  

             

 

我跟妞妞出來,走過剛才女主人和那個中年藏婦進去的房屋,房門大開,裏麵果然沒有人,隻有一股鄉村小藥房的氣味衝鼻而來,匆忙間,我見裏麵靠牆放著幾張立櫃,立櫃表麵則布置了一排排抽屜。妞妞走過去直接進了旁邊的會客室,我跟了進去。女主人端坐在屋中間對門的沙發中央,正在凝神思索什麽,看我進去,指指左邊的沙發,讓我坐下。

女主人此刻的神情比剛才在走廊時清朗多了,她不好意思的對我說:“剛才是央金的媽媽肚子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叫她嬸子,也就是在鄉上上班的拉姆措的媽媽過來,幫她討要些藥。女人家話多,拉姆措的媽媽又是近幾天頂她男人才上山來看牛群的,好一陣子時間沒一起說話了,一進來屁股就沉得不願動,說長論短的不想走,才打發走,把你冷落了。”我說不要緊。她接著說:“央金爸爸和拉姆措是堂兄妹,兩家就是我們那邊俗常說的姑表親,走動很近。這村裏,幾乎都是一個家族傳下來的親戚,拉拉扒扒的,全都能用血緣或者婚姻扯到一起。”又說:“央金的爸爸是這裏的村長,別小看這個村長,沒有他點頭,在村裏啥事也辦不成。我們這幾年能在這裏站住腳跟,全靠他們家在後麵支撐著。以前是央金的姐姐小卓瑪幫我們做平日裏的活計,小卓瑪上外地念大學了,央金這不又頂上來了。”

我問:“旁邊好像還是個看病的屋子?”她說:“就是的,隔壁的房間就是個簡易的醫療室,放了很多藥和看病的家什,主要供在山上放牧時給大家看些小病小災的。山裏地方太大,上下行走不方便,有時有個小病小災的沒處找人,鄉裏的衛生所太遠,我以前在家就看過醫書,到了這裏也順帶幫他們看過病,後來大家就讓我做這方麵的事,一來有點事做,二來和大家不知不覺間也親近了許多,三來還能在危難時救人,一舉三得。”

一口氣說完這些,她好像有些累了,把頭往沙發背上一靠,眯起眼想心事。我也有一肚子想法,正揣摸著怎樣繞著彎把我的心思說出來,她突然抬頭問我:“你這次來準備在山上待幾天?”我口中囁嚅著還沒出聲,她又說:“你不會隻是光上來看看這裏山景的吧?”我心一驚,好一個聰慧的女人,果然有些眼光。看我無語可答,她接著說:“其實今天你一上來我就察覺你別有心思。也難怪你,任誰到了這裏,都會起疑心的。幾個老老小小鑽進深山溝裏,守著一棟破房子,常年累月,沐風淋雨,不要說想圖些什麽?想做些什麽?就是見天的吃吃喝喝從哪裏來,上上下下的人心咋能平靜安撫?讓一般人來看,心裏也不能不產生疑惑。何況你並不是一個普通的人。”

受到如此評價,我的心裏當然很高興,但我仍然覺得應該把事情解釋清楚。我小心翼翼地選擇著合適的詞匯,慢慢說道:“可是林姐,現在都是啥年月了,山下的人用手機、看電視、上網絡,生活比以前不知好了多少,那麽多的人都活得五顏六色的,看看你們,在山上過著幾乎是與世隔絕的生活,現代人的享受你們一點都沾不上,不知道你們這樣做倒底是為什麽?就你說的是想圖個啥?”

聽到這裏,她仰起頭,看著屋頂,思摸了一陣,最後她好像下定了決心,說:“不管怎得,在這個山上,這些年來,能說出些有見識有想法的話,你是頭一個人,遇上你也是我們的緣分。在山上,我也實在有些厭倦了。藍姨為了陪我,已經有近十年沒有出過山。妞妞更是在山裏生,山裏長,外麵的世界是個啥樣,她一點也不知道,再待下去,大人都要待傻了,孩子也讓耽擱了。”

又頓了一會,她緩緩說:“你不是想知道我們為什麽要待在山上嗎?你多住幾天,讓藍姨好好給你說一說。”

我說:“噢,既然林姐這麽說,那就謝謝了。”

女主人說:“這裏麵的內情,就告訴你一人,你自己心裏知道就成了,可不要到處散布。”

我說:“一定!一定!”

女主人說:“那你先過去休息一陣吧。我和拉姆措她媽媽說了,讓帶個信給央金的媽媽,叫村長晚上圈完牛後過來陪你吃飯,順帶喝點酒。我現在想一個人在這兒靜一靜。”

我很知趣的站起身告別,當我走出會客室時,外麵已是夕陽西下,屋裏也暗色漸長,我回看端坐在屋子正中間的女主人,薄熙罩身,明滅交錯,側影如剪,恰如一座散發著憂鬱氣息的“玉觀音”像默默置放在那裏。

回到自己屋裏,我斜倚在床沿胡思亂想,一會藍姨進來招呼我吃飯。出得門來,外麵的暮輝漸落,廊下院外帳篷那邊也傳來了人叫牛哞的雜亂聲,看來山上放牧的人們歸來了。

我們來到餐廳裏,餐桌被拉在屋中間,周圍擺放了一圈椅子,桌上卻隻有四、五個菜,還不如上次招待我時的豐盛。女主人讓我坐在右側,她則坐在我身旁左首,上麵中間空出個座位,她解釋一會讓央金爸爸也就是村長坐這裏,藍姨和妞妞坐在她下方。

等了約摸有二十多分鍾,看天色更加暗黑了,就聽走廊裏一陣人聲喧雜,騰騰騰地走進一群人。進得門來,前麵是一個個子不高的精瘦漢子,年約四、五十許,後麵則跟著央金、洛桑,洛桑手裏提著兩瓶青稞酒,還有兩個中年藏族婦女,其中一個是下午來過的拉姆措她媽,另一個則第一次見麵,兩個人每人都雙手端著一個瓦盆。

他們一進來,女主人帶我們一起站起來,大家相互問候,藍姨招呼他們一一坐下。那個領頭的漢子在中間坐定後,和女主人略敘兩句,環伺一遍,臉直衝我說:“這位想畢就是山外麵來的客人。”我忙忙稱是。女主人介紹說:“是從我們老家過來的,專程上來看望大家。”精瘦漢子哈哈一笑,說:“我是央金的阿爸,聽央金說起過你。”指指坐在自己身旁的拉姆措她媽:“她是我的嬸嬸。”我們下午已見過,和她點點頭,又指指緊挨著拉姆措她媽坐的那個藏婦說:“她是我的老婆。”說話間,那兩個中年藏婦手中的瓦盆已經放到桌子上的菜碟子中間,把盆蓋掀開,原來是兩盆水煮牛肉,一盆帶著湯汁熱氣騰騰散發著濃鬱香味,另一盆則是切成塊的涼拌。

坐在我身邊的洛桑把提在手中的酒擺上桌。央金爸爸說:“打開,打開!今天我要陪從遠方來的林阿姨老鄉好好喝一頓。”我推辭說喝酒不行。央金爸爸說:“不能喝也要喝,出外的人那個不能喝酒?不喝酒的還能叫個男人!”女主人對我說:“央金爸爸是村裏的村長,對我們很是照顧。上次你來因為沒人陪,我們都不會喝酒,讓你喝些茶就走了,很不好意思。今天你就不要拘束了,放開身子,能喝就多喝一些。”又對央金爸爸說:“我還真不知我的這位老鄉能不能喝,你可是半個東家,可不能把人家給灌趴下了,嚇得人家再也不敢來了。”央金爸爸哈哈大笑,說:“放心 ,我心裏有數,不會讓你這位老鄉回到老家再去罵你。”又轉過臉對我說:“我算啥個村長,不就是村裏的事要有個人支應負責嗎?我出麵撐這個頭,給大家跑跑腿。你就叫我才讓好了,才讓就是我的名字。”

說話間洛桑已經在桌上擺了一圈小碗,他把才讓村長和我麵前的小碗倒滿酒,給自己倒了半碗,也給兩位藏族婦女每個人前的小碗裏倒了些酒,女主人、藍姨、央金加妞妞四人的碗則倒些茶水頂酒。才讓村長端起酒,說:“歡迎遠方的客人,大家幹杯。”我看著眼前的一碗酒,有些為難,猶豫著端還是不端。才讓村長又道:“說是幹杯,盡自己能力喝,不要勉強。”又對我說:“你就這一碗,不讓你多喝,不然對她林姨還真不好交待。”我再也無話可說,端起酒碗,陪才讓村長喝下一大口。才讓村長哈哈笑道:“這才對呐!有點男人氣勢。”又點筷頭,勸大家吃菜。

我看這個才讓村長人很豪爽,也就不和他客氣,吃了幾口菜後,我說:“聽才讓村長的口音和西寧人說話差不多。”才讓村長說:“我們這裏離西寧三四百裏,大多數人說話的腔調都和西寧人口音沒多大區別。雖然說話差不多,但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才讓村長端起酒碗,一口喝進半碗,又說:“我們是‘華熱巴’。”看著我疑惑的眼神,旁邊的女主人接口解釋道:“‘華熱巴’,就是英雄部落的意思。”才讓村長哈哈笑道:“不明白了吧?喝上兩口酒,我就給你好好說道說道。”說著一口把自己酒碗的酒喝幹,又示意我端酒碗。看著我又抿了一口酒,他把酒瓶抓過來,給自己的小碗倒滿,喝了一口,才慢慢介紹起來:原來這裏的藏胞是藏族人民中的一支——華熱藏民,是古時吐蕃管轄的華熱軍旅的後裔,華熱,意指英雄的軍旅,後演變為部落名稱。在唐代,他們由青海果洛的阿尼瑪卿雪山腳下東征而來,從此留居在門源等地。我聽了才讓村長的介紹,不禁為他們有這麽顯赫的身世而高興,拿起酒碗給他們敬了一大口。才讓村長也很高興,他對我說:“我們華熱藏民講究的是實在做人,守信做事,對客人禮敬寬厚,你待長時間了就知道我們的好處了。”又回頭對女主人說:“若潔姨姨,你說呢?”女主人正在挾菜,聽到此言放下筷子,啟唇一笑,說:“真是不假,我可是早有體會。”央金媽媽說才讓村長:“快吃點菜,看把酒瓶子抓住不放的,想喝死啊!”他嬸嬸也在旁邊埋怨侄子:“又喝多了。一喝點酒就趕著說這些話,讓人煩不煩!”才讓說:“你說我煩?要不是我叔叔下山伺候老爺子去了,今天也叫他來,一喝酒話比我的還多。”他嬸嬸把身子向外一轉說:“哎呀!不知你們男人咋的,一見酒就都是跟豬趕食一樣不要命了,我家那個死鬼,不喝酒還有個人樣,一喝酒就連個狗都不如了。”說著嘿嘿直笑,才讓說他嬸嬸:“嬸嬸你別樂,要是我叔叔今天坐在這裏,別看你平日裏能鎮住他,就這麽再喝幾碗嚇死你也不敢再說他。”他嬸嬸一轉身別過臉不搭理他,過一會又對我說:“讓客人見笑了,我們山上的人就是這個樣子,話說的粗魯心可是實成的呢。”我連忙說沒事沒事,旁邊的女主人也笑著起身給每人搛一筷子菜,說:“嬸嬸和你侄子見什麽怪,誰不知你是個快刀子嘴軟豆腐心。”

這場酒,直喝到晚上十一點多。中間女主人和妞妞實在等不住了,吃點飯先回房間去了,央金和她叔奶奶也說明天還有事先走了。剩下洛桑不喝了,和藍姨、央金媽媽坐在那裏,看著我們喝酒瞎吹。我最後又加了一碗,其餘的酒全讓才讓村長喝了。我們都有些招架不住了,我是自身酒量不大,才讓村長卻是確實喝多了,兩瓶酒他喝了將近有一瓶半,但我們也談的確實很投機。

他說央金的姐姐,也就是他的大丫頭現在正在鳳城上學,他自己的小妹妹早就在鳳城工作了多年,這些都有女主人的功勞,她那邊的同學多關係廣,一直照顧他小妹妹和大丫頭。又說女主人的男人是個硬棒棒的男子漢,他喝酒可不像你(用手指指我),一碗酒嘴一張全倒進肚子裏,一點也不含糊。還能幹,啥都會,村裏的電器和機械大大小小家夥什有些小毛病,一招呼就來,來了就能修好。還說,女主人家就七、八頭犛牛,讓他家給順帶著放牧,女主人還要給錢。給啥錢?順便的事,又不費勁,還要收錢,不是華熱部落的作派。

他的話越來越多,舌頭越來越打圈圈。最後他問我,是不是也想在這山裏待下來,他把頭抵近我的臉前,說:“千萬別想著到這個窮山溝溝裏來,他林姨是上當了,這裏有啥好?一年到頭見不上一個外來人,冬天一場雪下半年,山一封,你出不了門,走不了道,在家裏待著更憋屈的心慌。我們是待了大半輩子,待慣了,你們不行!”用手劃劃我的胸膛,“你林姐她不是一般人,她才能憋得住,才能拗在山上不走。”央金媽媽一直坐著不啃氣,這時突然出聲喝止道:“你醒一醒,不要丟人了,都啥時候了,還要鬧,讓別人睡不睡覺?明天上山不上山?”看來這個村長還真有些怕老婆,一聽忙站起身子,口中念叨:“不說了,不說了,回家!回家! ”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洛桑正好站在他身後,忙上前扶住。

我和藍姨送他們到院外,才讓村長跌跌撞撞的,嘴裏還胡話連串,他老婆和洛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架上拉走了。

                

 

第二天,我一直躺到快十點才起來,迷迷糊糊間,感覺到窗戶上有天光的時候就有人敲我的門,但我因頭天晚上酒喝高了,渾身十分難受,哼哈了幾聲懶著沒有起床,外麵敲門的人也沒有再堅持就走了。

起床後,我沿著走廊上盥洗室去做簡單洗漱,發現白屋今天靜悄悄,所有的門都緊閉著,隻有餐廳那邊的門微微張開,洗漱完,我慢慢向那邊走去。

現在我來說說我們周邊的情況,我現在待的地方是在青海門源縣明珠鄉的一個村子的牧區內。門源縣是個回族自治縣,隸屬青海省海北藏族蒙古族自治州,說是回族自治縣,其實有漢、藏、回、土各個民族。我現在待的這個村子和全明珠鄉的人基本上都是藏族,而且他們和甘肅省武威市天祝縣的藏民都屬於華熱部落的藏族,彼此之間來往不絕,這是在酒桌上才讓村長給我講的。這裏的藏民漢話說的都很好,和附近甘肅及西寧市的人口音差不多,除了他們說話語速快,再摻雜些土語的個別時候,我們間的語言交流問題還真不大。

這裏的村民一般是五月以後就開始轉場,帶著牲口上山,有些是把村中家裏的門一鎖,舉家出來;有些則是留下上不了山的人在村裏留守,主要勞力趕牛羊群上來。他們一般在一個牧點待一個月左右,看看牧草的情況,然後再轉場到下一個牧點,山上的牧點也就三四個,上來下去循環走一圈大半年就過去了,剩餘時光就是在家門口的草場附近放牧和在家裏待著過冬。我來之前他們在這裏已經待了半個月了,再有十來天就要到山的另一邊甘肅的地界去放牧。牧民沒有什麽省界的概念,那個地方有牧草,那個地方的牧草牛羊愛吃,牧民就會舉家遷去。這點政府也知道,反正山那邊甘肅和山這邊青海的地界過去本就是一家,從來沒有真正分開過,兩邊的牧民經常來往交插放牧,老百姓高興這樣,政府也就睜一眼閉一眼樂得不管。當然,這些話都是以後藍姨一一告訴我的。

現在我走到了餐廳門口,探頭一看,裏麵隻有藍姨,自個坐在裏麵的廚房中央的小板凳上,對著身前的一堆菜發呆。

聽到聲音,藍姨回過頭來,看是我,招呼讓我進去,指著飯灶台上的一個用碟子罩蓋的大碗說:“那是給你留的稀飯。”我道過謝,過去把碗端起來,喝著稀粥,問她屋裏的人呢?她回道:“那幾個上山了,丫頭(這是她對女主人的稱呼)和妞妞上村長家的帳篷去串門了。”又說:“早上我喊你起來吃飯,你光應聲不開門,想你是昨個晚上喝多了,就沒有再喊叫。”我連聲說謝謝,又問:“今天您有時間嗎?”藍姨說:“有功夫,有功夫,是不是丫頭讓你來跟我打聽事?”我回說是。藍姨說:“早起丫頭和我說了,讓我把咱家的事一嘟嚕都說給你聽,這兩天你隻要有功夫了就過來,咱娘倆好好嘮扯嘮扯。”她順帶問我昨天和丫頭扯謨(方言:聊天)時說些什麽?當我說“沒說什麽”時,她又道:“咱家丫頭平時喜靜,不愛走動,沒事就對著外麵看天,進屋就光是看書,要不就耍呆發楞。你來了正好和她扯扯謨,給她解解煩心。”女主人介紹藍姨是南方人,其實我聽藍姨說話的音調基本是北方口音,而且一句話中含有的鳳城那邊的鄉土詞匯很多,她說這是因為自己在鳳城待了將近大半輩子的緣故,但我認為還是和個人的層次有關,女主人是鳳城生鳳城長的西北當地人,她的口音裏普通話的成份就要遠遠大於鳳城當地土話的元素,應當說後者在提升自己個人素質方麵下了相當大的功夫。

心思重,愛踅摸事,這是她對女主人的評價。對自己,她則說自己原來也和丫頭一樣,是個不愛說話的人,隻是在山上待久了把人憋屈壞了,很想吐吐心裏話,她平時也沒有多少事,有的是功夫,隻要我想聽了就過來,她會好好和我扯一扯過去的閑謨。我表示十分感謝。

說著說著,老太太一拍大腿,說:“光顧說話了,差點忘了正事。”我說:“今天還有別的事?”老太太說:“村長昨天喝多了,上不去山,他倆家的牛群洛桑一個人照顧不過來,讓央金上山去幫著照看。早起他家裏的過來,讓中午把飯做上幫著給送上去。”我問女主人的飯咋辦?她說做好了,指指眼前的菜,說:“拾掇拾掇就夠她娘倆加你的中午飯了。” 把菜攏好,站起來,捅開灶火,乒乒乓乓動起手來,一會功夫炒好了幾個熱菜。又拿出幾個饅頭,放進蒸屜裏,說:“一會她們回來自己餾餾就能吃。”

忙完這些,她拿出兩個飯盒,盛出些飯菜,就要出門。我說:“藍姨,上哪?遠不?要不我送一送?”藍姨說:“上山去,給山上的人送吃的。”我正好想出去看看,順便再和她聊聊,就說:“我開車送您。”老太太回身一笑:“你送我?能行不?”我說:“沒問題,車一開油門頂您走半天。”老太太說:“那敢情好,讓我老婆子也鬆快鬆快。”

說著話,我們走到院子裏。我把車打著,讓老太太坐到副駕駛座上,又問她:“林姐沒回來,這門咋辦?”藍姨說:“丫頭還在村長家,我們過去就能見著她。門開著不要緊,這裏從村子到山上,從來不講究關門閉戶的。”剛要開車,老太太雙手一拍“等等,差點忘事了。”我指指後座上亂扔的幾個大簷子涼帽,呶呶嘴,說:“是不是要帶哪個?”藍姨笑了:“你也知道山上的日頭毒?”我笑說:“哪可不,走了多少地方了,還沒這點經驗!”

我按著藍姨的指點,把車從帳篷群裏左拐右轉的開過去,一會到了一個稍大些的帳篷前,這就是村長家的帳篷,女主人果然還在這裏。到了門前,我還沒來得及打喇叭,妞妞就搖晃著小手從帳篷裏跑出來,接著女主人、央金媽媽也跟了出來。央金媽媽走得急,直奔車前來,先是招呼我,讓我進帳篷裏坐坐,我笑著謝絕了。她又對藍姨嘰呢咕嚕說了一通話,藍姨也下去和她說著,央金媽媽又一陣旋風回轉身鑽進帳篷。女主人緩緩走到車旁,神情悠然,對我微笑致意,我也下車報之一笑。我注意到,她今天上身穿的是一件長袖藍衫,腿上是一條休閑褲,身材顯得修長挺直,她這時打開了手中的一把花色太陽傘,妞妞也打開了手中的小傘,娘倆站在車側宛如一對盛放的並蒂蓮。

央金媽媽從帳篷裏出來,手中是一包肉幹,遞給藍姨,再次讓我進去坐坐。我婉言謝絕,回到車上。正要開車,女主人突然不知對央金媽媽低聲說了些什麽,央金媽媽急忙走到車旁,對我和藍姨說:“等等,我去叫上她們一起上去。”藍姨笑笑說:“行啊,我借這個大侄子的光,你讓她們借我的光,真是不恰虧啊!”央金媽媽笑道:“看你能的,我可不領你的情,隻謝這位師傅。”說畢,回頭又急急向她家帳篷後麵走去。藍姨讓我稍稍等等,一會功夫,從帳篷後麵又來了五個手拿食物的藏族婦女,跟在央金媽媽身後,嘻嘻哈哈的走了過來。女主人出來後,一直沒有和我多搭言,這時問:“人多,能坐下嗎?不礙事吧?”我對她笑笑,說:“沒事,山上沒人查車,我說了就算。”她也笑笑退後幾步,讓那幾個婦女上車。那幾個女人你推我搡嘰嘰喳喳,半天才一齊擠到了車後座上。我打一聲喇叭,讓藍姨指路,直接把車向穀地東麵開去。

那幾個婦女在車上嘀嘀咕咕,你說我接的,她們的土話語速飛快,隻聽得裏麵穿插著麻黃溝、柳條溝什麽地名的,別的我一概聽不清楚。我忙著開車,五、六分鍾的功夫,車就開到了穀地東麵的邊緣。藍姨讓我把車從一個比較平坦寬闊的山穀夾道裏開進去,車在草地上行了大約有十幾分鍾,終於前麵沒有可容車行的道了,我隻好停下車來。那幾個藏族婦女紛紛下車,其中一個年歲稍輕叫卓嘎的婦女對藍姨說:“山太陡,你年紀大了,就別上去了,洛桑家的牛群在柳條溝,離這裏、離我們家的牛群都不遠,我順道給你帶上去。”藍姨看看她手中拿的食物,說:“你帶的也不少,咋還能再拿上我們的。”我看此處的山形比穀地裏的地形要陡峭許多,有些打怵,而且我對路徑也不熟悉,不敢撐頭,站在那裏沒啃氣。藍姨對那婦女說:“要不你過去時喊一聲洛桑和央金,讓他們下來吃。”又對大家說:“你們快些去快些回,不要耽誤時辰,我們在這裏等你們,一起回去。”大家應了,一起散開,各自向山上爬去。

剩下我和藍姨站在那裏,藍姨上車裏坐著等人,我待著無聊,就走到草地上,察看綠地。草地和上午時分有些不同,上午時草地上有濕氣籠罩著,小草沾露,吐煙含潤。現在草原上的霧氣散了,陽光直灑到綠地上,每一個小草株葉上都閃爍著亮光,在整個草地上泛出一圈一圈,無數個亮晶晶的圓圈從腳下伸向遠方,整個草地像是被綠寶石鋪滿了一樣晶瑩透明。

藍姨見我看得入神,也從車裏下來,走到我身邊。她的頭上現在已經帶上一個邊沿寬寬的大遮陽帽,手裏還拿著一個,順手遞給我,我知道高原陽光的厲害,表麵上似乎溫度不高,感覺不到熱量,但在野外待得時間稍長一會,陽光裏的紫外線就會給你的臉及所有放在外麵的身體部分留下印記,先是皮膚絳紅,然後脫皮,幾天就能變成一個黑不溜球的大黑人。我把藍姨給我的遮陽帽戴到頭上,順便問她:“我剛才看到林姐還打著太陽傘,這裏的人能看慣?”藍姨笑說:“那能呢!剛開始也是指指點點的,到後來年輕的姑娘都跟上學,年紀大的也不好再說什麽了。你看剛才那幾個上山前還都知道捂上頭巾,把臉罩住,也是怕曬的。”又說:“你林姐還讓人從西寧給這些女孩子帶防曬霜、潤膚露啥的,用多了,孩子臉麵上的皮膚就是白淨多了,愛美,誰不願意,反正藏民家裏也不缺錢,家家都讓人從西寧往回帶這些東西,女孩子們也因這個對你林姐最欽服了,連買衣服都讓她當參謀。”

我聽的正入神,一轉頭,看到草絲中有一簇灰白的小花,“哪是什麽花?”我指著問。藍姨貼近身子往前湊了湊,說:“哪就歌裏常唱的雪蓮花。”我又看了看,那花確實太不起眼了,顏色灰灰白白的,花片碎小的可憐,枝葉短矮,差點就窩到地上了,這真能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雪蓮?看到我眼睛裏滿是疑問,藍姨又說:“有些事是不能單以外表來看的。這真是雪蓮,不過雪蓮花在這裏是長不大的,這裏山不高,不算太冷,這種花是要在雪山上極高極冷處才開的旺盛、開的豔麗,在這裏,它是長不大的。就像雄鷹,不到無邊無際的藍天上是飛不高的。”我默默思考著藍姨的話,看來古語“江南的橘子,到江北就成枳子”,真不虛啊!那江北的枳子,到了江南是不是也會變成橘子呢?

我走了過去,探下身子想把那花根掐斷揪出來。藍姨跟了過來,用手擋了我一下:“花花草草都是有命的,讓她自己好好的活吧。”我不好意思的縮回手。藍姨好像沒有注意到我的尷尬,繼續按著她的思路往下說:“你看這個草場有多大,一眼看去的全是綠色,誰也不會注意那些小草小花。但那些小草小花不就和人一樣,一旦把它們拔起來揪下來,一會功夫就讓太陽曬蔫了,很快就沒命了。還是讓它們長在那裏,那裏就是它們自個的世界。”藍姨的話讓我很是感動。

抬頭看看天,正是正午,山那邊的崖上有歌聲傳來,一個姑娘的歌聲,高亢尖利而又綿長,像高原上久經雪山浸漬過的清洌空氣一樣幹淨,又像遊走在空中清絲一般飄忽不絕。我望過去,壁立的綠色山崖麵上,不知何時來了許多犛牛,一個個貼在山崖上悠閑地吃草,這裏的犛牛和甘肅天祝那邊的品種一樣,都是白犛牛,體形比一隻綿羊大一圈,但爬坡能力極強,能在很陡峭的山崖上覓食吃草。在山尖處,有一個紅色的身影在向我們這邊緩慢移動,歌聲正是從那裏傳過來的。我正在看的出神,身邊一陣低笑。我轉過遠視的目光,藍姨正弓腰在我身旁的草地上找什麽,她頭也沒抬就說:“那是央金,一會洛桑也會跟過來。”我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說:“央金的嗓子真不錯,唱得真好。”藍姨立起身,對我說:“‘華熱巴’的女孩一般都能唱會舞,拉到城裏個個都能上舞台。”又叮嚀我:“聽歌可以,不要有別的想法,央金可是早就許給洛桑了,洛桑爸爸是這裏的鄉長,他本來早就準備出外邊去上學,在我們這裏幫忙,有一大半是為了央金。”

說著話,我看到央金揮動胳膊在向這邊招手,她的身後果然又出現了洛桑的身影,倆人邊攏著牛群,邊向山下移動。乘央金她們還沒下來,我問藍姨:“藏民好處嗎?”藍姨說:“藏人不藏私,都是直性子,你對他好了他就對你好,你要惹了他,他可就不客氣了。我們在這裏這麽長時間住下去,就是真心待人,才和這兒的人處好的。”我輕聲“噢”了一聲。抬頭再看山上,央金、洛桑倆人正相幫著從一個陡坡處往下滑動。藍姨說:“年輕人,正趕上甜哥蜜姐的時候,啥危險都不害怕。”手掌合攏,圈到嘴邊,大聲對山上喊:“小心點。”又對我說:“你到過屋前的河邊,看到那個山包了嗎?”我點點頭。藍姨說:“那裏埋著一個和你一樣從內地來的小夥子,也是為了追趕一個女孩子,從平川繁華的大都市一直跑到這個深山裏來,落在這個山溝裏,死也死在這裏,真是追的不要命了。”我說:“你說的是王建飛吧?正想聽聽他的事情呐。”藍姨說:“不急,回去了慢慢說。”

說話間,央金和洛桑已經到了眼前。看到我們帶來了那麽多的吃食,央金高興的跳腳直嚷叫,連聲說謝謝藍姨和我,洛桑拿起飯盒,問我們吃過沒有,聽到我們已經吃過了,倆人才坐下來使勁消滅我們帶來的飯菜。

央金和洛桑吃飯的過程裏,剛才上山的那幾個婦女也陸陸續續回來了,到她們倆吃完時,人全都到齊了。幾個人聊了一陣閑話,央金和洛桑又相跟著上山去,我們則掉頭打道回府,又回到了穀地。

                             五

從那天起,我就正式開始了山裏的生活。我主要在白屋裏活動,和藍姨、央金一起做飯、收拾家務,處理院子裏的雜務。有時也出外麵去,跟著洛桑做些男人們要幹的活。這中間,隻要一有點空隙,藍姨就和我講上一段女主人她們的故事。有時我正好空閑,而藍姨又不能陪我,我就到穀地裏其它處轉悠。

在山上,由於與外界處於半隔絕狀態,有客人來是很受歡迎的。因為我的經曆和性格,很快與大家打成了一片。每個人家都很熱情,我白天走到誰家帳篷,不管當家的主人在不在,帳篷裏的人總會敬上一缸子香噴噴的酥油茶或者酸奶子。要是方便的話,還要拿出家裏自己做的糌巴甚至“瑪巴”讓你嚐,開始我對藏區的食品很不習慣,感覺味很重,但嚐過幾次後,就愛上了這一口,對主人們奉上的美食,總是一掃而幹。而男人們在帳篷的時候,隻要時間能搗騰開,則喝的就不光是奶和茶了。

我用我的車幫大家運東西、送物品。那家帳篷被風吹倒了,隻要我知道都會前去幫忙支起來。要是趕上藍姨讓我下山買東西,我會讓洛桑或央金與所有的帳篷都說一聲,看看大家需要帶什麽東西,我盡量都給人家帶回來。看得出來,女主人很滿意我去做這些事,每當遇到她正好在場,她都會對我露出讚許的目光。

    說到女主人,她確實是喜靜不愛動,一般在自已屋裏看書,有時還比比劃劃的不知寫些什麽(這是我從藍姨和央金嘴裏得知的)。來個病人了就給看看病,在門口曬太陽,看天空,望遠處,偶爾在藍姨或央金的陪同下到屋對麵河畔王建飛的墳前待半天,或者到村長家的帳篷裏走動一下。我發現,她在家裏的裝束和在外邊的略有不同,在家很注意美感,穿自己帶來的比較時尚的服裝,說實在的,女主人的身材真是個時裝架子,有時她的穿著,就是走在現在的城市大街上也會成為人們注目的焦點。而她在外邊則注意和大家保持一致,盡量穿些大眾化的衣服。

我在山上的這段時間,除了第一天和女主人是在一起吃的飯,以後都是各吃個的,女主人一般都在自己屋裏吃,我們則隨便自由,可以在餐廳裏圍聚,也可以盛上飯菜到自己房裏吃。因此不像剛來時那樣時時碰麵。但隻要稍有機會,我們也深入地交流談論,幾次交談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在上次我和藍姨給央金她們上山送飯的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我從廚房走到走廊裏。因為今天央金不去上山,藍姨有幫手,不用我搭下手,我們也暫時扯不成謨,我有些無所事事。正好看見女主人站在廊窗前向外眺望,我慢慢踱了過去,她回頭看是我,就問我昨天上山的感想。

我說起了對她拿遮陽傘的驚訝,她這樣回答我:“人的外表裝飾,不僅僅是穿衣取暖的問題,還關乎到人的尊嚴。看過《冰海沉船》吧?”我點點頭,那是一部老電影,和電影《泰坦尼克號》一樣,都是反映那一次引起全世界震動的海難事故,不過拍的比《泰坦尼克號》要早,而且兩部電影的敘述風格和拍攝角度都有很大不同,《冰海沉船》更偏向於記實。她接說:“電影快結尾時有一個細節,既不是哪一個勇士舍命救人的鏡頭,也不是那些給婦孺們開辟逃生道路的情節,所以很多人看到此處都會忽略掉這一段,但我看到那裏,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看到我露出有些迷惘的表情,她笑笑,又正色說:“泰坦尼克號即將沉沒前,有一些樂隊人員整齊地排列在甲板上,認真地演奏著一個個樂曲,為那些麵臨落水或正在撲向救生小艇的人們壯行,那些樂隊成員,死離他們就一步,生則一點希望都沒有,而那些人的衣著服裝卻仍然是那麽齊整,演奏得也是那麽的有條不紊,為什麽?電影在這裏表現的是人類的尊嚴,這是人類在極危急難時表現出來的尊嚴。”她使勁吸進一口空氣,又用力呼了出去,接說:“還有,我以前聽過的一個小故事,說是在‘文革’中,章乃器,就是那個全國的著名的大右派,本來已經身處逆境,在當時更是被打到了十八層地獄中,生存環境惡劣到了極點,但那位老先生每當出門或在家裏接待客人時,總是要搗飭的衣飾整齊,頭發一絲不亂,給人一種從容不迫的形象,這是人類的另一種尊嚴,體現了有才智的人在陷入底層深淵時的從容不迫。”

聽到這裏,我接說:“你的這番話讓我很受啟發,前一段時間,社會上有個提法,‘要讓中國人活的更有尊嚴’,你今天的這番話和那個提法有異曲同工之妙,是那段話的一個最好詮釋。”

她微微搖搖頭,慢慢思索著說:“‘讓人活的有尊嚴’,意思很是不錯。但人真正能具有的尊嚴,不是叫別人讓出來的,而是自己錘煉努力培養或爭取出來的。我們人之所以與地球上的其它動物不同,就是要不管在什麽地方、遇到何種艱難困苦,都要具有像個人樣子的精氣神,這種外在的尊嚴應該由源自自己內心深處的高尚情操,和麵對世界能體現出人之優越的愉悅情緒來相輔相成的完成,而不是由誰來賜送給你。要是沒有哪樣的心理準備,就是有人能賜給你尊嚴怕是你都接受不了,或者也不會隨時體現出來。”

談到此處,我感到難以跟進的思維乏力,就收起這個話題,說起了她給孩子們帶送化妝品的事,她的回答更讓我吃驚和敬佩。她先是解答我指出地當下的事:“你也看到了,就在這個深山裏,牧民的生活程度與以前相比不可同日而語,過去他們的主食隻能是青稞麵和牛羊肉,行走主要靠腳量,最多借上匹馬之力就走到頭了。現在,白麵、白米、青菜、肉食摻合著吃,出門最低是騎摩托車,有些超前的人家小車也買了,牧民手中的錢大把大把的,愁得是待在山裏頭花不出去。但是問題也來了,大家待在這個深山裏,有些人一輩子都沒有出過遠門,對外界基本沒有了解,穿得、用得湊合就行,生活習慣上還是守著過去的方式,‘依著葫蘆畫水瓢’,特別不喜歡新奇實用的東西,借句套話說就是‘不與時俱進’,這是因為他們沒有看到外麵的天地,視野不廣的原因。所以我盡可能的把大家向這條路上引一下,讓大家跟得上時代的步伐。當然,這些牧民也很努力,尤其是年輕人,你隻要給他們劃出道了,學的很快。”

我說:“原來你是有意引領這裏的風氣?正是所謂的有心栽花隨意插柳吧?”她點點頭。

接著她又把話題引申到對我們現代社會的評價上來,她說:“我們國家的文化,自古源遠流長,但五千年的文明,也沉澱了很多渣滓,不幸的是,當下的中國,雖然經濟搞上去了,人民生活好了,國家也興旺了,現在的國家狀況,有可能還是五千年以來最好的時候,但事情卻也來了。”

說到這裏,她停頓下來,側頭陷入沉思,像是在腦子裏琢磨著要怎樣說,停頓一會,她突然加重發聲道:“就我看,今天我們國家的文明程度和社會經濟的發展並不同步”。

她的思維的超越,讓我驚吒不已,我說:“你怎麽能有這個想法,這好像不是我們應該關心的問題”。

她笑笑,說:“你一定很奇怪我一個待在山裏的女人做啥不好,整天想這些個事情,其實,這也是我躲到深山裏來的一個主要原因。現在社會上有很多各式各樣的問題,說穿了,根本就在於國人的文明素質和物質增長的突飛猛進不相匹配,用句俗語:就是沒有搭接上。”我接著她的話茬說:“確實如此,官場上人們爾虞我詐,商場上嚴重的不講誠信,普通人放棄了做人的基本標準和原則,就連學術教育科研部門也是醜行怪象不斷,這正是當下中國的芸芸眾相。”

聽到我的回答,女主人側首陷入了沉思中,她自言自語的說:“種種浮燥,不在民眾,不是普通老百姓的過。”這句話,她說了足足有兩遍,我可語可答,隻有呆立旁邊幹站著聽話的份兒。

猛一抬頭,她又問我:“郭嵩濤你知道嗎?”我趕緊接說:“你可是說的那個曾國藩的親家,當過晚清大官的郭嵩濤?”她抿嘴笑說:“我猜到你一定會知道這個人。”受她的鼓舞,我笑著和她開玩笑道:“咋的,這個清朝人還和我們今天的話題有關?拉出來遛遛他?消遣消遣?”她也笑道:“哪能呢!這位前輩的見識我們佩服還來不及呐,哪還敢去消遣他老人家。我就是對他百年前說過,今天還有實際意義的一番話很感興趣”。我說:“哪是什麽話?能說到讓今天還有人感念?一定很有哲理。”她說:“也不是多有哲理,就是他給我們列了個時間表,很有點意思。郭老先生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時就說過,我們中國得需要四百八十年才可以成為世界強國,學習西方軍事,三十年可初見端倪;學習西方製造工業,五十年可稍見成效;舉辦學校,一百年方能樹藝人才;再用一百年蕩滌舊習,再用一百年砥礪精英,再一百年方趨於大成。”

聽到她說出這些話,我不禁有些灰心喪氣,低下頭默默在心裏盤算。

她似是看出我的心思,說:“不用心中想不開,其實用不著那麽長的時間,有些是可以交叉進行的,郭老先生的時間排序對我們現在解決問題,隻可以用來當個參考座標物來用,如果事事都要按郭老先生說的步驟走完,那歐洲現在應該還停留在文藝複興時期,而我們國家現在還應在民國時的戰亂紛爭裏掙紮。問題的關健不在於趨於大成的步驟,而在於由哪些人去引導完成這項工作。”

看到我還是一臉迷茫的神情,她又解釋說:“完成這些工作或任務,最主要的是要有領導者和正向典型的榜樣,領導者設計方向和思路,典型榜樣則站在全體人民前麵起引示作用。應該說從晚清開始就有不少賢達仁人試圖勾畫出我國以後的前進方向了,那時的錢複、康有為、譚祠同、梁啟超等諸個英傑,不斷思索籌策國家走向富強的道路,後來的孫文、李大釗、毛澤東、鄧小平等先賢們,不但思慮慎密、謀劃超前,而且身體力行、埋頭苦幹,今天的中國,能達到如此繁榮昌盛富裕的場麵,就是他們前赴後繼、漚心瀝血的成果。所以說,我們中國並不缺乏英明的領導者和前行的楷模賢達。”

停頓一下,她又說:“近來我看到有個日本人寫文章,說中國人的文明還需要一百年才能趕上日本人,其實他的文章根本不值一讀,觀點也不值一辯。就像剛才我說的,對郭老先生列出的時間表,我們也隻能做為思考問題的一個座標一樣,我們還應當看到我們國家和民族具有的巨大優勢。我們國家有那麽多的人,拿出十分之一,就有一個多億的人了,就能構成一個足以引領民眾前進的精英階層了,這些人比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的整個人口還多,也就是說,足足有可以構成一個中型國家的精英團體在我們中間存在,那我們還怕什麽?我們不但有領導者,還有宏大的榜樣和典型團隊。隻要我們國家現在有真正的精英階層出麵,來做為榜樣和典型帶動大家前行,就能事半功倍,就能多麵行進,把軍事、工業、教育並舉,把蕩滌舊習和樹立新風同行,時間對我們就不會是個多麽嚴重的事。如果這一個億的精英,能夠以身作則,把自己的行動約束的很文明,那麽就能首先保證有一個中等國家的人達到相當文明的程度。而這些人的所作所為,再對我們人口中其它的十分之八的中間人群產生影響,這樣就能使近十分之九的人變成現代文明人。最後,尚還剩餘的十分之一、不願接受現代文明的人就會形無所遁,行無可藏,隻好在整個國家文明的大環境裏慢慢去向善轉化,我們國家的大成就會實現。”

聽到這裏,我雖然很振奮,但也很疑惑:“既然按你說的,那麽我們社會現在怎麽還會出現的剛才所說的種種問題呢?”

她說:“這是因為我們現在社會上的偽精英太多,真正民族精英的鋒芒反而讓他們給掩遮住了。比如說,文明的前進步伐應當首先由社會的上層開始,進而帶動中層和下層的勞動人民,用劭德正行去樹立榜樣引導民眾,對不按規距的可以用處罰來進行管理製約,這是實現文明進步的正道。但現在是很多所謂的精英都起不到帶頭作用,因為我們那些精英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精英,隻能說是偽精英。比方說,有些人不知用何種方法聚積了較多的財富,其財富的來源很是可疑,但因為他們手中有錢,就可以洋洋得意的冒充精英;還有一些從政的官僚自身得官就很不正道,其人品混入普通老百姓中尚顯低下,但一朝有權有位置,在當下我們的社會中就可以猴子沐冠,搖身一變號稱精英;還有些文化學術高層,自降身份,也去學那些投機鑽營之人,做些苟且之事以獲取名利,豈能做帶領年輕學子前行的正確表率,更何遑對提高社會整體文明程度有所貢獻?這些還身居高位的偽精英們,對物質的追求遠遠大於對精神的追求,對名利的擭取不擇手段,剛開始是功利、媚俗,後來又加進虛無、放縱,很多人妄圖用醜行去博取名利,給處於中下層的廣大民眾一個極端惡劣的榜樣,對社會的反麵作用是明顯的,甚至毒化了社會,使整個社會朝一個錯誤的方向延伸前行。”

我驚異她的觀察的敏銳,但對她激越的論說卻有些擔心,於是我說:“這些事可能不是我們這些草民所能夠思考和控製得了吧!”

她可能也感覺到自己的話語有些過激,看看我的表情,笑道:“你也接受不了我的這些觀點?那我就不說了。”她突然轉身,指著窗外天空說:“那朵雲生的真奇怪,遠看好像是隻野鳥孤雁在空中瞎飛著呢。”我伸過頭望去,外麵晴空碧藍,哪有一絲絲雲彩。回過臉來,她正在那兒側身偷樂。原來是她在和我逗笑,我雖被戲弄,但卻毫無慍意,哈哈一笑,揭過此章。

說實在的,那天的談話,雖然讓我有些驚吒和擔心,但也深感受益無窮。我說這些隻是想說明我們的女主人絕對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而是一個有著獨立思想的奇特女子,她身處與外部半隔絕的深山裏,目視的世界,卻比我們這些整天在世間混濁浮塵中翻雲覆雨的男人們看到的還要深邃和透徹。還有她的觀點,引申是那麽的精彩,論述是那麽的高明,提出的解決方案又的確讓我覺得切實可行,而且她對那些所謂偽精英們的評價更是一針見血,足以讓我們的那些整天忙忙碌碌而又思想乏力的社會學家們無地自容,讓我們這些自號大男人的蠢物們汗顏。

以後還有過幾次類似地碰麵交談(說交談是我自吹自擂之語,其實每次都是以她說我聽為主),我就不一一贅述了。

現在我想說一說我和洛桑的友誼。在山上,我除了白屋裏的人外,來往最多的就是村長一家,而洛桑既是白屋的一個成員,又是村長家的準女婿,我們的交往就更多些。他最愛和我聊鳳城,看得出,洛桑對外部的世界很向往,尤其是對他林姐(這點他顯然是弄混了,把阿姨叫成了姐)的家鄉充滿了好奇。他說央金有個姑姑也在鳳城,是在那裏上的大學,林阿姨在那邊的朋友給幫忙留在那裏工作,也許有一天他會和央金一起到鳳城去看望那個已經在鳳城安家的姑姑,順帶好好看看鳳城。他還說央金的姐姐小卓瑪也去鳳城上學了,念得是和央金姑姑一樣的大學,他自己的哥哥則在蘭州上大學,是他阿爸給選擇的學校,她阿爸以前就是從那邊的某一個大學裏畢業的。說起這些時,他充滿了羨慕和憧憬,又為自己能放棄這些誘惑在山裏和央金相聚在一起而有些喜不自禁。

洛桑不上山放牧的時候,就領我上別人家串帳篷,甚至有幾次把我領到穀地外邊的山坳裏,一同爬山下溝,察地形,看風景。穀地裏現在和上次我來時不一樣,熱鬧多了,尤其是清晨上山的牧人做出發前的準備工作時,還有下晚牧群歸來時,牛哞聲、狗吠聲混雜在呼爹喚兒的男聲女聲中,充滿了生活的氣息,生氣勃勃。

    而在這個過程中,我也見識了山裏生活的另一麵,那就是自然的嚴峻無情和人們生存的不易。山上放牧,要和牲畜一起在荒山野地裏窩著,一待就是一天,草原上風景雖好,看久了也會厭倦。人和牲畜都要不停地走動,牲畜移動到那裏,人也要跟到那裏,不能偷懶歇著,頭上是烈日驕陽,腳下是溝溝坎坎,走不完的山路踩不完的坡崖,讓人疲憊不堪。最讓人頭痛的是那些突如其來的風和雨,草原上無遮無掩,風雨來時隻能找溝溝岔岔暫時躲避,還要緊注意著把牛群也要招呼好,不能讓狂風急雨把它們打散了,如果牲畜跑散了找不回來,那牧民家的損失就大了。

有一次我陪洛桑上山,照看他家的牛群,早上還好好的天氣,一陣風吹過後,就突然雲團翻滾,暴雨傾盆。我們猝不及防,隻能是在暴雨中先保護好自己,邊趕著牛群躲避,穿過一個山岔時,突然從上麵溝道裏衝下一股洪水,轉瞬間就有兩頭小牛躲閃不及,被洪水卷入激流,不知衝向何處。從此前的生死相博中緩過勁來,我望著洪流急泄的方向,想到剛才還在山半腰和我逗著玩的兩頭小牛,現在卻人牛相隔、生死未卜。深深感覺到了這些平時鋪滿輕盈綠草的山穀裏,隱藏著極大危險,大自然的威力在這裏盡情釋放,人類在這裏更覺渺小。可能來臨的危險會讓你措手不及,而能幫助你的工具和人手又少而又少,有時很可能長時間也沒有人知道你遇到了危險,你隻有靠自己的努力拚命去脫離危險,或者聽天由命,或者被危險吞噬。

 想想城市裏的人到荒山野地來追求心靈寧靜也真不容易,要耐住孤獨、寂寞、清貧,甚至要麵對外來的災險對生命的威脅。

    這樣過了快兩個星期,山上已經有牧人開始向祁連山北的甘肅省界上的草場轉移,他們采用的方式是把帳篷收起,綁在摩托車上,運過山那邊(摩托車是山裏的主要運輸工具,代替了以前的馬匹)再支起來,然後人再趕著牛群徒步慢慢轉移過去。那一次,我又奉藍姨之命到哈溪鎮買菜的時候,接到了家鄉的訊息,我的合夥人先給我發了短訊,我收到後趕快給他再打電話回去。合夥人告訴我,我在老家鳳城的生意有一些麻煩,他滿世界給我打手機,但總是收到不在服務區的盲音。我告訴他那是因為我在山上,手機沒有信號。他讓我盡快趕回去,不然會有大麻煩。我告訴他稍安勿燥,我立馬就趕回去。

    回到山上後,我對女主人說了這個情況,她也很著急,讓我趕快回家處理好那些麻煩事,並說我可以隨時再來山上做客。我和大家告了別,在女主人、藍姨、妞妞、央金、洛桑及村長一家依依不舍的目光裏驅車離開了白屋和山穀,向我的家鄉趕去。一路上,我認真的回憶了一下,藍姨已經把關於女主人身世的大部分故事講述給了我,女主人、王建飛還有幾個叫文喧、紫菡、卓瑪的人在我的腦海裏已經形成了有血有肉的立體圖象,我稍稍有些安靜,他們的形象就在我的腦子裏不停地活動,現在,是該我把這些故事記下來並寫出去的時候了。我要讓更多的人知道,在物欲日益泛濫成患的現如今,還有些人在偏遠的地方堅守著自己的理想和信念,默默承受著“普羅密修斯”式的苦難。本書發生的故事最早起始於八、九年前,故事的各章節是我精心記錄的女主人家世、身世的一係列敘述,其中大部分是由藍姨講述給我的,還有一部分則是我自己的親身經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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