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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中國電影界的掃地僧 作者:王小我

(2020-11-05 15:40:49) 下一個

阿城,中國電影界的掃地僧

1985年9月,上海電影製片廠在湖南召開了關於改編小說《芙蓉鎮》為電影的座談會。

要改編的小說,是首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

要將小說拍成電影的人,是家喻戶曉的大導演謝晉。

這個組合,決定了座談會的高規格:

官方代表有,中共文化部領導陳荒煤、上影廠廠長徐桑楚;文藝界代表有,內地評論家李陀、康濯、導演黃健中,香港導演許鞍華、香港南方影業公司總經理許敦樂,以及享有“中美文學大使”之譽的美籍散文家董鼎山。

兩岸三地,滿座衣冠。陳荒煤定了目標:要拍出一部深刻反映文革十年動亂、兼具史實性與藝術性的電影。

會上,東道主徐桑楚廠長先開場,小說作者古華發表了創作背景談,接下來,一個年輕人開了腔。

他從“電影和小說的改編關係”、“文學形象與銀幕形象的區別”談及“電影的視覺表現”再及“什麽是電影語言”。由文學到電影,由電影到文學,上來就是三個回合1000米自由泳。

偶有與會者附言一二,不待說出三四,他輕輕一接,“董先生說的這個就要具體到小說改編電影的技術問題。董先生很會把討論引下去。”導演謝晉猶豫要不要拍成政治風俗畫,他毫不猶豫接過來道,“我接著老謝說那個政治風俗畫的問題。”

《芙蓉鎮》副導演胡立德眼疾手快做了一份會議記錄,逢年輕人發言,少不了備注一個“眾笑”或“眾大笑”。

到了會議後半場,話筒輪流轉,年輕人發言次數少了。最後,他略顯嚴肅地表達了對於小說結尾處理的不滿,並給出了電影版結尾的建議:

“小說到最後,古華的勁兒還沒使完,還要完成秦書田(男主角,電影中由薑文扮演)的人格,一定要他官複原職……我覺得這一點起碼可以取消。當電影結束時,秦書田根本就沒有官複原職,他幫助胡玉音(女主角,電影中由劉曉慶扮演)賣米豆腐是符合他們所破壞的道德而建立起來的關係,而不是破壞了以後,他們剛剛出來又走進另外一個道德秩序裏去了。”

這個建議,他在六年前,曾向另一個人提過——

1979年,年輕人向他被打為右派、後得官複原級別的“秦書田”式父親鄭重說道:

如果你今天欣喜若狂,那麽這三十年就白過了,作為一個人,你已經肯定了自己,無須別人再來判斷,要是判斷的權力在別人手裏,今天肯定你,明天還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認為平反隻是在技術上產生便利。

多年後,年輕人與友人憶及此,有點自悔當年欠通人情,“但是我把這樣的意思放進《芙蓉鎮》的電影劇本裏了。”

這個年輕人,時為《芙蓉鎮》編劇,姓鍾,名阿城。

 

01.名字很怪的父親

阿城生於1949年4月5日,半年後,換了人間,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他說,按傳統的說法,我也算是舊社會過來的人。

他出生前,趕上幹革命的父母隨大部隊入北平城,於是取名,阿城。日後阿城自己解讀,說這名字雖俗氣,但有父母紀念毛澤東“農村包圍城市”革命戰略成功的意思在裏頭。

阿城兄妹五個,他行二。大哥叫鍾裏滿,三弟叫鍾大陸,四弟叫鍾星座,五妹叫鍾姍姍

阿城的父親鍾惦棐,是著名電影評論家。建國後,主要在中宣部文藝處管電影。1950年,《人民日報》發表了新中國第一篇影評《評<中華兒女>》,執筆者,正是鍾惦棐。

影評人鍾惦棐的職業生涯,在1951年,抵達巔峰。這一年五月二十日,毛澤東一篇《應該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掀起全國範圍大批判運動。

運動高漲之際,鍾惦棐在赴山東調查武訓事跡的工作中,表現出色,得到毛澤東禮待。

轉折在5年之後到來。鍾惦棐在《文藝報》發表了一篇《電影的鑼鼓》影評,遭到曲解,旋即被打為右派,送到渤海邊上的唐山柏各莊農場勞改——掃廁所。

當時阿城8歲,在小學,他被老師詰問,不懂什麽是敵人,於是學舌說,我爸爸是壞人。

8歲之前,家裏請兩個阿姨,住在中宣部機關宿舍。8歲之後,全家9口人,擠在宣武門振興巷一進破爛小院的兩間平房裏。

六十年代,阿城念初中那會兒,亞非拉領導人頻至首都訪問。學校挑選學生站到長安街,夾道歡迎。老師每回念到三十幾個學生,之後說:沒有念到名字的同學回家吧!

念來念去,沒念到的永遠是那幾個家庭出身有問題的。其中有阿城。

有一次,阿城問老師,您就念我們幾個人,就說這幾個念到名字的回家就完了,為什麽要念那麽多名字?老師回:念到的,是有尊嚴的。

阿城看得開。他說,我習慣沒有尊嚴,“你被邊緣化,反而是你有了時間。”沒被老師念到,他也沒回家,到家附近的琉璃廠,流連於畫店、舊書鋪、古玩店,完成自我啟蒙:我在那裏學了不少東西,看了不少書。

1966年,文化革命了。毛澤東在天安門接見了來自全國的百萬紅衛兵。阿城和毛主席沒見成——由於父親的政治變故,阿城說,六六年不要說參加紅衛兵,連參加“紅外圍”的資格都沒有。

1968年,阿城19歲。家裏有門道的都留下來了,他隻能下鄉。

父親鍾惦棐在這個年紀,離開四川江津老家,投身革命聖地延安,幹起了火熱的革命工作,堅信勝利在望。

阿城在這個年紀,離開北京,開始了插隊生活,接受起知識青年再教育,一眼望不到頭。

 

02.彼時正年輕

阿城夥同幾個同學,先去的山西雁北,後到內蒙古呼倫貝爾盟阿榮鎮。時間都不長。

不長的原因是,當地農民不歡迎。“他們生產力低,土地少,因為我們是自己去的,所以落不上戶,就不會有知青待遇。”

輾轉流徙,最後一站是雲南生產建設兵團景洪總場10分場,這回站穩了腳跟,一呆就是十年。

在雲南,處境也不見好。和阿城同在雲南插隊的好友王學信說,按雲南一帶老百姓的流行說法,這些大城市來的知青都不是好人,才給弄到這兒來的。

雲南沒什麽好吃的。缺油少肉,蔬菜單調,唯有大米飯管飽;也沒什麽好看的。來之初,知青之間相傳,女人在河中當眾洗澡,繪聲繪色,情緒湧動,“幾年之後,知青們如十年的老狗,視之茫茫。”

但他們找到兩樣好聽的。其一,是聽阿城講故事。

阿城看書多,說書一絕。知青白天幹活,晚上聚首阿城住的茅草房。一盞煤油燈,一屋子人,煙頭一亮一亮。阿城帶了幾箱子書,《基督山伯爵》《悲慘世界》《高老頭》《複活》等名著故事,從他的嘴裏進進出出。每到關鍵處,阿城住了口,一屋人被吊起了胃口。這時,眼力勁兒好的忙給遞上春城煙、往茶缸子裏續水。脾氣急地忙問:後來怎麽樣了呢?

其二,是聽敵台追劇。

雲南所處地段,山高皇帝遠。中央廣播電台,聽不清;當天的報紙,要多少天後才到山裏,之後到黨支部書記手裏,之後成為卷煙卷的紙條,到每個人手裏。“所以中央的電台和報紙,對聽敵台的人來說,隻能算參考消息。”

知青聽敵台,不為政治,為娛樂。阿城記得有一回聽澳洲台播台灣廣播連續劇《小城故事》,短波信號飄來飄去,於是幾台收音機湊一起,圍追堵截。草房裏男男女女,個個聽得直抹眼淚。“尤其是鄧麗君的歌聲一起,殺人的心都有。”

追完劇,第二天上工還有一段時間劇情大討論。沒聽過的,借機補課。聽過的,說著說著情緒又上頭。

百聽不如一見,要說娛樂,還得看電影。

每遇放電影,阿城必看。早上備好幹糧出發,傍晚到,來回二十公裏。一次,山區放廣西歌劇《劉三姐》,到了四千多人。銀幕架在兩座大山之間,觀眾就坐在兩座山的斜坡上看——這就注定有一座山上的人要看銀幕反麵的故事。

真正的高潮,在放映結束到來——四千人要求再放一次。放映員態度強硬,不幹。山民樸實,不放電影,就不放人。放映員態度軟了下來,但是提了條件:要吃一頓好飯。

於是洗菜,淘米,殺雞,忙活飯。四千人耐心等待放映員喝完最後一口湯,以及飯後必須的一支香煙,當銀幕再次閃亮的時候,阿城說,我可以給“幸福”下定義了。

農場廣闊天地,有的是時間,有的是精力,但沒有什麽可以作為。阿城身子弱,幹不了重活。他三歲得上肺結核,七八歲由小康人家墜入困頓,母親張子芳說,全家9口人,隻能靠棒子麵和窩頭糊口,從不敢買新鮮菜。

後來他被安排到農場子弟小學教書,趕上什麽教什麽,語文數學美術體育,全憑自由發揮。阿城的女友羅丹,也是他的同事。

一年一年插下來,阿城越來越了解當初不歡迎他們的農民。一直插到第十年,阿城說,已經沒有“插”的意識了,已經就是農民了。並自曝了“小農意識”:

時刻準備著偷、搶。暴動我一定衝上去,人民的解放軍一來,我一定抱頭鼠竄;逮著了,我一定下跪,說下次不敢了不敢了,就把我當個屁放了吧;判刑了,太好了,監獄是有飯吃得地方啊!做苦工?平常不就是做苦工嗎?一輩子不就是個苦嗎?

他用父親鍾惦棐常掛在嘴邊的六個字,總結農民的一生:活著幹,死了算。

到阿城把自己活成農民,到當地農民把他當自己人,用了十年時間。“十年時,所有人都知道你沒有退路了,才會平等待你,視你為賤民同類,才會與你相濡以沫。”

他的人生而無指望,與農民相仿。1976年,文革結束,但父親的政治問題還沒有徹底結束——摘掉了右派的帽子,又戴上了“摘帽右派”的新帽子。

北京來的知青,陸續回了城,阿城走不成。鍾惦棐托好友、人大教授甘惜分幫忙把他弄回來,甘去信負責雲南文化方麵舊友,不見消息。

走不成,阿城決定紮根,但根也紮不成。阿城的母親張子芳說,老二阿城下放雲南,喜愛畫畫,想在昆明美術辦公室工作。業務上沒問題,也因為父親是右派,不予錄取。

進退兩難的阿城,感受到了農民的絕望:當地獄第十八層的目光向上望向你的時候,你不寒而栗,連慶幸的心都沒有了。最令人難受的,是他們根本不向上望,而是向下望,難道地獄還有第十九層嗎?

但他表麵不動聲色:我因為父親的問題,連個昆明藝校都考不進去,大學恢複高考,亦不動心,閑時寫寫畫畫。

直到1978年,後來和阿城多有過從的《三聯生活周刊》主編朱偉說,在雲南阿城偶然遇上了下放勞動的畫家範曾,在其幫助下,他才緊巴巴地回到北京。

坊間於是盛傳,阿城和人品存疑的範曾是莫逆之交。對此,阿城沒有正麵澄清。2001年,他和薑文有過一次各說各話的對談,說了這麽一段話:

我被編了不少“段子”,我從來不去辯真辯偽,辯解什麽,那都是創作。圖嘴上的痛快,也就是創作的快感。我隻辨別段子本身編得好不好,編得好,大家一塊兒樂唄。我常常恨不得就是段子裏的那個阿城,他比我有意思。有個段子“阿城與範曾是莫逆之交”,問題不在假,而在編的人有一股子很認真的肉麻。

事實是,阿城靠了自己,才回成北京。當時,同阿城一般境遇的各地知青,不在少數,都嚷嚷著要回去。1978年年底,終於爆發為鬧到中央的“雲南知青大返城運動”。日後結識阿城的雕塑家王克平說,阿城是策劃人之一。

初回北京,有朋友對他說,有部電影你得看一下,不看就等於白活了——科波拉執導的《現代啟示錄》。阿城想方設法看了,觀後感是:美國人民有點大驚小怪。“我覺得這和我以前觀察的狀態有點接近。就是一般的知識分子,受點兒痛苦,就叫起來:哎呀,要咱們受罪了!”

此時,“農民”阿城有了寵辱不驚的氣度——農民是一輩子苦,他們的反應是:你怎麽啦!來,坐下來喝一杯。

前後插隊11年,返城的阿城,像是鄉下人頭一回進城,丟了北京人氣派。他站在北京,看自行車風車電掣,久久不敢過街。見到警察,一陣死盯,覺得新鮮,“警察是城市的標誌啊。”受了兩年“城裏人再教育”,到了1980年,新鮮勁過去了,阿城開始厭警察,朋友說,這才有個北京人的樣子嘛,“城裏是以罵警察為樂的。”

在北京,阿城頭一件事,是惡補電影。他自己形容是,慌慌張張看電影。北京“內部電影”多,冷不防聽說哪裏哪裏幾點幾點要放什麽電影,門口取票,他便跨上自行車慌慌張張趕過去。擠進電影院,燈光一暗,左右腿一交疊,阿城渾身愜意。他很高興地想,原來小的在鄉下種地,北京人貓在“內部”看電影呀。

慌慌張張看下來,阿城的結論是,看了不少愚蠢的中外電影。

沒有“聰明”電影可看的時候,他給平反後,重新恢複主持電影方麵工作的父親打下手。當年一聲“電影的鑼鼓”,令鍾惦棐就此22年偃旗息鼓。再次握住筆杆,他感到時不我待,常對妻子張子芳說,沉默22年了,現在隻有“活著幹,死了算”,把失去的時間找回來。

鍾惦棐一邊馬不停蹄地繼續電影評論創作,寶刀不老。羅藝軍提到一件事,說上海一個影評組織做了一次群眾調查,在最受歡迎的電影評論家一欄中,鍾惦棐赫然名列榜首。

另一邊,他忙著整理出版著作。中國電影出版社要將鍾惦棐1957年以前的影評文章,結集出版。阿城就一趟趟跑北京圖書館,從報刊上一篇篇往下摘。集子裏,凡69篇,壓軸的一篇,是因言獲罪的《電影的鑼鼓》。鍾惦棐起先打算以此命名該書,出版社連連擺手,改為《陸沉集》。阿城說,一個搞地震的朋友,險些上當,經我提醒,才沒有買去作工具書。

其後,阿城又協助父親主編大工程《電影美學》。其中錄入一篇阿城寫的《生活理想與審美理想》,以萬言縱論當年國產片,開篇就是一個掃堂腿:

1983年的中國電影,反映平平,沒有黃鍾大呂,亦沒有顯現絕然相反的牛耳之執,似乎就像果樹,總要有稀年。

阿城求獨立。他無意接父親的班,想做點自己的事。頭幾年,他沒什麽頭緒,哪裏都試一下。

阿城美術功底好。他自告奮勇到北京機場畫過壁畫;也給作家陳建功的小說《飄逝的花頭巾》畫過插圖。後來,他謀得中國圖書進出口總公司一份差事,沒有學曆,隻能以工代幹,任《世界圖書》雜誌美術編輯。

阿城才藝全而精,身邊朋友都服他。張眼看八十年代標誌性的文化事件,處處有阿城。

詩歌界,他與當時《今天》雜誌的北島、芒克等詩人交往甚密,沒少幫忙;

美術界的“星星美展”,他是主要參與者之一。他們幾個畫展領袖到各個學校講演,有一次去了中央美術學院,台下一個叫陳丹青的油畫係學生聽得兩眼放光,感到找到了組織:我羨慕他們那股子野性,我發現和他們根本就是一類動物嘛!

攝影界的“四月影會”,也有他的積極張羅。知青好友王學信說,他參與的“星星美展”和“四月影會”,在思維理念和藝術表現上有不少突破和開拓,影響所及遍至全國。

他甚至進軍商界,拉詩人芒克辦起公司,跑到秦皇島和人談生意。一到海邊,芒克撒了歡,脫了鞋瘋玩。阿城躺在沙灘上,欣賞著有俄國人血統的漂亮詩人,生出感慨來:如果我們能賺到錢的話,可能是老天爺一時糊塗了。

老天爺沒糊塗,沒多久,公司倒閉了。星星美展辦到第二屆,因種種原因夭折。阿城一番東突西進,終不得出。

阿城的女友羅丹早在1973年就回了北京,考上了北京師範學院中文係。畢業後,在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漢語教研室當老師。阿城困居雲南的時候,她幫著阿城照看家裏。

阿城一回來,倆人順理成章結了婚,借了同事一間12平米的屋子當婚房。東西多得擺不下,中西混搭:煤油爐燒飯,牆上掛著阿城臨摹的意大利名畫。其後,屋主要把房子收回去,夫妻倆被迫勞燕分飛——羅丹住在娘家,阿城晚上就睡在辦公室。

後來,阿城所在單位中國圖書進出口總公司,給分了兩間小東屋。夫妻依舊不得團圓——羅丹又回娘家生孩子去了。阿城舅父張四正去看過,屋裏黑如洞穴,一副隨時要塌狀。他問,為什麽要這間沒人要的房子?阿城答的坦然:這總比沒有好。

《三聯》主編朱偉記得阿城對他說過,三十歲前,自己一直不順。“倒黴一直一步步在跟著他,使他一直無法掙脫冥冥中一種力量對他的箝製。”——

直到1984年,他拿出一篇名為《棋王》的小說,將了命運一軍。

03.編劇阿城

身邊朋友,都知道阿城一身雜家功夫,但沒什麽人知道他還會寫小說。

1983年,遠在美國的陳丹青收到阿城寄來的一篇小說,寫在練習本那種破紙上。陳丹青看了,大感刺激,不敢置信:我從未想象一個我認識的家夥,一個同代人,也寫小說,而且寫的就是咱們這些人的事。

陳丹青把這兩頁紙,寶貝一樣揣在褲兜裏。有一天,他見到來美國訪學的作家王安憶,便把阿城的小說遞過去,王安憶當即站在華爾街市政廳一帶的馬路邊看,他就在一旁抽煙。

從1983年夏天起,往後一年多時間,阿城紮穩了馬步,把自稱為“習作”的小說,一篇一篇往美國紐約陳丹青的寓所發射。陳丹青驚呼,天哪,都是原稿啊!

到了1984年,阿城練成內家功,開始寫《棋王》,三個晚上,一氣嗬成。成稿後,幾乎一字不易。小說發表在《上海文學》1984年第七期,一時洛陽紙貴,阿城文名豹起。

他那兩間小東屋,很快成了全國叫的上號的文學刊物編輯接待中心,一天好幾撥人來求稿,要費四五斤茶葉。有事出門,阿城不忘招待,在窗子上留言:鑰匙和麵在老地方。

當時正在解放軍藝術學院作家班進修的莫言,被《棋王》徹底征服,說,那時他在我的心目中毫無疑問是個巨大的偶像。

香港導演徐克看了,連連叫好,“這個小說,我們在外麵也看得懂,看得很投入,因為它很真實,很特別,很戲劇性,很生活化。”打電話到處聯係,要拍成電影。

“棋王”落子,父親鍾惦棐才得知,難掩興奮。他沒有當麵誇阿城,給弟子仲呈祥寫信,做了點評:這種文學,不是一陣風能吹跑的。

起先以為沒人看的阿城,這下終於知道自己“好看”了:我就好像那種很笨的女人,突然一個男的說:哎,你好漂亮!我就問,我真的漂亮嗎?

可惜漂亮當不得飯吃。人家問起《棋王》的寫作動機,阿城直言不諱,就為了稿費。

阿城顧家。他說,我自己要買煙來吸,有妻兒要養,“工資自然不甚夠敷衍”。

他體恤妻子的辛苦,勸她伏天出去玩一次,“手裏有匯款單,口氣自然粗一些。”他憐子,兒子愛吃冰棍,三根下肚,還沒吃夠。他發了願:等我寫多了,用那稿費搞一個冰棍基金會,讓孩子們在伏天都能吃一點涼東西,消一身細汗。他們老老實實做工的父母想必會歡喜,將錢省下來,冬天多買一些煤,讓孩子們鑽涼被窩時不必再下一個小小的決心。

他算了下,《棋王》的稿費到手,一百多斤冬儲菜就有了。

《棋王》之後,阿城又打出《樹王》和《孩子王》兩個王。名氣更響,但還是沒富裕。他把發表了“三王”的雜誌寄給在美國的陳丹青,為了省郵費,把雜誌其餘書頁給撕掉了。

阿城火力又急又密,他趁勢在《上海文學》連發一組短篇,後來收入小說集《遍地風流》,名動海內外。有一個哈爾濱的狂熱粉絲,甚至要把其中一篇《溜索》譜成交響樂。

成了名作家,雖然沒掙到什麽錢,但有不少好事找上門。一次,一家刊物斥7000元巨資辦“九寨溝筆會”,請阿城去。得知此事,鍾惦棐沒有當麵說什麽,給弟子仲呈祥寫信,囑托“閱後抄寄阿城”——核心思想是,千萬不要成為文學新貴。希望他“像過去一樣,一個破掛包,夜宿車站長凳。”

為此不惜揭阿城的醜:一次,阿城在車站睡熟後,被人拔去塑料涼鞋,第二天他就赤腳去北影找母親張子芳,被母親同事誤認作乞丐。

阿城跟朱偉抱怨說,寫小說掙錢太辛苦。他認為,作家就是乞丐。“我本身就是個寫字的手藝人,寫字的目的就是換錢貼補家用,我有嘴我老婆有嘴我小孩也有嘴。”

阿城的“作家乞丐論”,引來德國漢學家顧彬憤憤不平,“一個作家應該忠實於他的事業,不應該把錢看得那麽重。為什麽不在寫劇本的同時也寫小說呢?我不能理解,這些中國作家都是怎麽了?”

阿城一個回馬槍:還不夠清貧嗎?我抽的煙都是大前門,太貴的我抽不起。

1985年下半年,阿城收了火力,轉向另一個領域:電影界。

八十年代,文學熱,電影熱,文學和電影還打得火熱。那會兒發出一篇好小說,導演爭著搶。

1986年,《人民文學》第3期發表了莫言的長篇《紅高粱家族》第一章《紅高粱》。阿城看了,豎起大拇指,對陳丹青說,寫得比我好多了。過了四個月,為拍《老井》、正在山西體驗生活的張藝謀,坐火車到北京,又坐電車到解放軍藝術學院,找莫言商量改編成電影。在電車上,張藝謀夾了腳,全是血。

莫言還記得初次見到張藝謀的情景:光著膀子,黑得像煤炭。他是左腳穿著一隻鞋,右手提著一隻鞋。這讓莫言響起了老家生產隊的小隊長。張藝謀一見莫言,想到了他老家生產隊的會計。於是,一個小隊長和一個會計進行了一次成功的合作。

 

最能體現八十年代文學和電影要好關係的,要說一個人,王朔。1988年,米家山的《頑主》、夏鋼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黃建新的《輪回》以及葉大鷹的《大喘氣》這四部電影同時上映,清一色改編自王朔的小說,以致這一年被中國電影界稱為“王朔電影年”。

王朔都沒法謙虛了,跟葉京說,中國電影哥們兒現在平趟。

葉京這才反應過來,著急忙慌搭上王朔小說改編末班車,另辟一路,拍出《夢開始的地方》《與青春有關的日子》等京味兒電視劇。

大潮之下,阿城的“三王”,自然是導演瘋搶的對象。曾和阿城同在雲南插隊的陳凱歌,眼疾手快,搶了阿城自己最喜歡的《孩子王》的電影改編權。

當年赴雲南的北京知青,要說阿城擁書第一,陳凱歌可稱第二。他用扁擔挑兩隻箱子下鄉,一隻裝日用,一隻裝書:《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詩詞格律》、《紅樓夢》和一套8冊的古文選讀,都是枕邊書。

 

陳凱歌文采風流,冠絕第五代。但他服阿城:他真的和所有中國作家都不一樣,這是很奇怪的。他對文學的感觸是沒有人能企及的。

 

拍《孩子王》,阿城“不願低頭去看我拉的屎”,沒摻和。但給了陳凱歌一句點撥:其實一個人真實的東西、我們認為寶貴的東西沒有多少,但是每次都要把真實的東西拿出來,是很費力的。

陳凱歌費了大力氣,拍出了後來自認為最重要的一部電影,“我覺得這電影很真誠,非常貼近我的內心,不管大家評價怎麽樣。”陳凱歌好大喜功,明眼人一眼看出,他把《棋王》和《樹王》的情節也給掃進去了。

對於阿城的看法,陳凱歌有自知之明:我把阿城的東西破壞得很厲害,阿城不見得會喜歡這部電影。

果然,1987年,《孩子王》上映,阿城看了如坐針氈。他說其中一大失誤是,電影采用了小說中的對話。“電影對白應該將文還原為白話,也就是口語才像人說話。”腳前腳後,聽說侯孝賢想拍《孩子王》,當時已交出版權的阿城,嗚嗷叫悔。

《棋王》的電影改編權,被第四代導演滕文驥得手。阿城最早下海影視,就是隨滕文驥到深圳辦了個電影創作室。滕文驥1985年的《大明星》、1986年的《颶風行動》,編劇都是阿城。

滕文驥一動了拍《棋王》的心思,就給彼時在香港的阿城打電話。這邊說的興奮,那邊急了:有什麽話等我回來再說吧,電話費太貴了。

滕文驥在西雙版納轟轟烈烈拍《棋王》的時候,港台聯動,也在同步開工——導演嚴浩和徐克,將《棋王》與台灣作家張係國的同名小說合二為一,請來梁家輝編劇及主演,片名仍叫《棋王》。徐克說,故事中的王一生和其他知青,都是小人物,沒有什麽要求,沒有什麽理想,他豁出來隻是要爭一口氣,很接近我們。

1988年,滕文驥版《棋王》先走子。當了把“孩子王”,又當了回“棋王”,主演謝園感覺賺到了:我最懷戀的我的作品還是《孩子王》、《棋王》,雖然倆片子加起來才賣9個拷貝。

1991年,嚴浩、徐克版《棋王》再走子。該片被選為1992年香港國際電影節閉幕電影,王一生火車上吃飯的經典情節,被梁家輝演成教科書。事後他說,這是我最滿意的一部影片。

《樹王》根深蒂固,沒人搶得走——侯孝賢沒撲到《孩子王》,又望《樹王》興歎:當時要拍太難,那個年代特效技術還不到,沒辦法砍掉小說裏那樣一棵大樹。

後來一個叫奧米的意大利導演想拍《樹王》,阿城覺得沒法弄,“如果要拍,也需改動很大,幾乎變成另外一個故事。你怎麽砍那麽多樹,然後再燒掉呢?”,奧米說我有辦法,阿城還是不鬆口。直到2018年,田壯壯再出江湖,將《樹王》一斧子齊根砍斷,更名為《鳥鳴嚶嚶》。

 

“三王”瓜分完畢,另一頭,真正令阿城打響編劇名號的,還是謝晉導演的《芙蓉鎮》。

拍《芙蓉鎮》,阿城的父親鍾惦棐是“編外高參”。謝晉曾專門跑到鍾家求教。對於小說中王秋赦這個人物,謝晉把不準,鍾惦棐一語道破:一個典型的中國流氓無產者。並做了一個宏觀把握:兩個標杆,一個是胡玉音,一個是王秋赦,一折一揚,奠定了近30年的中國格局,說明改革之須。

接風宴上,鍾惦棐由於有肝病,不能喝酒,由阿城作陪。謝晉看過《棋王》,早就欣賞。兩人都是海量,喝嗨了,當下拍板,由阿城來做本片編劇。

1985年那場小說改編座談會,麵對一群行業權威,阿城沒少說“挑刺”的話,但把謝晉給說服了。電影的結局,就采納了阿城的想法。阿城說,這點是謝晉了不起的地方。

謝晉是發了狠,要拍得跟自己以往電影不一樣。他這次沒找老搭檔、編劇李準,找上阿城,“這樣不搞近親結婚,可以對自己創作上的習慣勢力進行一些衝擊。”

就在謝晉緊張投入拍攝時,電影界悄然興起一場“謝晉電影模式大爭鳴”,“謝晉時代應該結束”的聲浪,被一幫青年評論家拱了上去,謝晉被采訪和電話密集圍攻,脾氣很差。輿論鼎沸的當口,鍾惦棐拿出一篇力作《謝晉電影十思》,用一句“時代有謝晉而謝晉無時代”解了圍。

父子合力,一個開道,一個行進,為謝晉保駕護航。1987年,《芙蓉鎮》獲第7屆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雖然電影隻保留了阿城改編版本的五分之一,但阿城表示理解:他(謝晉)經常說,人不能被整得這麽慘。可如果要進一步說,人為什麽會被整得這麽慘,就不行了。這是老一代的分寸所在。

 

《芙蓉鎮》上映前,1986年,阿城受邀赴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又經聶華苓推薦,成為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駐校作家。算上1985年參加美國圖書館年會,這是第二回赴美。一來二去,此後,他就長住洛杉磯。

一天,《俠隱》(《邪不壓正》原著)作者、好友張北海的電話打到洛杉磯,請阿城幫忙改一個電影劇本——關錦鵬的《人在紐約》。現有的劇本,是香港名編劇邱剛健手筆。邱剛健倨傲,從來隻有第一稿,沒有第二稿。關錦鵬沒轍,隻好托人找阿城救急。

阿城此時不但是一個編劇,還是妙手回春的劇本醫生。他亮過一個絕活兒:改一個已經拍了五分之四的片子,要改出另外一種意義,還要改成一個完整的故事。“考驗我的是必須利用樣片上的口形另寫台詞。”

關錦鵬的樣片拿來一瞧,阿城當即診出了病根。晚上,又看到影片三個女主角:斯琴高娃、張曼玉和張艾嘉。心中有了底,放需要幫忙的人在樓上鬆弛,自行下樓研墨開起了藥方:藝術常是由減法造成的,所謂二減一等於三。

導演關錦鵬和美術指導阿潘鄭重接過修改好的劇本百衲本,認真提了許多意見,阿城聽了一陣感動:我突然想到大陸的電影審查官員如果是這樣的性質,那我也許有擁護審查製度的可能。

薑文的《太陽照常升起》劇本改了無數遍,終於定稿,他又把阿城請過來指點一二。阿城說,電影通常都是短篇小說,最多是中篇的含量,但《太陽》卻是個長篇。他提醒薑文,你這個拍攝難度極大。

李安拍《臥虎藏龍》,找到阿城幫忙。劇本階段,李安的禦用編劇詹姆斯和王蕙玲左右開弓,反複寫,反複改。阿城也給寫過兩稿。其中李慕白和俞秀蓮竹林表白一場重頭戲,都寫得不行,李安又請阿城出手寫。

遇到拿不準的知識點,第一反應,問阿城。李安說,如“自由”,據鍾阿城考證,中國到1894年尚無此名詞,還是明治維新後日本人從英文譯過來,我們再從日文翻過來。“自由”,現在很普遍,因考慮背景時代是清朝,就改成“自由自在”。

最終磨出來的好台詞,再從阿城手裏過一道,加以簡潔。

但在美國十數年,吃飯問題,阿城不靠寫作,主要靠幹體力活兒解決。“就是不想動腦子。”

他活得像個勤工儉學的留學生:白天打工,給人家刷牆,晚上在家寫東西。他不覺得累,也不覺得刷牆單調,“工具那麽多,有刷子,長的短的都有。”有一次,作家陳村在機場偶遇阿城,阿城掏給他一顆糖吃,說正要去某地刷牆——給一部電影當美工。

阿城動起手來,比小說好看。

他能攢車。覺得這事兒不需要技術。買輛舊車,弄一堆零件,一點點拆開,按圖紙要求再一點點裝上。阿城得意道,最後一輛嶄新的老爺車,在你手底下就誕生了。

兩三千美元成本,他賣兩三萬,他們家樓下的黑人都上來跟他商量想買,“一年玩一部,就夠你踏踏兒地活著了。”王朔見過汽車組裝達人阿城幹活時的樣子:我親眼所見,紅色敞篷,阿城坐在裏麵端著一煙鬥,跟大仙似的。

 

他懂電腦。作家何立偉在他家玩,碰到一男一女來請教電腦用法問題,阿城一二三四,說得倆人頻頻點首。阿城1986年就用電腦寫作,他嫌當時電腦硬件水平不行,字體醜,字庫不全。他就自己仿古版書編了一套字體輸入進去,有一萬三千多個漢字。

他還教人彈鋼琴。教的是言傳不用身教的高級班。臨比賽前,從藝術修養、格調理解和演繹方麵,予以調教和指導。“一年有幾茬,就夠糊口了。”

人家說他是通才,他不以為然,給舉了個例子:前院老王正彈古琴呢,突然家人跑來說後院爐子滅了,那就拿出辦法重新去給點燃。這是一個人應該有的技能,生活就應該是這樣——古琴可以彈得特別雅,轉身回去又可以通爐子。

1998年開始,阿城斷斷續續,中美兩邊跑,到上海看妹妹。2000年之後,他基本就住在北京。

定居國內後,阿城與中國電影界,再次關係密切起來。第一個找上門的,是因1993年的《藍風箏》十年不得拍片的田壯壯。

 

4. 阿城與第五代

在沒有電影可拍的十年間,田壯壯每年都要看一部電影——1948年費穆執導的《小城之春》。有一天看完,他感到特別激動,十年之後的第一部電影,有了:翻拍《小城之春》。

這個想法不可謂不大膽。母親於藍是著名演員,她第一個反對:明擺著這是費力不討好的事兒,一旦拍不好怎麽辦?

2001年元旦過後,阿城接到田壯壯的電話。那頭問,你覺得再拍一次《小城之春》行不行?這頭一點沒猶豫,行啊。

有了阿城的話,田壯壯不怵了,他立即找投資,投資到位,他又拉著阿城聊。阿城問他有什麽要求。田壯壯著重提了兩點:一,文明戲味兒太重,這個要改;二,要把原版的畫外音給去了。

阿城沒說什麽話,中間去了美國一趟,回頭就改出一稿劇本扔給田壯壯。田壯壯又驚又感動:也沒提錢,什麽都沒提,就拿出一稿劇本來。

田壯壯的老同學、導演李少紅,是本片投資人,阿城的劇本把她震住了:他的第一稿就給我觸動很大,那真是隻有大師才有的,很多人說劇本簡單到算是改編嗎?我認為他的劇本簡潔到一句多餘的都沒有,但又給了導演和演員很大的發揮空間。

劇本落定,阿城給田壯壯介紹了合作《海上花》時認識的李屏賓來做攝影。

落地執行時,他又從編劇轉崗木匠,以徒手打製全套結婚家具的手藝,將蘇州東山鎮一處明末的官邸,翻修為導演想要的大戶人家落魄樣。繼而轉崗道具師,踏遍蘇杭等地,買、租、借齊上,湊齊幾百件老古董布滿宅院。

阿城儼然一副大總管派頭:開拍前除了人物造型,其他的布景搭建、道具設計全部由我負責。

導演田壯壯,編劇阿城,攝影李屏賓,美術葉錦添。幾個人往那兒一站,李少紅都看傻眼了,一步不離現場:四個大師呀!

田壯壯事後感歎,沒有阿城的支持我也沒有勇氣去做,因為這部戲的知名度太高了。“阿城在《小城之春》這個圓上咬開了一個口子,至於怎麽咬的我也不知道。”

 

之後,田壯壯又跑到雲南,拍了個關於茶馬古道和馬幫生活的紀錄片《德拉姆》,阿城跟過去做顧問。而貫穿《小城之春》和《德拉姆》的拍攝,是另一部電影的籌備:《吳清源》。

吳清源是日本棋聖。田壯壯、阿城和吳清源助手牛力力赴日本,拜會吳清源談授權。吳清源說,讓我想兩天。

在等答複的兩天裏,他們去了一家酒吧喝酒。有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問他們,你們中國人來日本幹嘛?牛力力說,見吳清源。沒想到那老頭噔地就站起來了,給牛力力鞠了3個躬,連說:“吳清源是個神。”

拿到授權,編劇阿城拎了拎兩隻手:關於吳清源的任何資料我都要。

所有的棋評、棋譜、吳清源散文、瑣碎報道和記載悉數搜刮來,統計下來,有幾百萬字,還要由日文翻成中文。

用這幾百萬字,阿城做了一張大表,打印出來,大概可以鋪滿田壯壯那張比乒乓球台還大的桌子,這張表細致到吳清源出生後的每年每月每天,都有對應的文字記述。

阿城的本子,精彩如對打的乒乓球賽,田壯壯削減為波瀾不驚的棋賽,用鏡頭執子對弈。

電影上映,阿城再次麵對一個發表《棋王》起就被追問的問題:你會下棋嗎?無論是《棋王》裏的象棋,還是《吳清源》裏的圍棋,阿城的回答都是兩個字:不會。

他覺得會不會下棋,根本不重要,“《吳清源》寫的是人,而不是棋。”

自稱不懂電影,除了聊圍棋此外無話可說的吳清源,看了以後,留下一句極為短促的影評:嗯,這事辦得漂亮!

電影編劇之外,阿城還寫了回電視劇本,合作的是另一位第五代導演張建亞。2003年春天,有人找他談電視劇《貞觀之治》,先給他看了兩版劇本。都不滿意,都寫成了流行的帝王劇,想請阿城寫一個令製片人滿意的曆史正劇。

阿城一聽說想拍曆史正劇,一口答應。隨後以《資治通鑒》和《全唐書》做底料,以編年體為敘事方式,執筆寫劇本。阿城寫慣了電影劇本,寫完40集,他廢筆投降:創作這個電視劇我是失敗的,我不會寫電視劇。

“打敗”阿城的是兩個點。

其一,是沒完沒了的對白。由於成本所限,國產劇大部分時間,要靠大量的對白填充。阿城覺得都是廢話,“這廢話我不會寫呀。”他說韓劇《大長今》就是中國評書,你一句我一句。美劇就沒什麽廢話,因為人家是按電影拍。

其二,是不適應電視劇拍攝手法。劇本裏,他設計了兩條互相照應的故事線,一前一後,中間隔了幾十年,有種輪回的意味。“但是我不知道電視劇的厲害,電視劇是拒絕回憶的,誰還記得二十集前的故事?”

阿城自認為幹了個不及格的活兒,不跟電視劇那兒廢話了,扭頭紮進電影圈子裏。但這部劇在豆瓣上,得了9.2分,在國產曆史劇裏,摘了個探花。

 

阿城與名頭最大的兩位第五代導演——陳凱歌、張藝謀,沒怎麽直接合作過,但和他們熟。他們的電影出一部,他看一部,越看臉色越難看。

他一路從中國電影的根上看下來,得出一個斷根兒的結論,中國電影的特征,就在於它的世俗精神。

從二十年代的《神女》,經四十年代的《小城之春》《太太萬歲》,到五十年代的《我這一輩子》,再到五十至八十年代的謝晉電影,這條世俗的脈絡,清晰而茁壯。

而第五代一上來,就挑斷了中國電影世俗精神的經脈:無從了解四九年以前的中國電影文化,童年期的蘇聯電影的記憶,文革前的革命世俗電影,文革後湧入的美國商業電影和日本商業電影。

在阿城看來,陳凱歌也隻拍出了半部世俗電影。他的處女作《黃土地》,有世俗精神的全部要素:悲,歡,離,合。質感也強。但結局不夠世俗:女主角死了。阿城說,沒有讓死人複活的神奇能力,它與中國的世俗要求就是衝突的,令人討厭的。

到張藝謀這兒,那基本就是偽世俗了。《紅高粱》《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朝世俗一路狂奔。張藝謀有一次到洛杉磯,見到阿城,一臉喜氣,說拍了個電影,跟以前的拍法完全不一樣,你將來瞅瞅。阿城後來瞅見了這部“完全不一樣”的《秋菊打官司》,順手對這個階段的張藝謀電影做了一個總結陳詞:中國文化的包裝功力越來越強。

有人說張藝謀執導的奧運會開幕式,向全世界輸出了中國文化。阿城幾乎要翻白眼:他用一個篆字的“禾”加一個“口”,來表達主題“和”,有這個字嗎?篆文的“禾”是那一豎上頭要向左彎過去,“古代這是要砍頭的,現在卻在全世界麵前展示了一個中文錯字。”

 

由張藝謀和陳凱歌,阿城進而把脈整個第五代,診出一個通病:第五代電影的共同特征在於他們是反世俗的,所以他們有藝術之心,但也因此誤會了中國電影的品格。

就是他們的藝術之心,也不純粹:對歐洲當代整體文化生疏,但對歐洲電影獎非常有興趣。阿城有一次建議張藝謀拍一個黑白片,張藝謀說,吳天明調查了,黑白片不能參加評獎。

第五代一圈看下來,看得阿城於心戚戚。

有一天,好友、香港戲劇導演榮念曾喊他到北京西郊友誼賓館,給他用 Sony 錄像機,放了一部電影。阿城初時沒怎麽在意,看著看著,不禁危坐。一邊看,一邊向榮念曾打聽這導演是什麽來頭,耳逐目隨,問歸問,沒上心——看的是侯孝賢的《童年往事》。

阿城心裏慘叫一聲,原來大師在台灣。

 

05. 阿城與侯孝賢

當時他和榮念曾看完《童年往事》,適逢正在籌拍《孩子王》的陳凱歌過來。不管是改編他的小說,或是他自己編劇,阿城一向有“電影是導演的”電影觀,絕不幹擾。這回他沒忍住,以《童年往事》暗示陳凱歌。陳凱歌有主見,沒聽。“凱歌到底強悍,不受影響,拍成自己樣式的電影。”

一部《童年往事》,把阿城看成了侯孝賢的粉絲。1986年夏天,阿城在香港。友人跟他說,侯孝賢這兩天也在,要不要見見?阿城說,快走。

到了晚上,與侯孝賢見上麵,握手,侯孝賢一開口,阿城聽出了這是《童年往事》的畫外音原聲。侯孝賢個子小,但在粉絲阿城眼裏,形象卻很高大:我曉得民間鎮得住場麵的常常是小個子。

侯孝賢在見阿城之前,就看了轟動台灣文壇的《棋王樹王孩子王》。一見阿城,他即說想拍《孩子王》。阿城先是一驚,繼之大喜,繼而無奈——陳凱歌正在拍了。

侯孝賢長阿城兩歲,是同代人。少年時代過得也像,都沒怎麽好好上過學。阿城靠舊書店和琉璃廠的古玩字畫完成自我教育,日後在十餘年的插隊生活中曆練人事;少年侯孝賢,在電影院和到城隍廟口看小說,度過大部分逃學的日子,和廟口的角頭混大成人。

闖蕩社會初期,阿城有一段時間,感覺北京在某種意義上仍然不屬於他。朱偉說,跟他一起搞畫展的人,一個個都出了名,就他還是個高水平的組織者。

而在台灣電影新浪潮一撥人中,編劇小野和吳念真,獨立影評人焦雄屏和陳國富,以及新導演楊德昌和萬仁,都有過海外學電影的經曆,唯獨侯孝賢始終土生土長。大家聚在一起討論電影,侯孝賢常常聽得目瞪口呆,像個電影教育的補習生。

相似的成長過程,隔海呼應,讓兩人在1986年那個香港之夜,一見如故。侯孝賢說,不需要經常見麵卻能夠深厚信任彼此的朋友,在中國我有兩個,一個是田壯壯,一個是阿城。

阿城事後回想和侯孝賢的交往,驚覺每回見麵,侯孝賢都沒怎麽說話,自己盡在聒噪,不禁臊的慌:悔得躲在床上學曾子三省吾身揪頭發。

拍不了阿城的小說,侯孝賢就拉著他來幫自己做電影。本來第一個活兒,是拍《鄭成功傳》。

鄭成功的母親是日本平戶人,他在這裏長到六歲。平戶市市長想用這個電影,開發當地觀光旅遊事業,於是找到侯孝賢導演,侯孝賢找來阿城編劇。

侯孝賢和阿城都是白羊座。侯孝賢說,個性上我們一旦想鑽研一件事情,非要搞到徹底懂不行。於是他們赴日本平戶搜集資料,邊看曆史材料邊聊,一頓聊,他們聊出新大陸——發現鄭成功他爸鄭芝龍更有意思。

由鄭芝龍引到他念太學的南京,由南京引到秦淮河,由秦淮河引到令鄭芝龍流連忘返、大誌全無的青樓文化,最後在韓邦慶著寫、張愛玲翻譯的《海上花列傳》裏,這條引線被點燃。侯孝賢越看越喜歡,決意拍這部。

另一頭,阿城給寫了鄭成功劇本交差。此時他已修煉至指哪兒打哪兒的精確境界:投資不夠時隻有陸戰,投資夠了,再加海戰。後來平戶市市長死了,這事兒陸海兩空。

在《海上花》劇組,阿城擔任美術指導。他第一個要務,是采買道具。阿城上街買道具的陣仗,蔚為壯觀:美術、攝影、劇務,整個劇組跟在他後頭,南京上海無所不到,古董的來曆他無所不知,“經他一說每樣古物都有生命有故事”。最後,運回台灣整整兩貨櫃的道具。落地搭景,阿城再給講解以前人的狀態是什麽樣。

美術指導阿城的第二個要務是,在劇組老實呆著——侯孝賢隨時要來問他問題。

有一天,他正在劇組看書,侯孝賢叫人找他到現場,對他說,這個雪花不對,飄得太假。阿城湊到監視器前一瞧,答一聲,知道了。轉身爬到頂棚,跟撒雪花的人說,把紙片揪一揪,鬆一點。雪花飄落的速度慢下來,侯孝賢看了點頭。阿城回去繼續看書。

還有一次,要透過玻璃窗拍內景,電燈、煤油燈輪番試驗,侯孝賢對打光還是不滿意:太硬了。來問阿城。阿城腦筋一轉,說,拎桶水來。他往窗玻璃上刷了一層水,再到監視器前看,光柔了下來,有點油乎乎了。阿城一出手,侯孝賢隻有兩個字可說:對了。

有記者問侯孝賢,說阿城會不會被你問倒?這個問題把侯孝賢問倒了。他想了想,說,他不是被問倒,而是他可能也沒辦法一時三刻說得很清楚。

《海上花》是改編劇,有韓邦慶的原著和張愛玲的翻譯做底子,用侯孝賢的話說,對白直接摘下來就好。阿城在編劇方麵,無可發揮。

直到2015年的《刺客聶隱娘》,阿城才首次以編劇的身份,參與侯孝賢電影。

侯孝賢一直想拍唐傳奇,十多年前就拉著阿城聊。2005年,他下了決心。阿城向來不挑題材,他說,一個很糟糕的故事也可以處理的很好啊。

《聶隱娘》編劇有三人,阿城之外,禦用編劇朱天文不可少,另一個是朱天文的外甥謝海盟。

說起來,朱氏一門,幾乎都是作家,都是阿城的粉絲。朱天文第一次看到阿城作品的時候,叫了出來:哇!驚為天人,怎麽可能呢!在1986年那個香港之夜,阿城送了侯孝賢一本簽名書,朱天文見到,又是驚聲尖叫:哇,阿城的筆跡!

還是在1986年,侯孝賢去看望正在坐月子的朱天心(朱天文妹妹),帶給她一份影印的《棋王》解悶。朱天心受到“悶頭一棍”,讀到眼淚掉下來: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人寫出這樣的作品,我從此不用寫了,放心當媽去吧。

朱天心的丈夫唐諾須眉不讓巾幗,撰長文述阿城,開篇道,如果我說,小說家阿城是我個人認識的人中,感覺最像孔子的人,這樣的講法會不曾太刺激了一點?

同阿城一道開《聶隱娘》編劇會議,謝海盟事後寫了本《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直歎阿城的精彩,侯孝賢也拍不出。

阿城也與朱家交好。他惜墨,但逢朱家人出書,必慷慨作序。阿城說,朱家一門兩代三人都是好作家。我有時在朱家坐著,看著他們老少男女,真是目瞪口呆。

如此一來,《聶隱娘》編劇團,成了阿城粉絲後援會,漸而也成了“抵抗侯孝賢不用阿城好點子聯盟會。”

開編劇會,阿城不能常到台灣,先寫出一版劇本,表達意見。謝海盟說,阿城的劇本與侯孝賢的劇本,基本沒有重疊之處。

電影是導演的,要按導演意思來。阿城大加削刪,修改版還特意添上說明:我唯有忍痛放棄大量橋段,然而刪改至此,我想這些也已不是你要的東西。侯孝賢沒讓阿城失望,改後的情節,幾乎沒有采納。

唯一一次開會,全員到齊,阿城和侯孝賢兩個白羊座,羊角互抵。阿城看不上磨鏡少年這號人物,話裏帶出一個小刺:他(妻夫木聰飾演磨鏡少年)在日本紅,你有票房考量,這我曉得。

中間侯孝賢離席上廁所,阿城輕鬆起來,拿出自己的真正構想:聶隱娘是一個生活在現代台北市的暴力蘿莉,同千年前的刺客一般厲害,沒有獨門兵器,出門殺人,隨取隨用。說到開懷處,阿城指尖叩打桌麵,慫恿朱天文:你要跟導演說!要跟他說啊!

侯孝賢一回來,如阿城所描述的現代聶隱娘,一擊斃命,全部推翻。

半年後,在日本京都緊張拍攝時,侯孝賢被美術組氣得抓耳撓腮,不住懊悔:當初阿城說要拍現代版聶隱娘,你們怎麽不說服我?要是拍了,也沒現在這些麻煩!

侯孝賢拍出的成片,情節推進緩慢,極為考驗觀眾耐心。但聽阿城聊,單一個隱娘刺殺大僚不成的開場設計,聽得滿座兩眼放光。謝海盟說,那真是精彩絕倫,讓人血脈賁張,“好萊塢電影什麽的哪裏比得上!”

後來朱天文在南港公司剪輯室看初剪,對侯孝賢劈頭蓋臉一頓批評:冷到不行!阿城講得那麽精彩的一大堆東西,根本一樣都沒拍出來!

侯孝賢心虛,辯解道,阿城說得實在太精彩,以手邊有限的資源根本執行不出來。

阿城雖為編劇,但其實更像顧問。“年初的時候侯導還打電話來問古代全城戒嚴的細節。”

阿城甚至覺得,不該有劇本這種東西。早年《芙蓉鎮》改編座談會上,他便直言,從我個人來說,我是否定文學劇本的,其實電影說來說去就是導演的藝術,《芙蓉鎮》就是老謝的藝術。

王家衛拍《2046》,找阿城給他寫個劇本。阿城一口回絕:你是不需要劇本的,你不要在這兒搞,你幹脆把你電影裏編劇這一欄去掉。

聽說王家衛正在拍《繁花》,阿城鐵口直斷:老金(《繁花》原著作者金宇澄)最後一定會氣死。這一類不需要電影劇本的導演千萬別認真。

謝海盟說,阿城對我們這部劇本的貢獻,不在故事情節人物設定等表麵處,而在更深一層的概念與想法,為整部電影打樁立竿。

侯孝賢說,《聶隱娘》本來是個很短的唐傳奇故事,但我要架構出一個有時代根據的武俠世界,我就找阿城在劇本上討論,為整個曆史找出故事結構。這方麵他幫上很大的忙。

幫了這麽大的忙,侯孝賢卻對阿城“招待不周”——在台灣居留期間,侯孝賢安排他住在木柵的安靜山邊。

阿城事後說,下回能不能就讓我住永和豆漿店樓上?

 

06.看電影不是我們的生活方式

阿城貪吃。作家陳村說,阿城吃飯才叫吃飯:

一桌的菜,花裏胡哨的那些不大去夾,喜歡的是豬大腸一類有質感的,按他老人家的期待,不要洗得太幹淨。他也喜歡紅燒肉之類結結實實的食物。吃兩塊肉,澆點肉汁在米飯上,食不語,目不斜視地吃得幹幹淨淨,請跑堂添飯,再吃幹淨。放下碗筷,抹抹嘴,點上煙,開始說話。其他人可以邊吃邊跟他聊天,他再不碰食物。

莫言和他一起去大連開過一個筆會,親見過飯桌上的阿城,動起筷子,親兒子不認:

那就是吃起飯來不抬頭也不說話,眼睛隻盯著桌子上的菜盤子,吃的速度極快,連兒子都不顧,隻顧自己吃。我們還沒吃個半飽,他已經吃完了。

有一次,侯孝賢托人帶到北京一盒牛肉幹。兒子拿了幾大塊到大街上與鄰居小孩分吃。吃完了回來再要,阿城急了,說,告訴他們,你爸爸也喜歡吃。

阿城祖籍四川,口重,好川菜。他判定川菜館好不好吃,有絕招。

一次阿城的編輯楊葵跟他去一家川菜館,落座半天,阿城翻來覆去看菜單,不點菜。服務員站一旁快不耐煩的時候,他開口了:魚香肉絲吧。人家還等他繼續,菜單已經合上了。服務員一走,他透了底:這家玄,挑個最簡單的菜,做做試試,不好換一家兒。

阿城平時行蹤隱蔽,輕易不進城,有肉例外。導演劉奮鬥和他密切往來過一段時間,摸清了阿城脾性。隻要說請他吃肉,“一忽悠,他就進城了。”

不下館子的時候,阿城愛吃麵。朋友去他家,要麽見他熱氣騰騰一碗麵端在手上,眼鏡上的水汽也顧不上擦,呼嚕嚕吃起來。要麽見他手上拖著一斤麵,灑脫地回家來。

他招待客人也是吃麵。煮上一鍋切麵,丟進半顆白菜,旋即找來半碗肉末兒炸醬拌進麵裏,一人一大碗。

吃之外,阿城也能喝。詩人芒克隨他下海經商那陣子,見過阿城的豪飲:事兒還沒談呢便先開吃開喝。阿城當時的酒量大得驚人,他把一整瓶老白幹全倒進一個大缸子裏,菜沒吃一口酒已喝完了。

喝酒也出過洋相。有一回在杭州開會吃飯,用的是黃酒。阿城有點興奮,頻頻與人幹杯。陳村也在場,問他喝沒喝過這種東西,阿城說沒有,像汽水一樣,好喝。黃酒性子慢,但阿城喝的急,一杯一杯下去,越喝越飄,最後是被眾人抬上樓,拋在床上。陳村說,那天之後,我再沒見阿老喝酒,他抽煙照舊。

到後來,歌手蘇小明組了個“吃喝委員會”,成員有阿城、薑文、王朔、洪晃、田壯壯等。

有一次,蘇小明和阿城、鄭曉龍、劉索拉幾個人去薑文工作室找他玩,來前,薑文說,我給你們做飯,想吃什麽。蘇小明說,簡單點就行。到了後,薑文導遊一樣領著一行人繞天安門轉了兩圈,回來桌上一鍋麵,一碗炸醬,一盤煮黃豆,一盤白菜。幾個人看傻了,說你這也太簡單了。薑文說,不是你讓簡單點嗎?阿城泰然不語,吃兩口,說,勞駕遞兩粒黃豆給我,我怕一站起來又得吃一碗。

大家愛往阿城身邊湊,但也都承認,阿城不好相處,經常一句話把人噎住。住在洛杉磯時,有一回他請詩人芒克吃日本料理,另外還請了幾個朋友和女士。他一見芒克,說,你瞧我胖了吧?你再瞧這些女人的奶子。美國這地方就是養人。看把她們吃的!個個奶頭都立直了,像朝天椒似的。說完旁若無人,照吃不誤。

 

九十年代末,楊葵有一次送阿城回酒店路上,問,晚上要不要一塊兒吃飯,我跟他們說了你來北京,他們都特別想見你。阿城坐在車上,望著窗外,自言自語一句,一個人想自己呆會兒,還真不容易。楊葵一陣尷尬。

楊葵研究過阿城為什麽不好接觸:從知青時候,甚至從小時候,他就不能直抒胸臆,總是要防範一些東西。因為家庭出身。除去這一層,這其實是一種修養。我給總結叫“能一個人呆得住”。能不能麵對寂寞,說得更直白一點,是能不能麵對無聊。

在阿城看來,當代人的絕境,就是無聊:

咱們這個時代我也是非常喜歡,但是這個時代的絕境是無聊。並不是說你要找一個血淋淋才叫絕境,你怎麽能夠穿越這個絕境,你有這個能量、有這個智慧、有這個經驗嗎?沒有。

即便無聊不是每個人的絕境,但他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絕境。

他去意大利一所大學開講座,引薦的教授說,我看過阿城的小說,真想過那樣的生活。阿城當場打斷,說,人生不是這樣,不是因為你窮就必然產生什麽。人生是任何人都會有絕境的,窮人會有,身價百億者也有,在絕境麵前,人是平等的。

說完,當時階梯教室裏有幾個意大利學生就哭了。阿城知道他們在哭什麽:我猜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因為一般人不認為富人也會有心理絕境。

2019年,阿城70歲。極少露麵。

2009年起,中央美術學院造型學院聘他做客座講師,他給研究生講造型史和色彩。每學期講五個星期,每次晚飯後開課,沒有講義。

十年講下來,整理為《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和《曇曜五窟:文明的造型探源》兩部書。陳村看了《洛書河圖》,說,文氣甚為凶猛。

這兩部書,多圖,少字。有人評論說,長於造型間的勾連對比,短於實證。阿城覺得這是外行話:

講造型,造型之間的勾連對比比文字解釋要直接而強有力,一般人對文字比較關心,對圖像的辯識能力則差很多。你如果和一個畫家走過同一條街,你一定比畫家少看到很多東西。

講課之餘,關起門,他讀書寫作,持續到早晨,上午休息。阿城的主要文學作品,都出版於2000年前。近些年,版本常新,文學新著,沒再出。

問起他為什麽不寫東西,他大叫冤枉:寫啊,一直在寫啊。他很早開始用電腦寫作,且同時開工多個作品:

我的寫作習慣是,寫到一個地方,有了新的想法,就將在寫東西編一個號碼,把它 save 起來,另開一個新檔,按新的想法寫下去。再碰到新的想法時,再 save 起來,再開新檔。所以電腦裏頭大概有三千多個這種檔案號碼。

侯孝賢說,據說裏麵有百萬字,都是他當年下鄉的故事,但後來電腦出了點狀況,這批稿子全沒了。

又問,怎麽不發表?他有幾個說法。

一是,沒有形成發表習慣。他覺得,寫作就像看書,不一定要發表、給人看,不太有目的性。偶有新作,他大部分發表到國外刊物上,讓人翻成自己也看不懂的外文。

二是,他將私人寫作視為一種漫長的風格練習:把一件事情,一種風格寫到極致,是你個人的事,必須不斷地自己探索。“現在人學人家長處地耐心有時也沒有,常常看到一點皮毛,就覺得自己全明白了。”

第三個說法,才算暴露他不發表作品的真正緣由:從出版來說,中文閱讀界不幸還相當保守,有些領域不如古人,或不如外國。有些東西發表在意大利、日本、法國沒問題,發給大陸、台灣一定有問題。“隱私的東西公開,常常會毛煩人,就好像客人來了,你忘了收起晾著的內褲。”

追究起來,他認為這跟意識形態有關係,“我們民族有個意識形態,比如說世界杯踢進去了,大家都是 ‘我們終於踢進去了!’這個勁兒,如果這時候你寫一個說,’這個事情沒有什麽’,那全國人民跟你過不去。”

寧財神是阿城的書粉,《閑話閑說》熟到能背下來。阿城說,什麽時候我送你一本。你現在看到的國內的版本是有些刪節的,刪節了三分之一。

電影,依然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不參與電影製作的時候,他給人幫忙。2003年,劉奮鬥弄完《綠帽子》劇本,拿給阿城看,想請他來當監製。阿城一揮手:你覺得用我的名字能幫到你,就用。後來劉奮鬥又問能不能幫忙聯係焦雄屏做製片人,阿城馬上就打電話。

他也去做電影節評委。2005年,他受邀成為當年威尼斯電影節唯一一位華人評委,主競賽單元評審環節,阿城與其他幾位評委舌戰4小時,力護李安,最終李安憑《斷背山》摘得最高獎金獅獎。

他一直關注國內電影和電影市場。?一眼當下中國電影,他一個總的感受是,失望。“每年都會做一些電影的事,談劇本啊什麽的,談來談去大家都在談場麵怎麽拍或者是談故事的扣兒,都不進入人。一聽這個你就知道還不及格嘛! ”

他把脈兩岸三地:大陸電影現在基本上是破產的狀態;台灣基本沒有電影;香港則是青黃不接。

偶有國產電影爆款,他還是看不到什麽希望:像馮小剛、寧浩這樣的導演應該多,而不是一兩個。多了以後這樣的影片才有可能慢慢讓觀眾回到影院,讓看電影成為大家的生活方式之一。光靠大片形不成這個。

阿城感慨道,現在看電影已經不是我們的生活方式。他在美國居留多年, 一部新片上映大家都會排著隊去看,“如果你周末沒看一部電影可能周一上班的時候就被 ‘開除’了。”

現在看大片,成了一道奇觀:大片成為事件,就像出了一個事大家要去看現場,好比一個人要從10樓往下跳,大家都跑過去看,從電影院出來都是看完現場以後的反應。

他不湊大片的熱鬧,寧願等 DVD:我不願意進電影院,設備太差,成本太高了,怎麽可以一張電影票是吃一頓大餐的錢?太過分了!60塊錢一個人吃不完還可以打包啊!不可以這樣。這種消費水平絕對是破壞生活方式的。

而整個電影市場,更是跑錯了賽道:學韓國、學美國都不對,應該學印度。“就是拍給本國老百姓看,就是歌舞片。不管什麽樣的人都會到電影院去看,如醉如癡。”

他認為倒退有時也是進步:也許中國大陸需要的是將電影文化恢複到一九四九以前。首先滿足本土,國際反而其次。

令阿城對中國電影和電影市場感到失望的因素,當然還有審查製度。他曾向父親鍾惦棐請教,何以每年總有幾部影片出麻煩。父親說,電影是唯一能進中南海的藝術,唯其能進,所以麻煩。

阿城撫今追昔,歎道:大陸曾經是拍電影的樂園,不必擔心票房,花錢少的大場麵,眾多訓練有素的演員,觸及政治就像床戲一樣有吸引力,於是我從藝術方麵懷疑許多人因此而懶惰。

家家都有要認真念的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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