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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幹校 --- 並不遙遠的曆史 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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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虹:“五七幹校”——並不遙遠的曆史

發布時間:2013-07-29 11:47 作者:陳虹 字號:   點擊: 3445次

  那天,係裏的一位博士生問我:“什麽是‘五七幹校’?”我驚愕了,難道這段曆史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嗎?——它距今也才過去了四十年!


  準確地說,那是一九六八年的十月五日,《人民日報》於頭版發表了一篇文章:《柳河五七幹校為機關革命化提供了新的經驗》。柳河在哪裏?沒有人知道。但人們知道的是,這篇文章中有偉大領袖的“最高指示”:“這對幹部是一種重新學習的極好機會。”於是乎,就從這天開始,上自中央各部委,下至縣級各機關,數百萬計的機關幹部和知識分子放棄了原有的工作和專業,集中到了這個以“五七指示”為方向的“學校”裏進行“重新學習”。有人統計,當年僅中央和國務院一級的機關,就在河南、湖北、江西、寧夏等地創辦了一百零六所這樣的幹校。


  我打電話給北京的嚴欣久:“有空嗎?一起去鹹寧看看,那裏可有咱們父輩留下的足跡……”湖北省鹹寧縣是文化部五七幹校的所在地,當年共有六千餘名文化工作者——甚至包括謝冰心、沈從文、馮雪峰、周巍峙、臧克家、蕭乾、張光年、郭小川、王子野、吳仲超、周汝昌、王世襄等一大批“國寶”級的人物,被集中到了這片易名為“向陽湖”的荒湖野灘上。我明白,他們的足跡一定是蹣跚的,踟躕的,但我不能不去……那天正值酷暑,當地氣溫高達40℃,我們一行三人於武漢會合後,便結伴上路了——博士生帶著輕便錄像機,嚴欣久帶著數碼照相機,我則帶上了父親留下的《牛棚日記》。


  一


  感謝湖北省政府,頗有曆史眼光的他們竟將當年的這處遺址列為了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省長蔣祝平說了,目的就是為了“銘記曆史,弘揚文化”。


  位於“四五二高地”的校部--那一幢幢的紅磚平房,如今被兩扇大鐵門圈了起來,門口掛著一塊牌子:向陽湖文化名人舊址。院內靜悄悄的,沒有一絲人跡。行至五六十米遠,是一排麵對大門的平房,左首的兩間辟為了一個展覽室,麵積不大,陳列著一些當年的照片和實物,還有這樣兩行文字:“原始的工具原始地品味著苦辣人生,曆史的籌碼曆史地掂量著沉重記憶。”


  我沒有下放過幹校,和欣久一樣,“文革”爆發時都還是高中生,我們要走的“五七道路”是上山下鄉,是插隊落戶。然而不知怎的,當這段曆史重新撲麵而來時,竟一下子慌亂了起來,不知該怎樣去“品味”,怎樣去“掂量”了。博士生緊緊地跟在我的身後,新奇地用錄像機拍下了一件又一件的展品--陳舊的鋤頭、扁擔,破爛的衣物、炊具……整個展覽室內闃寂無聲,誰也不願去驚醒這段沉睡的往事。欣久終於開口了,她輕輕地問了這樣一個問題:“當年文化部為什麽要將幹校選在鹹寧?”


  兩千多年以前,這裏屬於雲夢澤的一部分,水天相連,人跡罕至;兩千多年以後,這裏屬於長江的泄洪通道,湖灘片片,沼澤連連。一九六九年的秋天,文化部的直屬機關——辦公廳、政治部、電影局、藝術局、出版局、文物局、聯絡司、教育司、群文司,以及下屬的中國作協、中國文聯、故宮博物院、中國革命博物館、中國曆史博物館、北京圖書館、人民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人民美術出版社、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等眾多的單位,被一股腦兒地驅趕到了這裏。僅僅是為了圍湖造田嗎?僅僅是為了“重新學習”嗎?答案似乎並不如此。--據當年的資料表明:越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單位,越是要將校址選在最為貧困、最為落後的地區,或是黃泛區,或是鹽堿區,就連兔子也不到那兒去拉屎……內務部等機關,更是跑到了血吸蟲病嚴重流行的區域內,而他們的上級竟向“學員”們嚴密封鎖了消息。國務院的直屬機關選中的是寧夏的平羅縣,那裏是戈壁荒灘,沒有公路,沒有人煙,每隔幾十裏便是一座監獄;犯人們被轉移走了,“學員”們被趕了進來,四周是高牆,四角是碉堡,牢房裏散落著手銬和腳鐐,牆壁上書寫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與這些幹校相比,鹹寧的自然條件要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但是它的最大悲哀卻在於:其本身屬於“文化部”--“文化大革命”既然是大革文化的命,那麽與文化有關的一切機構以及一切人,便隻能首當其衝地成為革命的對象了!其實早在動身之前,軍代表的一番話已是一語中的了:“要明白,像你們這樣的單位是要徹底砸爛的,你們到幹校去是屬於安置性質,從此就在那兒勞動、改造,不要再幻想回北京了!”……就這樣,這些文化人被一鍋端地逐出了上層建築,逐出了知識領地,甚至是不分老弱病殘。上路的那天是中秋節,北京永定門火車站擠滿了送行的老人和孩子。火車剛一啟動,車上車下便哭成一片。著名舞蹈家盛婕也來送別自己的丈夫吳曉邦,她說:“車站上的氣氛很緊張,很嚇人。解放軍站成一條封鎖線,誰也不許靠近,就像是押送罪大惡極的犯人。”那天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副社長韋君宜,則是被送行者,她哭了沒有,無人知道,但她卻說了這樣一句話:“沒有了單位的人,就跟沒有了媽的孩子差不多!”


  如今,在展覽室的牆壁上,懸掛的都是一些高舉紅旗大踏步行進在“五七道路”上的照片。我不清楚在他們的笑容背後是否含著淚水,但我知道從此以後他們的直接領導便更換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了。不可否認,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裏,經過“大熔爐”鍛造出來的軍人,立場最堅定,愛憎最分明,由他們來占領上層建築,無疑是最讓人放心不過的事情了--


  這是一位軍代表在五連(中國作家協會)大會上的訓話:“你們這些‘臭老九’必須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否則打起仗來,先把你們‘突突’了!”這是一位負責人在十四連(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公開揚言:“我們一定要把文藝黑線的根子徹底挖出來,先吃肉再喝湯,最後啃骨頭!” ……就這樣,當知識貶為糞土、文化賤如草芥之後,讀書人終於嚐受到了“無產階級專政”的滋味,嚐受到了“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的味道。


  那天,就在這一幅幅的照片麵前,我流下了眼淚。不為別的,隻為當年他們的單純與天真--進入幹校之前,他們又有誰不是抱著美好與期待的心情在眺望著它。一位著名的畫家甚至買來一支竹笛,想象著自己就要成為水墨畫中的那個騎在牛背上悠然自得的“牧童”了。父親也在日記中留下了這樣的記載:“唱名時有如考生聽發榜,怦然心動。”


  那條大堤還在。這是首批來到這裏的“學員”們為了圍湖造田而修築起來的,也是後來他們每天高舉著紅旗去上工的必經之路。當年尚屬“壯小夥子”的崔道怡這樣回憶道:“六千五百米的圍湖堤壩,兩個月便修築起來了--數九寒天,我是光著脊梁、肩挑重擔爬上陡坡的。一千八百畝的荒灘造田,趕在春耕前開墾了出來--沼澤地裏,我是赤著雙腳、踏碎冰淩拉犁奮進的。”據說當年同樣是“強勞力”的閻綱實在熬不住了,他悄聲問嚴文井和郭小川:“延安時期,你倆都在南泥灣開過荒,同今天的圍湖造田相比,哪個更苦些?”不料兩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道:“無法相比,幹校的勞動要比南泥灣苦多了!”


  年輕人尚且不堪承受,老弱病殘者就隻能以生命為代價了--我在父親的日記中找到這樣的記載:“全日在大田挖渠。手足不靈,兩次落水,極為狼狽。”“雷鳴風吼,冰雪交加,行及半途幾不能支,以心髒壓迫甚,作絞痛也。”然而比他更慘的卻比比皆是:孟超的脊椎摔斷了,仍得拄著拐杖參加勞動;侯金鏡患有嚴重的高血壓,還得於月光下加班加點,最後累死在菜園中……如此的折磨,就連當地的老百姓也看不下去了,他們紛紛出來講話:“我們種了一輩子的田,過了六十歲也都不下地了。你們怎麽能讓那麽一把年紀的人去幹重活呢?幾可憐喲!”


  “文革”結束後,記者去采訪周巍峙,他這樣說道:“幹部參加勞動,益處是很多的,我們也並不厭惡勞動,重活髒活都願意幹,而且幹起來非常認真。但是被當成了‘專政對象’,進行勞動改造,心裏很不平!”--他一語道出的,正是“五七幹校”的性質!為了想方設法折磨這些“專政對象”們,當年在其他的幹校中,甚至還五花八門地提出了各種各樣的口號。比如說:“寧要革命化,不要機械化!”拖拉機被閑置在一旁,硬讓“學員”們用自己的身體去拉犁。又比如說:“五十米不抬頭,一百米不直腰!”這是為了防止插秧時有人“磨洋工”,田頭上竟連簡易廁所也不修造,不論男女一律在水田裏自行解決。


  ……那片操場還在。這是當年批鬥“反動分子”的會場,通常是彩旗招展,口號震天。展覽室內,一張發黃的照片證實了這一切--台下,人們高舉著胳膊呼喊口號;台上,被鬥者深深地垂著頭一言不發……這個人是誰?看不清他的臉。其實又何必去辨認呢?我的心頭一陣發酸,我想起了父親,想起了他在日記中留下的文字:“……全身沸騰,幾欲發狂,卻又不得不鎮靜自己,不露聲色。”身為“牛鬼蛇神”的他,欲哭無淚,欲訴無門,隻能於夜深人靜之時一個人於大堤上狂奔;他對著四周呼喊,但四周卻是一片沼澤,連一聲回音也沒有……


  後來讀到許覺民的文章,才知道飽嚐這種生不如死滋味的人,並非父親一個。他寫道:“我不了解過去法國第三等級的人過的是什麽日子,我想我不會比他們再差了,我是一個十足的賤民!”那年,蕭乾的一家也被驅逐到了這裏,他的妻子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天,家中的小貓失蹤了,等到找回來時兩條腿全被人打斷。同病相憐的蕭乾歎了一口氣:“與其看著你活活受罪,不如‘安樂死’吧!”他碾碎了幾粒安眠藥,和在了牛奶裏……


  不曾想,這樣的一種折磨,很快又擴大到了年輕一代的身上--一場深挖“五一六分子”的運動於幹校中轟轟烈烈地展開了。其聲勢之大,可謂人人過關;其刑法之酷,可謂慘絕人寰--用煙頭燙,用皮鞋踢,搞“車輪戰”,使“熬鷹法”……閻綱曾這樣描述他被帶進審訊室時的心情:“周身的熱血直衝腦門:這不是進了《紅岩》裏的中美合作所嗎?”


  僅僅幾年的工夫,這所美其名曰“向陽湖”的文化部“五七幹校”,終於變成了一座人間地獄!此間被折磨致死、折磨致殘的一共有多少人,已經無法統計清了。韋君宜寫過一篇文章《抹不掉的記憶》,記載了發生在她身邊的十個“無罪者”的故事。她淒楚地寫道:“當初我們是一起被趕下來的,如今卻不能一起走了……”


  還需要怎樣去評述它呢?--蕭乾說了:“建立幹校的目的,就是要一個不剩地把知識分子從上層建築中趕出去,以確保那一幫人的江山永不變色。”閻綱說了:“應該麵對事實,把‘五七幹校’如實地看做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整治國家幹部(特別是知識分子)的管製所。”牧惠更是發出了這樣的呼籲:“‘文革博物館’就從這裏開始!”


  二


  從校部出來,我們一行前往當年的宿舍參觀。在路上大家討論起了這樣一個問題:對於幹校的“軍事管製”方式應該如何評價?一時間,兩種意見爭論不休。


  我向陪同參觀的人們講起了父親的一個故事:那是一九七○年的初冬,宿舍建成還不到三個月,他卻被派往湖中看守菜園子。也就是說,此時的他必須離開自己的住處,離開原本的集體,獨自一人搬進那個杳無人煙的荒灘裏,搬進那個孤零零的草棚中。他這樣描寫自己的“新家”:“……不過是以油毛氈蓋頂、以蘆席圍牆、不到十平方米的一個工棚而已。雖有門框,卻無門扇。至於屋頂,西北風一刮,大有被隨時掀走之勢。”然而令人難以理解的是,此時的他不僅沒有絲毫的沮喪,反而是滿心的高興。他說了,不為別的,就是因為能夠“離群索居”,徹底擺脫那個令他窒息的環境!


來源: 《悅讀MOOK》第九卷 | 責任編輯:向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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