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棟村的牛坡的麵積很大,在村的東麵可以分成兩個片區,靠近祿馬河的這一片叫大嶺,隔著一條馬路靠近犀牛山這一片叫涼粉坪,全是高低平緩的丘陵組成,每次騎在牛背上向四周望去,感覺這些嶺坡一眼望不到邊的樣子。
村西頭的牛坡相對較小,因為村西頭有個很大的池塘,一個很有來頭的池塘,據說在舊社會,與隔壁村爭這個池塘發生過很多年的械鬥,後來官司一直打到北京皇帝那裏,皇帝做了公正的批示,雖然沒有批什麽"萬裏長城今尚在,讓它三尺又何妨......"的金句,但這口池塘從此歸地棟村所有,因而這口塘從有皇帝那時起就叫"北京塘",一直叫到現在。北京塘的西邊是一座百米小石山,像頂帽子,村裏人都叫它帽兒山,然後環北京塘有大大小小五座土嶺,也是可以放牛的,但這些土嶺再往上走地勢越高,一直接上苗人居住的大山,說沿著這些大山可以一直通到貴州。
記得就是我跟外婆頻繁回村的那一年,外公把家從老屋搬到帽兒山腳,這下好了,要從村東頭的牛坡回來,走完青石板路,還得繼續往村西北京塘方向走,還得走過一片水稻田坎,往往五十表哥把牛趕回牛欄,在帶著我和阿寧表哥回家,有時他也會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吃飯,特別是大外公過新房來個外公喝酒的時候,五十表哥也會坐在堂屋的門檻上等候,就是等著大外公喝完酒再陪著大外公回老屋。
當然,如果五十表哥要是在村西頭的嶺坡上放牛,我們回家的路就簡單多了,但他還是會帶我們先回家再把牛趕回生產隊的牛欄,這是怕我和阿寧表哥掉進北京塘,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那時候搬到帽兒山腳來住的隻有五戶人家,我不知道外公為什麽決定要從老屋搬出來,因為覺得老屋有住著很熱鬧,一大幫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晚上就算是聽著外婆說"苗變婆"吃人的故事也能安然入睡。
可是到了山腳新房子住,晚上就我和阿寧表哥以及外婆睡在屋背緊靠山邊那間屋子,等到吹滅煤油燈的時候,整個房間漆黑一片,真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那種。對了,整個七十年代,地棟村都沒有通電,一直是燒煤油燈,燈芯隻有一根,不會像如來佛祖那樣把青霞和紫霞擰成燈芯,我們用的燈芯就一根棉布條,不會變成妖精。但晚上刮起山風來還是怪嚇人的,特別是吹落的樹葉樹枝打在屋子的後門和木窗上,噗噗的聲音真的像"苗變婆"的敲門聲(外婆講苗變婆吃小孩的故事裏有這樣的情節,苗變婆會冒充小孩的外婆在半夜來敲門,如果哪個小孩不常跟外婆在一起,自然聽不出是不是外婆的聲音,以及不知道外婆的手上有沒有特別的記號,於是開門,最後被苗變婆吃到骨頭都不剩。),此時,我和阿寧表哥都要摟著外婆才能入睡。
好巧不巧,在搬到山腳的這五家人當中,就有一家是五十表哥的盧姓地主舅舅家,而且還是在我們的隔壁。這也讓我鬧心了好長一段時間,畢竟,隔壁家就是萬惡的地主。還有更鬧心的,外婆居然要我叫這個盧姓地主"表叔"。就衝著五十表哥,我始終沒有叫這個地主"表叔",而且見到他的時候我都會躲開。他家有兩個女兒,按理我是要叫她們"表姐"的,就衝著五十表哥,我也從來沒有叫過她們一聲"表姐"。
在與五十表哥放牛回來路過地主家門時,也有碰見地主和他老婆我的表嬸的時候,五十表哥都會恭敬的叫他們一聲"舅舅、舅娘",他們也會很熱情的和五十表哥招呼著;也有碰見地主家的兩個女兒,五十表哥也會叫她們一聲"舅姐",盡管五十表哥年紀要比她們大很多(在整個龍岸垌,絕對的娘親舅大,舅家的孩子,無論年紀無論大小,同輩的一律叫舅哥、舅姐,不會有舅弟、舅妹的稱呼;其實五十表哥和阿寧表哥我是應該叫他舅哥的。),她們也會很開心的和五十表哥招呼著。我當時確信是因為新社會來了以後,五十表哥翻身成了主人,地主當然怕他,就像孔老二坐著牛車在路上被農民們拿起棍棒攆得如喪家之犬一樣,地主是打心底裏怕五十表哥,之所以會熱情的和五十表哥招呼,完全是出於巴結。
可是,地主和他老婆我的表嬸有時也會很和善的叫著我,對地主我是沒敢搭話的,但表嬸卻是很可親的樣子,由不得我不出聲,特別是她拿著烘烤好的白糍粑給我吃的時候,我還是叫她一聲"表嬸"。
為此,外婆沒少責罵我,就說我不懂禮數,不敬長輩,按輩份地主就是我的"表叔",就算他是地主,也還是我的長輩。外公倒沒責怪過我,大概是因為,外公是遠近聞名的老中醫,舊社會時他除了教書,還兼顧行醫,新社會到來後,他到了血防站上班,專門醫治血吸蟲病;閑空時他也會在家接診,整個龍岸垌,以及從龍岸到東門的十裏八鄉的勞動人民都會來找他看病,見識廣,知道那個年代地主是萬惡的,最好和他們保持距離,哪怕是親戚。而外婆不同,完全的農村勞動婦女,沒讀過書,卻又很講究農村傳統的人情世故,這也是她為什麽會在東門那些四類分子修建廣場時向外婆討水喝,外婆敢於置英勇的民兵不顧,打水給四類分子喝的緣故了。
外公隻是對我說可以不叫他"表叔",但不許在外麵叫他"地主"。
曾經問過五十表哥,他在地主家放牛的時候穿不穿得暖吃不吃得飽?有沒有肉吃?五十表哥都是憨笑著、含糊的說有吃有穿有肉吃。
但如果是按外婆的版本,五十表哥並不是單單在盧姓地主表叔家吃住,多數還是本家親人們包括我的外公外婆撫養著他,當然不會讓他挨餓沒有衣服穿。
時間長了,漸漸的也了解這個地主表叔的一二。在舊社會,他在大外公的私塾裏念過書,屬於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他的母親是外公的堂妹,我的姑婆,這麽算下來,我的姑婆竟然也是地主婆。但外婆說姑婆是個很勤快的女人,北京塘邊的好幾塊水田是外婆和姑婆一鋤頭一鋤頭開荒開出來的,本來那幾塊水田也有外婆的份,結果外婆因為外公行醫自然不缺大米(龍岸垌舊社會那些來看病的人家,都會挑上一小米籮的米來當作治療費,農人嘛,畢竟沒多少銀元。),外婆隻要了一小塊水田,大部分開墾好的水田都歸姑婆家了。種田的時候,姑婆也都是親自下田插秧,隻是在忙不過來的時候,村裏的人包括外婆都會去幫忙,插秧也好,收割也好,打穀也好,都會去幫忙。新社會到來的時候,一算姑婆家的水田,確實是全村最多的,,理所當然的成了大地主。
我沒見過姑婆,沒辦法確認她是否和黃世仁他媽一樣,但從外婆的描述中,隱約覺得她是個風趣的人,不會用針去紮人。地主表叔嘛,估計是舊社會跟大外公讀過書,不覺得他像周扒皮和黃世仁那麽可怕,笑起來真的很和善。也是因為地主表叔有文化,聽說在生產隊裏他除了和生產隊長表叔他們一起下田勞動,還得為隊員們記公分。
因為帽兒山不高,在不去牛坡玩耍的時候,我和阿寧表哥也會爬上山去玩,這時候可以從山上看得很清楚五戶人家的房子和院落。地主表叔家的院子裏也養有很多雞,山邊後院還種有很多菜,表嬸在院子裏忙前忙後的,感覺總有忙不完的事。而我們家的後院,種了很多的芋頭,院子裏也有外婆養的一群雞,很明顯,數量要比地主家的多。這麽一比較,我反正油然而生的優越感是相當十足的。
在山上看龍岸垌比在牛坡上看就更加清晰了,蜿蜒的祿馬河像縣革委那些革命姐姐舞動彩帶一樣穿過龍岸垌,村東頭的犀牛山已經擋不住遠處的豬頭山,連豬頭山下的學校都能看得到,而涼粉坪的中央,有一棵碩大的榕樹,像一把撐開的大傘,煞是好看,從山上看,在陽光底下,墨綠墨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