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穀雨

人生如茶,靜心以對,淡淡的日子慢慢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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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歲月(九)

(2023-10-20 12:47:28) 下一個

  總的來說,保育院的生活也還是相當快樂的,完全無憂無慮的日子,進教室排隊、吃飯排隊、睡午覺排隊、去玩滑滑梯排隊、放學排隊......就是一大幫的孩子在一起快樂的成長。

  當然,真正讓我感覺到自己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那個意識,是在剛進保育院的第二個月的某個中午。

  午飯的時候,親愛的吳老師告訴我們說今天吃“憶苦思甜”餐,起初,我是不知道憶苦思甜的意思是什麽,別的小朋友是不是知道我也不清楚。一臉懵逼的坐在小餐桌前,不一會,發放午餐的阿姨開始在我們的小碗舀了一勺湯,還加了好多青菜葉子,這種青菜與平時外婆煮的青菜頗有不同,葉子特別小,但湯色差不多,沒有一點油星(外婆煮的青菜湯多數情況下也是沒有油星的),但湯麵冒起的蒸汽卻帶有一股清新的味道。

  坐在身邊的阿紅先吃了一口,隻見她皺起眉頭,對我說“好苦”,好像很難吃的樣子。

  忍不住的也吃了一口,確實有點苦,卻不至於苦到要皺眉頭,說真的,還沒有外婆煮的苦馬菜苦,而且沒有油星不算,還沒有一點鹽味。可是吃完一口,嘴裏竟有一點甘甜,很疑惑的看了一眼阿紅,難道我的這碗和她的不一樣?

  這時,吳老師開始說話了:“都把碗裏的菜吃幹淨,然後我再講故事給你們聽。”

  我是很聽話的把那些菜葉和湯水一股腦喝完,但身邊的阿紅卻怎麽也不肯再吃,還小聲的央求我幫她吃。我說都有你的口水了怎麽還能吃?但她還是死皮賴臉的央求我幫她吃,就在我開始有點心軟的時候,發現坐在另一邊的阿海正回頭跟武裝部的那幾個小朋友說話,順手便把阿紅的那碗菜往他碗裏扒去,湯,還是給阿紅自己喝。

  “你們知道今天吃的是什麽湯嗎?”吳老師問道。

  有時候老師們就愛說些廢話,你不說,誰知道是什麽湯。

  “知道嗎?這是舊社會貧下中農吃的糧食啊。”吳老師接著說:“舊社會,貧下中農沒有飯吃,天天就吃這種苦菜葉。可是,萬惡的地主天天有飯吃,餐餐有肉吃。我們今天憶苦思甜,就是要記得,我們現在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是多麽的幸福。”

  說真的,我還是不明白憶苦思甜的意思,也沒有什麽幸福的意識,因為在保育院中班,確實還不知道那幾個字的意思。但是,貧下中農是好人,萬惡的地主是壞人,這一點我是很清楚的,因為那時候在籃球場看露天電影,那部朝鮮苦情故事片《賣花姑娘》讓我稀裏嘩啦的流過眼淚,那些地主是相當壞相當壞的壞人,而賣花姑娘就是貧下中農。

  我暗自慶幸自己能把那碗苦菜湯吃完,確信自己就是貧下中農,至於阿紅嘛,這個連一口菜葉都吃不下的人,我篤定她肯定是地主婆出身。從那時起,我開始偷偷叫她地主婆。之所以偷偷叫,是因為“地主婆”幾乎就是最毒的罵人的話了,要是給所有的小朋友這麽叫她,又於心不忍,畢竟全班隻有我們倆是住在八角樓那一排的,怎麽說還是自己人。

  也就是這樣,在往後的兩年裏,但凡碰到不想讓阿紅老跟在身後,不用在去扯她的羊角辮或扯她的花衣,隻要叫她一聲“地主婆”,保準的讓她哭啼啼回家,保準能聽到她外婆嘰裏咕嚕的一串土話罵出來。

  也就是這樣,憶苦思甜還成了我在保育院最喜愛的一個活動。為此,每次我都會很積極的把那些苦菜葉吃得精光,當時在我的內心深處,覺得這碗苦菜湯相當好喝,特別在於吃完之後滿嘴的回甘,因而每次都會在阿紅還沒動口之前幫她把苦菜葉夾到我的碗裏,說真的,我可不願吃有地主婆口水的菜。每次憶苦思甜那天放學回到家,我都很得意的跟外婆說我今天吃了很多苦菜,每次都重複的告訴她,以前貧下中農都是吃苦菜葉的,於是就憶苦了。每次外婆聽完我說憶苦思甜的事,她都哈哈大笑。我是在一年之後才知道,這種苦菜葉比苦馬菜好吃,是因為保育院煮的菜葉全是枸杞葉和枸杞芽,由此,枸杞葉成了我的最愛。

  憶苦思甜也不單單就是吃苦菜湯,這當中還有參觀活動,就是類似參觀收租院那樣的現場教育。在東門這個山區小縣沒有劉文彩、黃世仁那麽大的地主,收租院當然也就沒有了,但卻有一處足以讓人對舊社會深惡痛絕的場所。

  這個場所在那個由四類分子修建的廣場邊上,縣文工團院內,也是爛石花的邊緣,嚴格說來,這裏本來也是爛石花地,因為在新社會變成了文工團,裏麵起了房子有了住家,和縣革委大院如出一轍,圍牆邊還遺留有幾塊大石頭。就在這幾塊大石頭之間有一條極其狹窄的泥巴路,說它狹窄,是因為它剛夠兩個人並排通過。

  有一天我們喝過苦菜湯,吳老師讓我們在小操場上排好隊,然後小朋友們手牽手出了保育院的西大門,西大門外的那條大路其實還是石子路,路邊還有一條小水溝。我們沿著溝邊的石子路一路往北去到文工團院內,徑直來到那條狹窄的泥路的入口處,這時,一個穿著有兩塊補丁褲子的人站到我們麵前,指著泥路邊的一塊石頭對我們說:“在舊社會,就在這兩塊石頭下麵,是我們東門縣賣兒賣女的地方。”我不太明白什麽叫賣兒賣女,問了吳老師,吳老師說,就是舊社會貧下中農最後連苦菜湯都喝不起,就把自己的兒子女兒拿到這裏來賣掉。我不禁由想起賣花姑娘悲慘的遭遇,深信這都是地主婆做下的壞事,於是又向牽著我手的阿紅瞥了一眼,心想:“哼!地主婆!”

  也就是從這個賣兒賣女的地方回來之後,我對舊社會有了一定的認識,並想象中那個穿補丁的講故事的人是不是也把自己的兒子或者女兒賣掉了。還在中班的我,為此還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覺,深怕出身貧下中農的我有一天也被拿到爛石花地給賣掉,然後像賣花姑娘那樣在饑寒交迫中被逼著上街賣花(那時不知道世上還有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於是,那幾個晚上我都要緊緊摟著外婆才稍感安心。

  白天,一出門就看見圍牆邊的那些爛石花,也是沒來由的害怕起來,總好像看到這個地方在舊社會也是個賣兒賣女的地方,繼而看見好多地主婆站在大石頭上麵,惡狠狠的把保育院我的那些小朋友一個一個的買走。最先被買走的是阿豐,因為他家住在革委大院最下麵那排房子;其次是阿紅被買走,因為她愛紮羊角辮,地主婆最愛這樣的小女孩,一手抓住羊角辮可以一滴溜抓上馬車;奇怪的是,就沒覺得地主婆會買走阿海,估計是阿海家是從武裝部搬進革委大院的,還特別會鬧騰。總之,我的那些保育院的小朋友被賣掉好多。舊社會,真的很萬惡!憶苦思甜也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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