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委大院的籃球場並不單單是作為簡單的文娛場所而存在,實際上成年人的很多活動也都是在這塊平整的空地上舉行,往往有這種活動,圍觀的自然少不了大院裏的一群革命後代。而往往這時候,你會感覺到總有一種莫名的興奮衝頭到腳的顯露出來,就好像自己已經參予在這樣的活動當中,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不管是它融入了你還是你融入了它。
那陣子,不知怎麽的在我們這個山區小縣城開始興修水利起來,就是在城西的一個山衝,把幾個小山包用人工建的大壩圍起來,讓山衝中的幾眼泉水冒出的水無處流淌,變成一座大水庫。我之所以知道這個地方要建水庫,當然是大哥哥告訴我的,因為讀高中的他和他的同學們在這段時間都要去那裏參加勞動,就是學校停課參加義務勞動。每天等他回來吃飯的時候,外婆總要檢查他挑去的撮箕是不是損壞了,外婆是個極其勤儉的農村婦女,對任何一件勞動工具都極其珍愛,撮箕如有破漏,外婆自然是要埋怨的。
吃飯的時候,就能聽到大哥眉飛色舞的講起修水庫那種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山衝的周圍一直延伸到那幾個小山包上,紅旗招展,人聲鼎沸,雖然沒有鑼鼓喧天,但他們在那裏挖泥挑土,真的是你追我趕的,哥哥嘴上常掛著一句:“我們在戰天鬥地......"。我是不懂戰天鬥地的意思,但我想既然是大哥在做的事,那一定是相當了不起的事情,足以讓我可以在小夥伴們麵前大肆的吹噓一番。
然而,我更想知道的是,那水庫長什麽樣子,所以晚上睡覺時,我擠在大哥身邊不停的問:“大哥,恐怕你要講給我聽那水褲子是什麽個樣子的,也和我們穿的褲子一樣嗎?”
“對,還比我們的褲子多兩條腿,大得不得了。”
此時的我隻有羨慕、佩服、景仰。哪能想象得出在我的小宇宙中那種大的概念,那絕對是大過我們的籃球場乃至大過整個革委大院、整個東門縣城。
有一天,突然在籃球場邊上的灌木叢、荒草地上擺滿了一塊塊大石條,長方形的,完全占據了我們的活動場地。過得兩天,又來了一大幫人,戴著藤殼帽、防風眼鏡,一手拿著鐵錘,一手拿著鐵鑿子,叮叮當當的鑿起自己麵前的石條。好奇的我想靠近看,立刻有個胡子拉碴的家夥嗬斥起來:“滾一邊去!”
天呐,還是頭一次被除了外婆之外的人嗬斥,還是用電影裏的那種北京話嗬斥的,簡直是不可思議、不可理喻,我那強大的自尊瞬間被狠狠的刺傷了。就在那一刻,我脫口而出:“打倒你個四類分子。”
結果禍事了,這個胡子拉碴,個子比大哥哥還高的家夥轉身向我奔來,嚇得我撒腿往家方向跑,不時扭頭張望。這家夥竟然像日本鬼子一樣的跟在我後麵,不對,確切的說就是《雞毛信》裏的那個瘦高個黑狗子的樣子,連追我的樣子都是黑狗子追海娃那樣,天啦,他這是要抓我去毒打嗎?我腦子裏不禁浮現出海娃被黑狗子揪到鬼子跟前,用槍托揍海娃的場景,難道這是要我為革命犧牲嗎?(說明一下,對雞毛信的深刻印象,是那時確確實實是看了電影,之後,父親不懂上那給我買回一本《雞毛信》連環畫,劉繼卣畫的,十分經典的一本小人書,一直在床頭陪伴著我,每天晚上不是大哥哥在學校鬥私批修回來讀著小人書,就是二哥講著小人書讓我入睡,可以說,雞毛信在我的童年記憶中難以磨滅)
好在我一路狂奔很快回到家,外婆正在屋前曬豆醬,見我狂奔回來又竄上床,口裏便罵了幾句,也聽不清她罵了些什麽。這時那家夥來到外婆麵前,嘰裏呱啦的說了一大堆話,而我在天下最安全的床上,也不怎麽怕了,從蚊帳口探頭出來想聽個究竟,當然,聽是聽不清楚的了。
等他走了以後,我才下床出門來到外婆身邊,靠在外婆的腿上,還沒等我開口,外婆就說,你怎麽去招惹這個劉鐵棒?他可不是個好惹的人。我理直氣壯的說隻是想看看那些人為什們在鑿石頭,他憑什麽敢嗬斥我。
外婆說這個劉鐵棒可是這個院子裏的第一惡人(這裏的惡不是壞,而是凶狠的意思),連革委的很多大人都不敢惹他,你還敢叫他四類分子,他不是四類分子,而是專門管四類分子的。
這麽一說,這個劉鐵棒還是個好人囉,好人也這麽凶巴巴的嗎?外婆接著說:“他跟你到家來是要講小娃仔不要到大石場那裏去,那些四類分子打石頭,碎石會飛起來,傷到眼睛可就變成瞎子了。看看,這意思還是為我好了。
反正那些打石條的人果真是四類分子,似乎我喊打倒四類分子也沒什麽錯,不過也由此知道這些四類分子不是在修建廣場挖泥,就是鑿石頭,總之,他們隻有幹活的份。
很顯然,這些由反動派們打鑿的石條,很快就會被拉到城西那個山衝去修建水庫用,然後又將有一大堆未鑿好的石條會拉到革委大院我們的籃球場邊上,我們的那片雜草、灌木叢就這麽一直被這些石條霸占著。每天,當劉鐵棒把這些四類分子反動派帶走之後,我們也還可以找到一點樂趣,那就是跳上石條上又舞又跳,偶爾學學大姐姐們擺出個弓步或丁字步,這些步子其實相當難擺,稍有不慎就會從石條上掉下來。於是乎,我不由得更加佩服起這些姐姐們來。感覺她們一個個的不是白毛女就是吳青華(現代樣革命板戲《紅色娘子軍》裏的女一號),她們居然還能踮起腳尖秀一個後踢腿,這種高難動作那是要有多麽堅定的革命意誌才能秀得出來啊。
就這樣,年幼的我在革委大院裏的生活越來越習慣起來,也越來越有趣起來,認識的人也越來越多,盡管在此之前他們或許都認識我,因為他們都是大哥哥他們那一屆的哥哥姐姐們和二哥他們那一屆的哥哥姐姐們,當然還有他們的弟弟妹妹。而這些人幾乎全都比我年長幾歲,這讓我時常感到臉有點掛不住,憑什麽我就這麽成了全院革命接班人的弟弟,為這事我還經常問外婆,外婆很無奈的告訴我,因為從山溝溝裏把我撿回來的時候,他們就在院子裏了,那意思是這一大幫啷人比我撿回來得更早一些。這就讓我也感到無可奈何,隻能逆來順受了。這種地位到後來還挺享受,無論是在院裏還是在院外,沒有人敢欺負我,因為在這個小縣城裏很多小朋友都知道在我身後有一大群哥哥姐姐。更何況,大哥哥那一屆的哥哥姐姐們的手臂上都戴著著鮮紅的紅衛兵袖套,這可幾乎就是當時江湖第一大門派的地位,想想當時的革委大禮堂(後來的電影院)的大門都是他們把守,還有誰比這更權威的。
這樣的生活不但無憂無慮,更多的是充滿無限的優越感,所以在那個年代,我確實是沒有傷痕文學中描繪出的那種苦難,多多少少也是緣於此。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有一天籃球場邊的石條被拉走一空,連同沒鑿好的也一起拉完了,之後這裏沒再有石條。過的幾天,籃球場邊搭起一木架,上麵拉起一塊紅色的橫幅,我是不知道上麵寫的是什麽。接著那幾天老娘也回到家來沒再下鄉,說是要在革委開什麽三級幹部會;再接著幾天,每天傍晚二哥都帶著我去革委的食堂打飯回來吃,原來,三級幹部會勝利召開,革委大食堂開始天天加菜,革委大院的家屬也同樣可以憑票去領飯菜。
可以說那是我今生吃過最好吃的飯菜,直到現在也沒有什麽飯菜比得上,那飯是用一個個小瓦缽在大蒸籠裏蒸出來,噴香噴香的;菜有各種時蔬炒肉絲,那肉絲全是瘦肉,這就是我的最愛,因為我一點都不喜歡肥肉,特別是那種肥肉吃在嘴裏的油膩感,簡直讓人作嘔;有幾餐瓦罐裏還加有一塊黃黃甜甜的發糕,一看就知道是放了黃糖的,吃起來既Q彈又香甜,在從食堂回家的路上,二哥會把一塊發糕塞到我手上,讓我一麵走一麵吃,那種享受無異於人生達到了巔峰。
還有就是在革委食堂第一次見到那麽多人坐在一起吃飯,也是今生第一次看到那麽多人坐在一起吃飯,全都是來參加三級幹部會的代表們,可以說都是我們這個山溝小縣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這裏麵赫然有劉鐵棒,以及鄉下老家的親戚,甚至還有茶葉場的那些個阿姨們。別的都沒什麽,就是總感覺劉鐵棒的眼睛老是惡狠狠的瞪著我,滿眼凶光的樣子,搞得我每次都緊緊的跟在二哥的身後,盡量避開他,而且每次幾乎都快哭出來的感覺,若不是有二哥在旁邊,以及腦子裏浮現出海娃最後把黑狗子和日本鬼子引到八路軍的伏擊圈取得最後勝利的場景,那可是很要命的一個遭遇。
當然,在吃食堂的時候,還認識了食堂佬老莫,這個老頭滿臉皺紋,個子不高,笑起來很和善,現在想起來,就是那種憨憨的模樣。沒人告訴我他的具體來曆,隻是我很好奇的認為他肯定來自於東門最偏遠的深山農村,絕對的世代貧農,否則絕對不會滿臉皺紋憨憨的模樣;因為每次去打飯,他都會在我們家的那三個瓦缽裏多放一塊發糕,從而讓我開始喜歡起他來,也因此覺得他是整個革委大院最大的好人,至少比劉鐵棒好得多了,至少老莫是那種抗日遊擊隊隊員的存在,而不像劉鐵棒那種黑狗子的形象顯現。
三級幹部會開了好幾天,革委院子裏也熱鬧了好幾天,其實他們開會都是在籃球場上,所以,每天跟外婆去圩亭食品站的時候都能看到球場上坐得滿東東的人,有時回來還會停在球場邊看熱鬧,外婆就獨自提著菜籃子回家。
看三級幹部開會的最大樂趣,就是那個臨時搭建的、上麵扯著橫幅的木架子下坐著一排人,有穿軍裝的,也有穿襯衫的,與他們對麵的就是那些在食堂一起吃飯的三級幹部們。木架子下麵總有一個人說這話,對了,木架上方還裝有個大喇叭,隔個十幾分鍾,講話的就停下來抬頭望一眼球場上的那些三級幹部,此時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鼓一次掌;隔個幾十分鍾又統一舉起手來高呼一次口號,每個人都握緊拳頭激情昂揚的高喊著口號,這個過程是這樣,先是坐喊口號,等到了中午快開飯的點,人們就站立起來喊口號,最熟悉的那句當然是“毛主席萬歲”,那種發自內心最深處迸發出來的最真實的呼喊,真的有山呼海嘯般的氣勢,然後排隊前往食堂統一開飯。通常中午這餐我沒有得吃飯堂,因為二哥從學校回來已經沒辦法去打飯了,所以看完他們激情高昂的高呼口號之後,也就隨著三級幹部們一同散去,他們往食堂走去,我向最靠東邊八角樓的家走去。
當熱鬧的大會勝利結束之後,大院、籃球場、大食堂又恢複了平靜,在之後的好幾天的時間裏我都在盼望著下一次三級幹部會召開。但是,一連吃著外婆用鼎鍋柴火煮的糙米飯好幾天之後,才明白三級幹部會不會在近期召開,那種瓦缽蒸飯不是想吃就有得吃的。
最要命的是,每個星期外婆用肉票買回的豬肉全是那種半肥瘦的,說是半肥瘦,往往是肥肉多瘦肉少得可憐,外婆的理由是,肥肉可以煉豬油;煉豬油當然是不錯,可是練完豬油的那一碗油渣,還得吃上一星期,就是在煮苦馬菜時撒上幾粒油渣,還好,兩個哥哥們還都把油渣讓給我。
有時候幸福很簡單,簡單到有兩個哥哥是幸福的;簡單到有一個瓦缽蒸飯是幸福的;簡單到飯碗裏有肉絲或油渣是幸福的;簡單到喊幾句口號、聽著廣播裏樂曲出門、回家,那都是很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