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過去那些記憶的碎片,其實是可以任意搭配拚湊起來,畢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記不起來的時候也就不需要流暢,不需要時間的循序漸進。這樣挺好,我們在很多場合回憶起過去,總是有一搭沒一搭,或是某一件事,又或是一個時段,就是人物地點也都可以穿插在一起。這樣一操作,也就心安理得起來,原來思想還可以是天馬行空般的自由。之所以要這樣把自己置於一種無意識的狀態,也就是因為擔心自己的記憶碎片怕是拚不全了。
我不記得家是怎麽搬出革委大院的八角樓到縣醫院的,那是我印象中的第一次搬家;但第二次搬家從縣醫院搬回革委大院我是清清楚楚的記得。
那天情形很清晰,天空晴朗,萬裏無雲,就是天空特別的高特別的高那樣。二哥忽然帶了十幾個哥們到家裏來,都是他們班上的同學,有幾個還特別熟,因為平時他們特別愛帶我玩。他們拉了兩架人力板車來到家門口,進到家不由分說的把家裏的物件裝了滿滿兩車拉走,奇怪的是我不奇怪他們為什麽要把我們家裏的東西拉走(這可不是曆史書籍裏描述的那種紅衛兵抄家的那種場麵)。當他們第二次來到家門口時,有個叫阿廣的哥哥把我抱上車,我忍不住問他去哪,他說去革委(這個革委就是革命委員會)。二哥跟在車邊,也對我說我們搬家了,我不禁回頭瞥了一眼住了不知多久的小平房,或者還不足一年,又或者已經三五年的家,說不出是不舍還是無意識的一個回望,總之那時的我沒有一點時間概念、也沒有離舍的概念。
阿廣哥用一架板車拉著我,二哥和其他人用另一架板車拉著外婆的那些寶貝酸壇子,一路上他們好像是唱著歌,又好像說說笑笑。對於我來說,縣醫院離縣革委還挺遠的,路還是石子路,也要走一截爛石花路,還經過了那個四類分子修的、專門用來批鬥人開大會的廣場,路倒是挺熟的,畢竟每天都和外婆走過。
進到縣革委,我才又有那麽一點點印象,那點印象就是這個地方我以前來過,好比是隔了一世又轉回來,又像是在夢裏常見的樣子,包括在大院裏上一個小坡,下一個長坡,再上一個小坡來到一棟八角樓前,都是那麽熟悉。
革委大院統共有六棟八角樓,就是那種仿蘇聯式的住宅樓,說是樓,實際上是一棟兩戶人家的住房,一戶就兩通間房,沒有客廳,沒有廚房,還有從屋後戶外進入的一小間地下室,也就成了樓,麵積嘛大約四十平米;客廳就是入戶第一間房的一個角落,會客、吃飯都在那個靠窗的角落,這間房還需要擺上兩張大床,我和外婆以及兩個大哥哥就住這間外間房;廚房是在屋外的走廊另外搭建,灶台也是自己家砌起來,還在地上挖了個燒煤的地爐,冬天的時候這個地爐是全家人的最愛,因為與地爐配套的還在爐膛邊上埋著一個大甕壇,利用爐膛的餘熱燒熱水用,大冬天的晚上,一麵用甕壇裏的熱水在木盆裏泡腳,一邊烤著地爐暖烘烘的煤火,那簡直是人生巔峰般享受的一種生活狀態,這個畫麵從來就沒在我的腦子裏消失過,因為實在是太美好。
家再次搬回八角樓已不是原來的那套房子了,原來那套房在是在從革委大院中心道路這邊數過去的第二棟,就由西向東排過去的第三套,樓前有一棵父親好多年前種的一棵龍眼樹和一棵柚子樹。而這次搬回來,家被安排到了最東邊的那一棟八角樓的最邊的那一套。我們這一排八角樓集中了四棟,另兩棟在我們上邊的小坡上,樓間距相當大,一東一西占據坡上兩端,我們靠東的這兩棟再往東就緊挨著爛石花。也就是說,一出家門我們就麵對著荒蕪不堪的、怪石嶙峋的石花地,一直到百米以外的大院圍牆。
對於這片石花地也是一個揮之不去的存在,這種地貌屬喀斯特地貌特有,全都是由石灰岩構成的大石頭組合而成,石頭間是灌木叢,還大都是帶刺的灌木,之前說過,這種地貌一看就如同七十二妖洞的所在,即便有一堵圍牆,也還是令人感到驚悚。而在諸如二哥、阿廣哥他們的言談中得知,石花地裏常有黃狗母(黃鼠狼)、毒蛇、狐狸精之類的東西出現,還有專門吃小孩骨頭的苗變婆(類似白骨精一樣的妖怪),這就讓我倍感恐怖,每天晚上窗外隻要一起風,那風聲裏仿佛總是夾雜著鬼哭狼嚎的聲音,這時候的我完全失控的頭皮發麻渾身雞皮疙瘩。
搬完家我才知道和我很親近的阿廣哥並不住在革委院內,他家住在與革委一路之隔的國營糖煙酒公司,隻因家裏變故,在學校裏常有我家二哥護著他,所以在那個不用老呆在教室裏為了備考而努力讀書的日子裏,他總是愛到家裏來找二哥玩,有時二哥不在家,就帶著我在院子到處逛。院子裏有幾十棵糖梨樹,十幾棵柚子樹,還有圍牆邊的七八棵酸棗樹,對了,在我們家的屋前還有一棵桃樹,這些樹長果子的時候,阿廣哥都會上樹去摘果給我,以至於起初每天天一亮就期盼著他的到來,這當然不是現實。
現實是,搬了家也沒感覺生活有什麽變化,一個微小的變化就是屋外的小喇叭不再掛在我家的屋角,而是掛到了離家二三十米的小坡上那兩棟八角樓前麵的革委會議室的屋角上。每天還是那三首熟悉的旋律,大海航行靠舵手、歌唱祖國、國際歌,還是記不起前麵兩首那一首播放在先,但可以肯定的是,隻要國際歌一播放,我就該回家睡覺了,都不需要外婆在家門口扯著嗓子呼喚。
這時候我的天地除了跟外婆從家到圩亭食品站,再從圩亭食品站到家擴張到從家到革委大院大門邊的籃球場,這是屬於我和小夥伴們最開心的玩樂場。哥哥們在球場上打籃球,我和幾個夥伴們就鑽球場邊的灌木叢;大姐姐們在球場上跳舞喊口號,我和幾個小夥伴們還是鑽球場邊的灌木叢。相比於哥哥們打籃球,我更愛看大姐姐們跳舞,主要是她們跳舞那種緊握雙拳,或弓步,或丁字步的造型特別好看,個個都像白毛女與大春哥最後結尾時那個向著紅太陽的造型,大春哥手指紅太陽升起的方向,白毛女一手搭在大春哥的肩上,一腳尖著地,一條腿做後踢腿妝,刹那間,仿佛這些大姐姐都是神仙般存在。另外一個喜歡這些大姐姐的原因就是她們跳完舞之後,不像哥哥們打完球那樣撇下我跑去圍牆邊的洗澡房衝澡,而是她們跳完舞之後會拿著竹篙敲打酸棗樹,然後總忘不了塞一把酸棗給我,才唱著“敬愛的毛主席敬愛的毛主席......”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