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的小說《誘捕》其實是六月讀完的,讀的過程因為前麵部分描寫太瑣碎,開始時的故事情節也不太吸引人,差點讀不下去。加上身邊還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在說,讀小說是浪費時間,生活閱曆豐富的人不需要通過小說來感悟人生,你這時間不如去讀美國曆史, blah blah blah。所以匆匆讀完後,已經提不起興致寫讀後感了。七月的一個周末(7/12),忘了啥事有點不高興,一個人去了書店晃悠,發現了左拉的這部《萌芽》, 賭氣之下買了回家。家裏其實有好幾箱以前給女兒買的書,所以我基本上是不再買新書了的。買了以後讀到一半就有點後悔,雖說也就$10,可不讀完就覺得對不起這厚厚的一疊紙(近500頁),所以吭哧吭哧硬著頭皮讀,這是我至今為止讀得最累的一本小說。或許是因為對煤礦、礦井等結構特點不熟悉,一些術語、生詞讓我望而生畏,加上這本書的翻譯好像也不容易懂 (我買的這本是Dominique Jullien翻譯的,網上後來找到的Havelock Ellis翻譯的好像好一些)。等我真正進入狀態是讀到最後100頁了,故事情節吸引著我顧不上查生詞,顧不上highlight, 幾乎是一氣嗬成囫圇吞棗地讀完的。應該說全書我隻讀懂了80%。有時想,如果這本小說是借來的,我大概就放一邊了:))
《萌芽》Germinal這詞的詞根Germen是來自拉丁語,意思是"種子"。Germinal是指法國共和月曆裏的第七個月,一個春回大地的季節,它寓意著萌芽、希望和新生。小說是從一個流浪到礦井找工作的年輕人Etienne的視角,寫他所看到、所體驗到的礦工生活,同時小說也寫他的成長,如何從一個懵懂無知的青年淬煉轉變成堅定的革命者,從他帶領礦工罷工,到他懷揣著新的希望和夢想離開礦區。
小說的人物比較多,最有代表性的是一個十口之家, 一個從開礦的第一撬起就祖祖輩輩在礦上當苦力的Maheu一家,也是Etienne第一天就在礦上碰見的好心人。Maheu的爸爸Bonnemont八歲不到就開始到礦上幹活,在礦上一呆就是50年,把一生都給了這個煤礦。常年的挖煤毀了他的雙肺和雙腿,吐出來的痰是黑煤似的 (用他自己的話,肺部積攢的煤夠他燒到臨終的),兩腿因為地下積水潮濕腫脹疼痛。為了可以多拿30法郎的退休金,他硬撐著多病的身體想等到60歲退休。Maheu有七個小孩,四個兒子,三個女兒,最大的兒子Zacharie21歲,是家裏的主要勞動力, 沒有結婚,卻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最小的女兒才三個月。一家十口,爺爺 (58歲),爸爸,兒子Zacharie (21歲),兒子Jeanlin (11歲),女兒Catherine(15歲),五個勞力全部下礦賺錢,剩下媽媽和四個未成年的孩子在家。可即便這樣五個人每日在礦裏累死累活脫幾層皮地勞作,一家人還是吃不飽飯,常常捉襟見肘,發薪之前媽媽尚要四處借錢賒賬。
左拉花了不少筆墨描寫礦井、礦工在地下工作的環境。工人們一個個像扔石頭般地快速被吊籃投放到離地麵近六百米的地下。地下坑道黑不見光,低矮狹窄,躬著背或趴著行走已是常事,還常常要側躺著,用胳膊肘支撐著地麵敲啊撬的。地下高溫悶熱,氣溫高達三四十攝氏度,加上瓦斯氣,地下水,條件十分惡劣。小說中間還寫到Catherine跟著男朋友去了另一個七百多米深的礦井挖礦,一度差點窒息而死。在井下作業還會遇到塌方,11歲的Jeanlin就因為塌方雙腿致殘的。礦工們就是在這樣暗無天日地獄般的環境裏勞作,童工一天要幹14個小時。他們像牲口,像挖礦的機器,又像爬行在黑礦上的螞蟻,蚍蜉撼樹似一點點地鑿著、啃著、搬著.....礦井有如一條蟒蛇,將這些活生生的肉體吞進腹中,每天艱難地貪得無厭地攪拌著......
小說還穿插描寫了礦井下麵用來拉煤的幾匹馬。通常馬匹一旦被投入地下,便不再離開,直至老死被人運出地麵。其中一匹名叫Bataille的老馬,已經在地下生活了十年,早已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外麵的世界。當一日一匹新馬帶著草原的氣息, 帶著太陽的餘溫被投到它的身邊,老馬高興地圍著它,聞啊,嗅啊,從此小心翼翼地嗬護著它。可小馬最終還是抑鬱而死,用死作交換,回到了地麵。而人,這些礦工的境遇又比馬好到哪裏去呢?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經濟危機來了,為了轉嫁損失,礦業主開始千方百計地克扣工人工資,讓原本就很艱難的生活雪上加霜。饑不果腹的工人在如火如荼第一國際運動的影響下,終於揭竿而起,舉行罷工。他們走上街頭,走向富人居住的豪宅,大聲疾呼"我們要麵包!"(Bread!, Bread!)。
兩個多月的罷工讓Maheu家家徒四壁,能賣的都賣了,家中已經找不出一根蠟燭,一塊煤,一顆土豆。九歲的女兒餓死了。曠日持久的罷工最後以失敗告終。要活下去的礦工們重新下井,而等待他們的卻是更大的災難。一位主張用武力暴力砸爛舊世界,用像割草機割草一樣鏟平一切不平等的極端主義者,深夜潛入礦井,搞破壞,導致第二天礦井塌方,海水灌入,十幾個礦工被埋在井下。
此時的地球就像一隻發怒的野獸,張開著血盆大口,報複著吞噬著地麵上的一切--高高的挖礦台、建築,這些在人們眼裏看似高大的機器、建築頃刻間轟然倒塌,不堪一擊,人就更顯得渺小可憐了。救援隊伍緊張地下井援救,曾經晝夜不停轟鳴的機器停止了擺動,黑壓壓的大地死一般的沉寂。
再回頭來看看那十口之家的遭遇。爸爸Maheu在罷工被鎮壓時被殺,21歲的大兒子為了拯救塌方中被壓在礦井裏的妹妹, 被瓦斯爆炸燒成黑炭,而妹妹Catherine最終也沒能逃出礦井的魔爪。十口之家死了三個壯勞力,還有一個餓死的妹妹,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的。然而生活還要繼續。為了孩子,為了麵包,媽媽開始下礦,殘疾的11歲Jeanlin成為家中的主要勞力。一切好像又恢複了平靜,回到了從前。但是,礦工不再是從前的礦工,他們懂得了抗爭,懂得了這世界原本就沒有救世主。他們像田壟間已經孕育萌芽的種子,努力掙脫著黑暗,推拱著壓在身上的土壤,等待著破土而出,去尋找光明。
左拉是位十分勤奮的作家。小說寫於1884四月到1885一月間,前後隻用了十個月就完成了這部近500頁的小說。為了寫好它,左拉做了大量研究,還親自下礦,跟礦工交談,體驗生活。他把鏡頭聚焦在這些普通的礦工身上,把他們的遭遇、呐喊,勞資關係寫進小說; 把政治運動的成敗、血腥寫入其中。它是礦工生活的真實寫照,更是那個時代政治運動、社會矛盾的縮影。作者犀利的目光像把利劍,剖開了血淋淋的現實,用小說來鞭撻著這個吃人的社會,呼喚著人們的覺醒。也因著小說所產生的社會意義,《萌芽》一舉成為左拉的代表作。小說發表十幾二十年後,左拉去世了。葬禮上,聞訊趕來送葬的礦工們高呼著"萌芽",他的功績至今仍為法國礦工所傳頌。人們為他立碑,把巴黎一條街命名為左拉街,想讓世世代代都能銘記這樣一位為人民疾苦呼籲的勇士、一位用筆作戰的作家。
圖片來自網絡:
把小說的最後一段貼在下麵:
And beneath his feet, the deep blows, those obstinate blows of the pick, continued. The mates were all there; he heard them following him at every stride. Was not that Maheude beneath the beetroots, with bent back and hoarse respiration accompanying the rumble of the ventilator? To left, to right, farther on, he seemed to recognize others beneath the wheatfields, the hedges, the young trees. Now the April sun, in the open sky, was shining in his glory, and warming the pregnant earth. From its fertile flanks life was leaping out, buds were bursting into green leaves, and the fields were quivering with the growth of the grass. On every side seeds were swelling, stretching out, cracking the plain, filled by the need of heat and light. An overflow of sap was mixed with whispering voices, the sound of the germs expanding in a great kiss. Again and again, more and more distinctly, as though they were approaching the soil, the mates were hammering. In the fiery rays of the sun on this youthful morning the country seemed full of that sound. Men were springing forth, a black avenging army, germinating slowly in the furrows, growing towards the harvests of the next century, and their germination would soon overturn the earth.
暖冬寫得太好了,此時能靜下心來讀寫真是值得我去學習,自愧不如,心裏話。
謝謝暖冬分享,好似回到從前。
問好!
小溪姐姐這裏寫到對白馬的共鳴寫到點子上了,這麽多網友隻有你提到馬匹。我讀的時候就是很感慨作者的這個編排,窮人的苦,被奴役,不被當人,有時候甚至比狗/動物都不如,曆史上也不乏其例的,而左拉的揭露也是很有技巧的。另外姐姐這裏補充的"......死時流出的血也是黑的"說明姐姐對小說的了解,謝謝你的補充概括。再次感謝小溪姐姐這麽認真讀我的文章,祝姐姐安康!
其實你的中文正是對左拉代表作《萌芽》的再翻譯,充分顯露了你英文,中文,文學底蘊的深厚,真是翻譯大家的水平了!我尤其感動你對老馬和小馬的中文再創造,讀到不禁淚流滿麵,最後的點睛之筆 “而人,這些礦工的境遇又比馬好到哪裏去呢?” 我知道暖冬妹妹是英文專業的研究生,功底紮實(南大?還是南師大?),知道暖冬妹妹一直是謙虛低調,但是讀到你這篇文章裏精湛深動紮實的文字還是像聽到你最近在王府的歌聲《青藏高原》被意外驚豔到了。你這篇文,我讀了三遍,太喜歡敬佩了。下午還要來慢慢補讀。。
今天來是想說,聽了暖冬的歌,驚豔啊,暖冬漂亮的嗓音,歌聲亮麗動聽,伴奏音樂聲音略小了一點,聽著像清唱,更顯暖冬好嗓音,唱的也好,第一次聽暖冬唱歌,一鳴驚人!熱烈鼓掌:))
問好暖冬,並祝周末愉快!
After so many years, my memory of this book has been blurred, but this sentence is still in my heart.
問好暖冬!
對了,當不了翻譯的,中英文功底都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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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大仲馬被抬進先賢祠又是為什麽呢?要說通俗文學,他的作品可以說通俗到家了!
+111111111111
嚴重同意!!!!!!
網上看到:
《雨果被供奉在先賢祠,但是我們看到他棺木前的說明中強調的並不是他的文學巨著,而是他堅決反對拿破侖的政變,堅持自己的政見,即便回國以後也拒絕特赦的政治思想見地》 & 《巴爾紮克是因為“通俗文學”的身份未能進入先賢祠,但是在“外省”得到了至高無上的榮譽》
至於左拉,我想,他對《德雷福斯事件》,為了一位猶太軍官的公平而做的一切,其社會意義遠超他的文學作品!
強烈推薦 Pierre Nora 的 《Les Lieux de Mémoire》(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
(繼續我特有的諷刺:咱如今的華夏圈特別是文學城,充滿了呼喊“正義”與“人民”的“版稅文學”)
嗬嗬,周末愉快。
沉得了心寫心得。在這個浮躁的世界,像冬兒這樣讀書的快要變成老古董了,在很多人的眼裏不可思議,我特別敬佩儂額這種執著。我自己是一個對讀書有偏執的人,但易受外界的誘惑和幹擾,卻靜不了心好好寫點讀書心得。冬兒,曉得儂一直孜孜不倦,堅持讀英語原著,寫英語小文,又靜得了心,感覺儂讀書的同時還特別合適做些英文原著翻譯工作。
冬兒在炎炎的洛杉磯夏日,送來用心演繹的讀書心得,如一股清泉注入身體最柔軟的那處,觸動心靈。
謝謝儂,一個有靈魂的讀書人。
巧了。正想寫一寫左拉,而且打算貼上那張左拉致敬巴爾紮克的漫畫。:-)
從反應的時代來看,《人間喜劇》描寫的是十九世紀前半世紀的法國社會,《盧貢—馬卡爾家族》則是著眼於後半世紀。兩人的風格也不同。當然,左拉還有對社會進步的巨大直接影響。
《萌芽》改編的電影也很不錯。繆繆和大鼻子德帕迪約出演。
In one word, his work (這裏指巴爾紮克) wants to be the mirror of the contemporary society. My work (指左拉), mine, will be something else entirely. The scope will be narrower. I don't want to describe the contemporary society, but a single family, showing how the race is modified by the environment. (...) My big task is to be strictly naturalist, strictly physiologist.
特別佩服你,能靜下心來讀這樣的名著。我現在連中文的名著都不想讀。
左拉寫出這樣的小說,他的政治觀點已經旗幟鮮明了。
(俺小麗挖到紐約 top law firm 金礦,WFH in Los Angeles)
“葬禮上,聞訊趕來送葬的礦工們仍然高呼著"萌芽",他的功績至今仍為法國礦工所傳頌。人們為他立碑,把巴黎一條街命名為左拉街,想讓世世代代都能銘記這樣一位為人民疾苦呼籲的勇士、一位用筆作戰的作家。”,好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