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不是隻有表達出來的感情是感情。有些感情埋在心底,反而隨著歲月的流逝,發酵了而更加香醇。寫鄰家哥哥是寫一個平凡的往事,隻因他一直在心裏。今日寫下來,以此懷念過往的歲月,感恩生命中曾經善待過我的人。
上小學和初中階段,我們一家住在父親學校分配的宿舍裏,那是一排平房,共十六間,故名“十六間”, 住著十來戶人家。平房位於山上,從學校到宿舍有一段很長的石板台階,拾級而上。平房一排大概十間,兩側有三間,正對麵是一堵矮矮的圍牆,正中有個門,這就是我想象中的四合院。圍牆和平房之間是一塊很大的空地,裏麵種著一兩棵高大的柚子樹,每年中秋前後,果子成熟了,打下來每家分。夏天,我們常常拖著竹椅子坐在外麵乘涼、吃飯,聽收音機。平房的後麵還有一排廚房,每家一小間,擱著一長溜石板路和一條貼牆的水溝。因為住在山上,自來水常常壓不上來,家家戶戶門前備有一個大水缸。那時燒飯用煤餅(蜂窩煤),隔一段時間要用平板車從山下拉上來,記得那時我常常得和母親一起從山上的井裏扛水,或是幫父親推煤餅車上山。那時,好像什麽東西都是憑票買。家裏白米不夠吃,我時常拎著番薯幹、玉米粒去磨房磨,然後由母親做成各種黑乎乎或黃黃的餅來補充糧食的不足。
“十六間”裏住著好幾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孩子,其中一位就是鄰家哥哥峰。峰比我大兩歲,從東北轉學過來。他的生父好像是個軍人,去世了,母親轉嫁了,回我們當地老家,繼父是個退伍軍人,在父親的學校裏任一個書記什麽的。峰個高,瘦瘦的,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他常年帶著帽子,因為他是個光頭,沒頭發。峰的母親是一家醫院裏的護士,常常拿各種各樣的藥水回家,給鄰家哥哥試試。記得有一次我和弟弟一起去他宿舍玩,他小心翼翼地把帽子脫下,摸家珍似的摸著他那幾撮剛剛長出來的頭發,高興地說,這次的藥水好像有點用。我想,那一定是曾經困擾鄰家哥哥的一件事,他不能像平常孩子,有著一頭秀發。他的頭發自始至終頭發沒有長出來,鄰家哥哥在我的記憶裏不是帶帽子,就是後來帶的假發。76年,毛主席去世,我還在念小學,記得我們全校集中在大會堂,開追悼會,脫帽哀悼,鄰家哥哥一定不會忘記那日。那時不像今天,光頭好像就像電影裏的蔣介石,是個負麵形象,會被人嘲笑的。近些年,看到南京電視台“非誠勿擾”節目主持人孟非的那錚錚發亮的光頭,會想起鄰家哥哥。他要是出生在今天這個時代,就不會有那麽一絲自卑了。如今光頭也是一種時尚,說不定還有種“南京走一走,遍地是光頭”的自豪感。
住在十六間時,跟鄰家哥哥的接觸好像並不多,倒是弟弟常跟他玩,去後麵山上的水庫放船等。隻記得,自己常常去後麵山上的岩石上晨讀,遇見鄰家哥哥去早鍛煉。
讀高中時,家裏搬了家,搬到山下五層樓的宿舍,鄰家哥哥一家也搬到了同一棟。那時大家都忙著讀書考大學,更無太多交集。後來鄰家哥哥考上了大學,離開了家,而我隻考上了當地的一個師範。鄰家哥哥每年寒暑假回來,我都會去看他,在他的小屋裏,聽他講外麵學校的事情。他好像就是一扇窗,讓我看到我向往的世界。記得他大學畢業那年的暑假,我去他家,他給我看了畢業留念的本子,上麵寫滿了同學給他的畢業贈言。他指著一個留言說,他不太明白,因為有個英語單詞,在我的解釋下,他才恍然大悟。
畢業後,峰分配去了天津一家工廠。有一年回家帶了一個女朋友回來,那是一個廠裏的女工,大概是女工組長之類的,因為鄰家哥哥說過這樣一句話,“我管她,她再管一個班的工人”。
不太記得哪一年,鄰家哥哥辭了職,帶著那個女朋友、後來的太太去了深圳,自己辦廠。隻記得自己九十年代初去南京讀研時,鄰家哥哥已經下海了。他出差,不知怎麽找到我學校,意外地出現在我宿舍門口。那日,我正好買了食堂裏的燒賣,看他高興地吃完了,還以為他愛吃,等他走之前再來看我時,我又買來更多的燒賣,想讓他帶上,他卻始終不肯再要。想想自己當時真是土包子,深圳廣州好吃的東西那麽多,燒賣算啥呀。
鄰家哥哥走之前給了我兩百塊錢,九十年代初的兩百塊是什麽概念?記得我讀研時每個月的生活補貼也就七十多塊。我不記得我是怎麽收下這錢,我有沒有過推讓?我怎麽會收下的?一概記不清了。而在2012年再次有機會跟他通電話時,我跟他提到了這兩百塊錢,他說他不記得了,而在我,卻永遠不會忘記。現在想來,我們隻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他憑什麽要給我錢,而我為什麽會收下它? 我一個從來不願意欠人家情的人,為什麽我這麽多年一直沒有把這情給還了?或許人間的有些情就是無法等價償還的。
最後一次見鄰家哥哥是九十年代中後期。我去廣州工作,峰在深圳。雖然廣州深圳離得近,而我那時忙著結婚,工作,生孩子,竟然沒有去深圳看他。當他帶著太太孩子出現在我二樓宿舍的走廊時,我又象那次在南京見到他時那樣,又驚又喜。隻記得自己那天穿著那件無袖的碎花連衣裙...
出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他,也沒有了聯係。2012年,有個遠房表哥來美國,我帶先生女兒去看他一家,一起吃飯時聊起峰,因為他們是同學。那個表哥隨手拿起了電話,打給他,說上幾句後,告訴他自己現在人在美國,讓他猜猜現在跟誰在一起吃飯。鄰家哥哥沒有一絲猶豫就地猜到了我。表哥把電話遞給我時,意味深長地說,他一下就猜到了(他們有大把的同學在美)。我走出嘈雜的餐廳,簡單地跟他聊了幾句,後來回到家以後才跟他通了一個長長的電話。他說他其間讀過一個EMBA, 是深圳跟美國什麽聯合辦的,有一年還來過New Jersey。我們聊到他兒子,他驚訝於我的記憶,居然還記得他兒子的名字。而人就是這麽奇怪,有些東西是一霎那間刻在記憶裏的,無法抹去。他告訴我,兒子在東北讀大一,我說,你幹嘛送他到那麽冷的地方去,你應該送他來我這兒。我們就他兒子該不該來美國讀書聊了起來。其間,我們還提到了“十六間”, 峰說,當年咱們住的地方多好,麵朝巾山塔,那是當今多少土豪向往的地方。最後,他怪我回家都沒告訴他,我說,你來美國也沒告訴我啊,咱倆扯平了。他說,下次你回國一定告訴我,你一個電話,我立馬一個飛機就從深圳飛來了。
2014年二月,我回國前,想來想去要告訴鄰家哥哥一聲,總覺得鄰家哥哥可能想跟我談談孩子要不要出國的事,想起他的“立馬一個飛機就過來”的講法,就告訴他我回去的行程。沒料到,鄰家哥哥說,他走不開,要去嫂子家過年等等。我回國後跟弟弟說起此事,弟弟怪我太認真了,人家就是那麽隨口一說。
2016年二月再回國,從母親的手機裏看到鄰家哥哥的微信朋友圈。母親因為教過他一年,他每年過節都要來問候一聲。我看著他朋友圈的內容,看他滿世界地跑和拍的風景照,心裏一直在猶豫,我要不要微信加他?
我至今沒有他的微信。
我和鄰家哥哥是屬於那個時代的,那個時代沒有微信,我隻想留住心中的鄰家哥哥,讓時光靜止。如果說,鄰家哥哥在大浪中身不由己,我寧願保留我記憶中的他。而我心中卻又始終堅信,如果重逢,我們還會一如從前,回到那個純真年代,而鄰家哥哥依然是我心中那個特別重情義、真摯善良的哥哥,那種歲月無法侵蝕的本性,擦去塵土,依然閃光。
”那種歲月無法侵蝕的本性,擦去塵土,依然閃光。” -- so touc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