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8日
2017年的10月底他去了北京。這是商量好之後的第三次。
第三次商量好之後,他才開始辦理去中國的簽證、購買機票。雖然她再次口頭、短信答應得妥妥的,但他心裏還是很不確定這次是否能夠見到快四歲的女兒。她喜歡表麵一套背後一套,說些你想聽的話,卻隻做她想做的事。
2016年12月,女兒三歲生日前,是第一次。簽證、機票都辦理好了,起飛的前一天晚上,她突然打電話過來變了臉。說好的和女兒見麵,卻提前幾小時要求補交撫養費,否則就不給見。因為她始終拒絕他見女兒,他就在2015年12月把撫養費暫停了,改為:
(1)全額支付女兒的學費,無論是私立還是公立學校,直接支付到學校賬戶;
(2)所有的生活費,隻匯入到以女兒名字開設的銀行賬戶,不再匯給他人。
然而她不同意,她要求所有的錢都匯給她母親的賬戶,至於女兒上哪個學校,和他無關。
2017年六月是第二次,基於同樣的理由,她又突然變了臉。
所以,這第三次,他還真不確定呢。
十月二十日深夜他飛抵北京。一如既往,北京既亂又髒,人群鬧哄哄的,空中漂浮著霧霾和塵土,和2012年他第一次到北京的時候差不多。那個時候他心淒淒然,想結束漫長的一個人孤苦伶仃在海外的漂泊,剛剛從澳洲回國。他並不愛她,隻是覺得她合適。她也並不愛他,隻是覺得他合適。當時他37歲,她30歲,都已經成熟,甚至開始變老,進入了剩男剩女心惶惶的年紀。他們以一種成熟實在的、禮貌謙讓的方式開始交往,想結束想起未來就心惶惶害怕的狀態。
緣起 緣生
幾個月之後他接到一份工作合同,去了廣州。去廣州的時候,離開了她,他如釋重負。然而他心軟,一直愧疚著自己耽誤了她這好幾個月。都三十一歲的剩女了。然而她繼續掩飾,裝作自己很愛他,一再飛到廣州去看他。
等到他愛上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的時候,她告訴他,她懷孕了。
他開始沉默。他緊張著,沉默著,壓抑著。他實在張不開口說,打胎,離開。
她看著他抑鬱喪氣的臉,一切都明白,但是她不說。她擅長掩飾。她非常擅長掩飾。她開始逼婚,一步一步,穩紮穩打,步步為營。
她說:“必須舉行婚禮。沒有儀式感,你還進入不了狀態。”
她又說:“隻要同我辦了婚禮,之後去哪兒隨你便。”
感情就象一根彈性很差的樹枝,太用力折了,就容易斷。
一個牧師對來懺悔的教徒說,當你遇到猶豫不決的事情時,要聽從上帝的聲音:閉上雙眼,在心裏祈禱;你心底最深處的那個聲音,就是上帝的聲音。
而上帝的聲音在說:停止,這是錯誤的。
十月二十一日,星期六。早晨一起床他就趕緊趕緊買了一張北京本地的手機卡,準備給她打電話。他擔心她不接聽他的電話。2014年的五月,她再次暴怒,因為他的冷漠。隨後的一個多月,他給她和她母親的手機打了將近500個電話,一個都沒有接聽。他隨後趕到她所在的城市,敲了半天她家的門,無人應答。第二天一早,他走到路邊的一個小賣鋪,用公用電話打她的手機,她才接聽。她說:滾,遠遠地離開我們的生活。他失魂落魄地在那陌生城市的街頭遊走,在滿街塵土和霧霾中整整走了一天,居然漸漸地走出了輕鬆的感覺。
接聽電話的不是她,而是她的母親。她母親張口就要錢。他討好地叫著阿姨,說已經商議好了,我全額支付學費和生活費。她母親幹脆利索,要求把以前的撫養費全部補清,再談見不見,說罷立即掛斷了電話。
他猜到會是這樣。雖然他已經征得了她的完全同意之後,才辦理的簽證和機票,但他知道她的說一套做一套。他經曆了多次她的突然變臉,反複無常。這次,他也不意外。所謂的補清撫養費再見麵,不過是個要錢的手段。即使補清了撫養費,他也是見不到女兒的。他很清楚。因為,在以前他規規矩矩按月支付的時候,她從來都是拒絕他見女兒的。她帶女兒去廣州旅遊,和他近在咫尺,一樣不讓他見。
隻有在女兒一歲生日前的幾天,她突然要求他去見女兒,還是通過別人傳的話。她已經拉黑了他所有的社交軟件聯係。他知道她又在耍手段,她擅長這些。大型國營企業家屬院裏長大,現在又在國營企業行政部門工作的她,非常擅長耍手段。再加上,幾個月前她的突然暴怒,長達幾個月的長期漠視,和她飄忽不定的情緒,都讓他顫栗。他捫心自問:我真的要去北京繼續以前的日子嗎?我真的要這樣過一生嗎?他拒絕了。
緣聚 緣滅
星期日一天他一直沉默。他還天真地希望,她會考慮到女兒對父親的心理需求,真的會象以前溝通的那樣,和他建立起正常的聯係;而現在,不過是因為周末,暫時被她母親綁架了。他想等到星期一,她上班的時候再聯係。
五道口地鐵口人流熙熙攘攘。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搜狐和快手的大廈高高矗立著,星巴克裏坐滿了看書的年輕人,有些人甚至正在麵試,討論著阿裏、京東。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間,坐著一個從萬裏之外趕來看望女兒的父親。此刻,他和女兒如此之近,卻不得見。幾個月前的六月份,相同的一幕已經上演。
星期一早上,因為時差,他五點鍾就醒來了。他一直耐心等待到10點鍾,覺得她一定到了公司安定下來了,才撥通電話。
電話關機。
他發了短信:“無論讓我見還是不見女兒,承諾不變:全額支付女兒的教育費用,包括私立學校;每月三千元的生活費。隻要求直接支付學費到學校賬戶,這是和女兒保持的唯一的聯係了。”
下午他收到電話。她母親在電話那端高聲呼喊,先把錢打過來,否則什麽都免談。
星期二上午,他去了回龍觀的一個居民小區。雖然她早說了她們已經搬家,搬到了一個戒備森嚴的軍事管理區,沒有中國的居民身份證根本無法進去裏麵的家屬生活區,他還是想去以前那個回龍觀的居民小區看看。他已經不再信任她,隻是朝好的方向希望她罷了。
那小區裏麵都是人。大上午的,露天菜市場不遠處的一個水泥地廣場上,站滿了學習廣場舞的大爺大媽,和滿地撒歡的孩子。上次他見到女兒,她剛滿100天。隔了三年半,他早已無法辨識女兒的模樣。他走遍小區的每一個角落,試圖看到帶著女兒的大人的臉。太陽漸漸西斜,這個中國北方的城市滿是塵土和喧鬧,隻是沒有女兒。
晚上他接到了一個的電話。他看了看號碼,是上海的,沒有接聽。這個手機卡不過是他三天前在機場剛剛購買的。但那個號碼一直打一直打,他一直沒有接聽。後來那個號碼發來短信:
請問你是李文偉嗎?
那姑娘說,李文偉在大學的時候追求她,她沒有答應;後來畢業了各奔東西,生活在不同城市。工作的壓力下大家好像都很忙,人流匆匆,再不見真心。那姑娘開始想念校園愛情,想找回李文偉。姑娘隻記得這個手機號碼,沒有想到已經易主了。
他給那姑娘出主意:去同學群裏麵,找李文偉的好友,告訴他們李文偉借了她錢沒有還,現在找不到他了。遠在上海的姑娘格格直笑,不知道能否成功。他安慰姑娘說:不怕,命裏有時終會有。
是啊。他結束了在海外十幾年的漂泊,奇怪地去了北京,後來又奇怪地獲得了在廣州的一份工作?她又是那麽突然、那麽出人意料地懷了孕?兩年後他又帶著厭惡的情緒逃離了中國?
命裏無時莫強求。
星期三上午,他找去了她工作的那個國營企業。雖然,她曾經一再告訴他,自己已經更換了工作單位,但他不相信她。她一直很有心機,而且心機很重。他走到保安那裏,問她的名字,很快她就出來了。他討好地問候她,陪著小心。她居然很痛快地說:你不是想見女兒嗎?我現在就帶你去吧?
很快一輛網約車就來了。一上車,離開了她的公司,她就突然變了臉,口氣開始惡劣。她把他拉倒一個陌生的地方,等她的母親從遠處趕來,還帶著一個男性親戚。她母親一下車,就開始和她一起大聲辱罵他。母女兩個,和那個男性親戚,高聲喋喋不休,聲音蓋過了馬路上的汽車聲。她的母親突然從袖口裏麵掏出一個小木棒,作勢要行凶。她們很快把注意力放到了圍攏過來的人群上,分別朝向不同的方向,講述著他的壞話,好像講評書一樣。說到激動處,她掏出手機開始讀他前兩天發給她的短信:
我一直住在地鐵13號線邊上等著見女兒。我等著今天你上班了給你打電話,卻發現你的手機關機。作為母親,你是否真能作到對女兒終身欺騙?1、她 爸爸死了;2、指著一個陌生人說是她爸爸;3、她爸爸根本不愛她,根本不想來看她。
她讀了前麵兩條,第三條卻故意忽略了。斷章取義,或者說以偏概全,和耍手腕一樣,是她非常擅長的方法。
她們不停地分別向路邊的人講述故事,聲音高亢、情緒激動,充滿了片麵和偏頗,既沒有睿智女性的豁達和開明,也沒有最底層女人的善良和淳樸。處在社會中間層的,不上不下,最是尖刻和算計。
他沉默地看著眼前的三個人,心情居然沒有沮喪。他早已料到這樣的狀況。下午的時候,他在滿街塵土和霧霾中一直在走路。
星期四的上午他去見了一個律師。他對她的歉疚,連同曾經抱有的希望一起,都暫時消失不見了。從昨天她的突然變臉、斷章取義、高聲辱罵中,他覺得憋屈。女兒就近在咫尺,他也是征得她的同意之後才趕過來看望女兒,為什麽不讓見?全是自私自利,發泄私憤,沒有為女兒考慮,也沒有人類最基本的善良。
那麽就走法律途徑吧。他一向要強。當年去海外留學的時候,他的母親給了他兩千元錢,那也是家裏僅有的存款了。他夜裏上班,白天上課,三年中,能夠睡個好覺就象過了個新年。他不是也挺過來了嗎?他的抗壓能力和性格中的堅韌,連自己都驚訝。他現在就要通過法律途徑,要見到女兒。
他和律師談了半天。他並不打算爭取撫養權,因為他知道這幾乎不可能。他隻要求能夠經常性地見到女兒,支付女兒的教育費用,並參與女兒的教育成長。他問律師能做到嗎?
做不到。撫養權不在你手上,你就無權參與女兒的教育。即便法院判了你的探視權,她不執行,法院也無法強行拉孩子到你身邊,最多隻是對她罰款或者拘留幾天,不會更多。
他心下黯然。老家的堂哥離婚後,幼年的女兒小雨歸堂哥撫養。從此小雨的爺爺奶奶、姑姑、爸爸、後媽,均對小雨隱瞞真相,並完全切斷了小雨媽媽探望的機會和權利。小雨的後媽並不寬容,小雨一定感覺到了那是個後媽。小雨一直在困惑中長大,直到有一天,一個喝多了的長輩泄露了秘密。小雨從此痛恨她周圍的每一個人,並輕度精神分裂。
他隻希望他的女兒能夠在明明白白中長大。然而,他能做到嗎?
人強,強不過命。
星期五的淩晨,他又是五點不道就醒來了。他住 的小旅店,出門就是Global Club酒吧。2013年某天的李天一,就從這個酒吧裏帶走了一個楊姓陪酒女,強奸,輪奸,被判刑了十年。那酒吧門口下水道井蓋上的兩個小孔冒出的惡臭味,讓人感覺隻身臭水溝邊上。一個明顯喝多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站在一排共享單車中間,躬身扶著車座尿尿,充滿酒氣的尿液順著水泥路滿地流淌。不遠處,幾個美麗的姑娘圍著圈蹲在地上,抽著煙,也不知道她們短裙下露出的大腿在晨風中是否覺得冷?
李天一的父親李雙江,母親夢鴿,都是紅歌派一等一的台柱子。當年一家三口同台歌唱的絕美畫麵,打動了多少人。然而這個含著金鑰匙出生的青少年,剛剛成年就鋃鐺入獄,一下子就是十年。誰又能想到?
冥冥命運由天定。
中午的時候,他又去找了第二家律師,號稱專門代理家庭事務,收費高昂。他問律師,可否留一半款和官司的結果綁定?律師說不行,必須先付全款才能立案。那麽怎麽約束你們律師事務所?律師說,靠律師的職業道德。
他心裏冷笑。律師的道德?律師沒有道德,全世界的律師都一樣。
他走出律師事務所,在一個街角小公園裏坐了很久。他真的去打一場耗時耗力的跨國官司,即便贏了也很難執行的那種?他真的準備好了要重複看見那兩個人,準備著每次長途飛過來被辱罵一通?他真的準備今後十幾年,把每年所有的假期,都用來飛來這個地方?執行不會順利。見麵不會愉快。他了解她這一點。
也許,女兒將來會來找他?
命裏有時終會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放下。放下,才能前行。
星期六的清晨他乘坐第一班地鐵趕去機場。早上六點種,地鐵上每個座位都坐滿了人。他們都是上班族,不得不早起,穿過大半個北京,趕去上班打卡。如果當年沒有出國,他也必定是這人群中的一員。
其實,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出國。他家境貧寒,父母完全沒有能力支付高昂的留學費用,連辦理簽證的銀行擔保金都借不到。不過是因為他供職公司的一個偶然機會罷了。他更加沒有想過可以畢業找到工作,並辦理移民。之後,他一直在海外生活了十幾年,輾轉了三個國家。如今,他又定居在南半球,擇一城終老。
也許,命運如此,一切都早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