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日
你把手裏卷好的兩件T桖衫和一條褲子,輕輕地放到他的枕邊。才晚上八點,他已經熟睡了。橙紅色的路燈散漫地照著,模糊不清。菜市場忙碌了一天,這時才剛剛靜寂下來,地上滿是丟棄的蔬菜和包裝水果的白色泡沫紙。旁邊新開張的超市,門口左右各放著一個一米多高的音響,正震耳欲聾地播放著流行歌曲。而他,這個四川乞丐,就躺在離音響三米來遠的地上,在滿地的菜葉中間,靜靜地睡著。
妻子站在你背後,用手捅捅你,示意你快離開。你仍然蹲在地上,不想錯過這個近距離端詳他的機會。他平躺著睡著,滿是皺紋的臉上稀稀疏疏地長著些胡子。昏暗的路燈燈光下,他身上的被子隨著呼吸起伏。頭發雖然不多但並沒有太多白發。他也許50歲,也許60歲,應該不到70。不遠處,有一個簡易的便攜式爐灶和一些碗盆,也是露天放著。在滿地散亂的垃圾中,他的家當,他的被子,以及他本人,也好像垃圾一般。明天淩晨,在菜市場開門營業之前,也許五點,也許四點,清潔工會拖著垃圾車來工作,那時侯他就應該被迫起床。
你聽當地人講過這個四川乞丐。他們說他在這菜市場周圍露宿很久了。很久,就是十來年了吧。他既不偷,也不搶。菜市場的菜販們,總有賣不掉或者要扔掉的青菜剩下來。認識久了,也有接濟的,吃飯好象不發愁的。至少,這些年來,他沒有餓死。但他不工作。周末白天你去買菜的時候,曾經看到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毫不起眼,空閑而寂寞。有時候你抄小路去菜市場,走過那條長長的胡同,看到靠牆堆著些鍋、爐子、被子等家什,一看就是他的。那些東西就那麽象破爛似地堆著,真的不用擔心被偷 呢。
終於有一天,你再次送打包的剩菜給他的時候,你們聊上了天。他的身上,穿著那晚你送的衣服。他很意外卻很高興地接過你遞過去的剩菜,說今天的晚飯已經吃過了,明天再吃。你問他,晚上就露天睡嗎?他指指不遠處正在裝修的門麵,說他為那家店看裝潢物料。你問他為什麽不去救助站?他說自己習慣了。
26年了!他說,26年前,他跟著老鄉從四川來廣東打工,26年了,再也沒有返回老家四川過。他的臉上始終浮現著客氣的笑容,說起26年的時候,居然好象有些驕傲。為什麽不回去呢?你問。咳,不想回去嘍,他含糊地回答。很多人,離開了一個地方,很快熟悉了一個新地方,日升日落,季節更替,一眨眼好多年就過去了。
廣東番禺不冷,一年中間大部分時間,其實睡在露天是不凍人的。其實他的情況還不算糟。這鎮上,還可以經常見到另外一個乞丐,長長的頭發總是梳著大背頭,厚厚的頭油沾著水,每一根頭發都被黏在一起,好像也是一絲不亂的樣子。隻是,他的衣服太髒了,褲子一條腿露著膝蓋和大半條腿,腳上是開口的、看不清顏色的運動鞋。不象四川乞丐,一般是守在菜市場那裏,而那乞丐老是在沿著大街走動,來來 回回不停似的。每次你碰到他,他總是在朝一個方向前進。僅有一次,你看到他趴在一家小飯店門口路邊的垃圾桶上,正在撥拉著泡沫飯盒找吃的。
有一天,你突然意識到,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那四川乞丐了。你好生奇怪,在買水果的時候,就問這家在菜市場開了十來年水果店的江西老板,那四川乞丐哪裏去了?回家了。那老板回答。他怎麽回家了呀?他不是26年沒有回家了嗎?他哪裏有錢回家呀?大概是你問得太多了,老板疑惑地看了看你,怎麽關心起一個乞丐來了?老板說,他聽說,是鎮政府把他送回四川的。
你的妹妹,在浙江龍遊縣的一個小鎮上生活。她說,每隔一段時間,鎮上就突然間多出很多精神病乞丐,四處在路邊的垃圾桶裏找吃的。小鎮不大,就一條主街,一下子多出二、三十個乞丐,是很顯眼的。人們傳說,那是從大城市清理下來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那些乞丐就一個一個不見了。人們又猜測,他們應該又去了大城市了。忽然有一天,一夜之間,小鎮上忽然間又多了很多乞丐。
但是,這個四川乞丐所處的地方,本來就是番禺的一個小鎮啊。鎮政府還是把他送走了,送去了更遙遠的四川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