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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19:1981年7月31日,12歲,第一次吃壓縮餅幹(記唐山大地震中的我個人經曆,第二部分)

(2016-07-27 06:57:13) 下一個

因為我被蛤蜊皮紮傷腳的疼痛,我在地震前的狀態與其他唐山人有些不同。反正就突然覺得像冬天露天裏看電影一樣,好幾百人等著倒片的無聊中就跺開了腳,穿著棉鞋在幹土地上使勁跺著腳,這空氣中充滿了揚起的塵土味道,怎麽還有“啪”的一聲?這時候猛聽得姥爺驚叫一聲“地震了”。

我撒腿光腳下炕就奔向在右邊的臥室門,疾跑中腳掌上的傷在腳掌觸地時還在提醒著我它的存在,我哪有功夫去管它,隻不過跑的姿勢不如平時優雅罷了。老式的、對開的雕花木門的門插(門閂)被我順利打開了,我尚有理智,跑向堂屋的後門,可是我無論如何就是打不開後門,經過三四秒鍾的無效努力後我就毅然決然地舍後門奔前門跑去。前門被輕易打開,我跑了出去。姥爺姥姥也隨著跑了出去。說實在的,我開前門的時候地震就應該是停了下來。我姥姥家的前後門都很厚,後門還是雙層的門。這些對開門的門插(門閂),都是帶“機關”的,不是輕易可以從裏麵或外麵打開的。

為什麽我一開始不向前院跑呢?

姥姥家經過二十多年的七拆八拆,在76年仍然是三層正房的大宅院,我那天住的這個最後麵正房的前院裏麵還有很多建築,東西兩側各有三間廂房。解放前這廂房有的是供祖宗牌位的祠堂,有的是給兒子兒媳婦和孩子們住的臥室。這使得本是四間半寬的大院子並不寬敞,而且從前屋到後屋的青條石鋪的甬道西邊是個一個大金魚缸,東邊是一棵柿子樹(從來長不大,也從來沒有結過柿子,我當時就懷疑柿子樹有公母之分),院子靠北比較開闊,但是有醬缸和鹹菜缸,還有花牆,鏤空的花牆上種著那種“死不了”花(半支蓮,有好幾種),用磚還圍著一棵美人蕉和一株陽紅花(洋紅花,像大麗花,但是更高大)。還有夏天臨時搭建的冷灶鍋。

到現在,我仍然有著後怕。如果不是當時的那種情況,我有可能已經被壓死了,被後房上麵掉下來的女兒牆壓死在後門外了。

姥爺的祖上發了財,據說是在鹹豐年間用了26萬吊銅錢(260萬個銅錢)蓋的這套五重宅院。清末和民國時期,兵荒馬亂的,那時候有錢人家都有護院的,有快槍,甚至像宋世雄他們家宅院的四角還有四個炮樓子。我們村有四個富戶人家的宅院,前麵有高大門樓和院牆,主要的正房肯定是瓦房,但是最後一層房子一般是平頂,靠後山牆處就修有女兒牆,而且上麵有垛口,可以向外打槍。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故事16裏麵講到的齊邵文(化名)死後,他們家在白天就遇上了砸明火(大白天公開搶劫)的,是他的四弟帶人關閉大門上房,用四杆大槍擊退了強人。

解放後是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除了文革中紅衛兵造反抓人,肯定沒有砸明火的,老房子也年久失修,那女兒牆也搖搖欲墜。所以,強震一到,我姥姥家後房屋女兒牆上的舊磚肯定是爭前恐後的掉了下來。

如果是如往常日,我在後半夜三點半以後醒來,正在地下的尿盆裏麵撒尿,地震就來了,我立馬挪動靈利身形,一下子連開兩道門跑出後門,就可能被落磚砸死。

如果我用腳丫踹我姥爺嘴的時間晚一個小時,於是我正在美滋滋地就著涼水吃著綠豆糕時地震波傳來,於是我用帶著趔趄的矯健身影竄出臥室直奔後門,。。。。。,恐怕現在大家就聽不到我講故事了。

四周房子都停止了晃動,這時間差不多是四點鍾左右,天似乎要蒙蒙亮了(每年7月28日早,唐山東部日出的時間是5:00AM)。我壯膽進屋去拿衣服,隻見地上一片狼藉。那台西洋產的大座鍾,從玻璃鍾罩裏掉落出來,平躺在臥櫃(板櫃上),那條鋪著飛鷹圖案的羊毛氈的雕花長條凳翻在地上,在一個現代圓形金屬支架上的洗臉盆摔在地上,盆裏麵的水流了一地。木製炕沿,北麵,西麵的板櫃上、東麵的大木箱子上落滿了塵土,還好西麵櫃子上的兩個玻璃罩裏麵的、用玻璃做的假樹幹枝、玉石和瑪瑙做的葉片、琉璃做的果實、絨線做的小鳥的兩對盆景,還完好的立在櫃子上。北麵櫃子上的撣瓶、帽筒、茶葉筒,和幾個大小對稱排列的不知該叫什麽的帶蓋的瓶瓶罐罐都完好,就是櫃子上的大穿衣鏡也摔碎了。

這屋裏這些擺設,是姥姥娘家給的嫁妝,我姥爺姥姥家土改時定的成分不是地主富農,所以土改時沒有被分掉。我爺爺奶奶家也有很多這樣的東西,也不是地主富農,但是大躍進村裏開食堂時,我們家相當於被掃地出門,這些物事都被扔掉了(實際上被偷了),所以我小時候沒有見過我奶奶房間有什麽好的擺設,除了兩個大瓷瓶和一對帽筒,兩三個罐子。

姥姥的嫁妝比她的妯娌(我姥爺的嫂子)要貴重些,但是我姥姥的陪嫁座鍾卻平淡無奇:一個玻璃罩裏麵是一個上圓下方的銅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的一物,卻不住地亂晃。當到整點或半點的時候,就會“鐺”的一聲或幾聲。

而我大姥姥家的是掛鍾,掛在北麵牆上,平時嘀嘀嗒嗒(我聽得是咣當咣當)的走著,到半點或整點時,掛鍾上部的兩扇門打開,一個小鳥“走”了出來,高叫“布穀”“布穀”,叫完以後,退身回去,兩扇門管上。每次從前屋堂屋穿堂經過,碰巧聽到大姥姥住的東屋裏傳出了布穀布穀的聲音,我都是羨慕嫉妒恨,覺得我姥姥家、尤其是我奶奶家、真窮!

所以嘛,姥姥都要強調她娘家陪嫁的是西洋鍾,而我大姥姥家的是東洋貨,讓我潛意識中認為西方歐美的東西比日本的好。

這個大姥姥家的掛鍾,在72年大大姥姥去世以後,被小大姥姥拿到北京去了,估計現在也是文物了,那天等我去北京時問問堂舅們它的去處。

我姥姥家的這個西洋座鍾,在地震後掛上鍾砣,用一個鑰匙上了勁,還能正常的報點打時,也算是“鍾堅強”。這個座鍾,我記得現在還在二妗子的臥室裏,就是我地震時住的那間西屋,隻是忘記了是否還在嘀嗒報時。

姥爺、姥姥和我都穿上了平日的衣服,這時候前屋的後門打開了,二妗子走了出來,真的是如同別人家的婆媳那樣和姥姥交談著,這是非常罕見的。這個情景當時真的讓我想起來村裏人聊天時講的話:灤河發大水時,有時候有整垛的柴草順水漂過來,上麵有時有好幾種動物趴在上麵,肉食的、素食的,都相安無事。

當時家裏的情況是,我爸爸隨著一個縣教育局副局長的工作組,正在一個離家很遠的村子蹲點;二舅在縣委上班當晚沒有回家,表哥已經參加空軍一年,我的聾啞大舅在夏天在生產隊菜園的屋子住著。

記得二妗子說:這麽大的地震,肯定有地方死人。

姥姥帶著我進後正房屋檢查有啥損失,西邊套間的小臥室沒有什麽變化,就是放食物的幾個籃子掉了下來。東麵的大臥室,當時仍然是北京大姥爺家的財產,已經被用為我姥姥家的儲物間。隻見掛起來的鍬鎬鋤鐮都掉在地上,最可氣的是,一個大鐵鎬,正重重的砸在一個大鳥籠上,把鳥籠砸了一個大窟窿,完全壞了。

這個大鳥籠,是用直徑大約2毫米的竹子根兒插編的,紅澄澄的,煞是好看。有一米半高,下部是圓柱形的,直徑有半米多,上麵逐漸收窄,變為圓頂,最上麵是一個銅鉤子。姥爺對我說過,如果表哥參軍提幹成了城裏人,他就把這個大鳥籠送給我。所以那時候我就盼著表哥快提幹、當大官。

可惜未來可能屬於我的大鳥籠子,被地震毀了,這是我唐山大地震給我帶來的重大損失。

我從東屋出來,帶著對鳥籠子的心疼,要打開後門去後院看看,去看看豬圈的豬和雞窩裏的母雞們安然無恙乎?我也不知道。但是,當我打開第一層對開的後門,就打不開向外開的鐵皮包著的這扇單門了,這扇門被從外麵頂住了,隻能打開一點點。這時候我就看到了磚,從房頂上掉下來的磚們。後怕的感覺從此時開始有,一直到現在,40年已經過去了。

後院的建築和最後麵的尾房,在解放前後,都差不多拆掉了,成了左右兩個果菜園子,中間是很寬的泥路,沒有如前麵幾個院子那樣鑲著磚,中間是石板路的。向北40多米遠處靠臨街的後院圍牆才是廁所、雞窩和豬圈。這就是為什麽我一意識到地震就覺得向外跑。因為我們從小被教育地震時要跑到沒有建築物的寬敞地方。

過了一會兒,大舅從生產隊菜園回家了,他把那些堵著後門的磚拿走,後門就打開了。我出門仰頭一看,所有的女兒牆都塌了,磚頭堆在了後山牆下。我一激靈,想到這些磚頭差點兒給我來個磚頭灌頂。姥姥家的房子,無論是前院二妗子住的,還是後院姥姥住的,都看不出來有明顯的倒塌,到了臨街的後院門豬圈和雞窩一看,雞豬都沒事。

我就準備沿後街向東走,從村東走到村中街,就會到我們家後門口了。

後街向東,是逐漸降低的,到了村東的路上,隻見到處都是水,黑色的水,穿著塑料涼鞋踏進去,覺得涼極了,就跟小時候到剛從地下抽出來的水流過的水籠頭(水渠)裏麵淌水的感覺差不多。而且水裏麵有很多的沙子。

進了中街,街上都是人,高聲談論著,我也沒有心思理會他們,趕緊一拐一拐的走到我們家門口,隻見奶奶爺爺和二叔二嬸住的房子的後房山牆都倒向外麵,可以看到裏麵的炕和前窗戶了,但是牆裏麵的柱腳巍然聳立,支撐著整個房子。而最西麵我媽媽和妹妹弟弟住的那一間半新蓋的房子從外表看不出來什麽(我們家是四間半的宅基地,比一般人家多出來50%~200%,姥姥家實際上是四間宅基地,但是房子按“四破五”蓋的)。到了院子裏,看到了一家人都安好,包括1976年7月1日出生的二叔家的大堂妹都安好。

這時候我作為一個孩子的玩性就上來了,就跟小夥伴跑到一塊兒去瞎炮了。聽人說第二和第三生產隊的飼養處的房子全塌了,趕緊去西村頭看,果不其然。又聽說,村南頭的水井被噴出來的沙子填平了,再拐著腳跑過去一看,確實如此。有人說,東邊棉花地裏噴出來的沙子把一些棉花麵都壓在下麵了,這個我早知道的。

又有人說,村西邊的河道鼓出來了,這可是大新鮮事兒,跑了一裏多路一看,可了不得,隻見我們生產隊種在河道裏的蘆葦,怎麽和河邊玉米地的玉米一般高?而河東的一條去縣城的便道,卻是塌陷下去了,那個狹長的坑,有一百多米長,三四米寬,一米到兩米來深裏麵還有水。

這簡直是傳說中的天塌地陷的感覺!

這時候已經是七點多鍾了,有著太陽,還滴著雨點。回家吃早飯了,仍然是媽媽做的高粱米粥,用井白涼水撈過的,米粥是一粒一粒的不帶米漿(米漿被用來喂豬了,看來我們縣人這一點上比較愚蠢),醬拌黃瓜和西紅柿,還有炒土豆絲。我噴香噴香地吃著飯,還美滋滋的想著:天天盼地震,這回終於地震了,還算過癮吧。突然一愣:花花哪去了?我們家的貓哪去了。丟下飯碗跑到二門外大叫“花花,花花”,這時候就聽到“喵”的一聲溫柔貓叫,我們家花花,一隻黃色的帥氣公貓,就雄赳赳氣昂昂地快跑到了我身邊用它的涼鼻子蹭我的小腿,隨著我跑過來的妹妹把它抱起來,它用涼鼻子直蹭妹妹的臉,而且特有的呼嚕聲馬上響起來了。

這時候,可是關心別人家是否有傷亡的時候了,萬幸,我們村近500人,沒有一個傷亡,隻是有幾個人在外地(唐山)做泥瓦工的還沒有消息。住在我們村裏的,我的一個同班女同學,她的小腳趾被砸壞了,需要送醫院,可是她的戶口是前村王葛莊的,她是臨時住在我們村。

到了中午,就聽廣播說,唐山豐南一帶發生7.5級強烈地震,要求大家抗震救災。

這時候各種謠言四起,有人說不嚴重,說旁邊的莊坨村那天晚上還有人打夜戰,沒有地震的感覺。到了下午三點多鍾,天氣一下子就熱了起來,大人肯定不讓我們進屋的。所有的人,幾乎都忙著用炕席和木棍搭臨時的棚子準備晚上住。我們家是二叔的棚子最先搭起來,裏麵用麥秸稈鋪的臨時床上放著被褥,我就在裏麵照看著大堂妹,大堂妹生日是七一,所以爺爺給起的名字非常偉光正。我這個大堂妹生下來就長得非常美(大堂妹、還有後麵出生的二堂妹和三堂妹,是村裏麵公認的美人胎子,身高都在1.68~1.71之間,皮膚白皙光滑、雙眼皮大眼睛、黑眼珠炯炯有神、不胖不瘦,都是大學畢業,夠了吧?)。我當時可為有這麽一個堂妹感到自豪了,她比我小整整12歲,比我弟弟小十歲,她一直是我們家的寶貝。最讓我對她好的原因是:地震那一天下午,她隻有28天大,可是她用黑眼珠望著我,不眨眼的望著我這個大堂哥,然後她笑了,臉上有笑意,還發出來嗬嗬的笑聲,我太高興了,對著在旁邊忙著的奶奶大叫:奶,妹妹會笑了。奶奶和二嬸趕過來,這時候大堂妹又笑了。看著倒塌的房屋,這個笑聲對全家是多麽重要的鼓勵!

反正,全家人一直拿大堂妹當小妹妹,而後麵的兩個堂妹,哪怕是二堂妹比我學習還好,也考上了985重點大學(繼承了我太祖父的專業),我們全家一直是疼大堂妹更多。

大堂妹現在中國最大的鋼鐵公司的技術中心工作,我一會兒去給她打個電話,但願她還沒有睡下。

到了下午五點多近六點鍾時,全家人在外麵吃的晚飯,天有些變陰了。我們當然在戶外玩著。我、估計其他半大不小的小孩子們,仍然想的是:這個地震是在半夜震的,在白天再來一個大地震該多好!這真是看熱鬧不怕事兒鬧大!

大約六點半以後,突然我們家的黃貓大聲叫起來,就跟春天他和女貓們談戀愛時叫的聲音那樣大,那樣怪異。我仍然用“花花、花花”的叫聲安撫它,但是無濟於事。這時候,就覺得大地蹦了起來,我就覺得自己跟在炒勺裏被炒著的菜一樣,根本就站不住了。我知道了,我盼著的地震,它真的又來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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