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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為誰?

(2016-01-06 22:00:08) 下一個

《相思為誰?》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晏殊《蝶戀花》

一闕《蝶戀花》寫出孤單女子思念遠方親人,登高悵望,愁思難遣的情狀。作者晏殊是宋初重要詞人,自幼聰明好學,被譽為神童,未及成年已中進士,受到真宗、仁宗賞識,多年身居要位,曾兩次入秉宰執。他的多數詞作與《蝶戀花》一樣,抒發閨中的相思離別之苦。他一生遊曆過許多地方,所過的也都是富貴生活,在創作中卻經常以困於深閨的女性為觀察對象,甚至就從女性視角出發,書寫思念者的離愁別恨,創作主題與其自身生活很不相符。若說詩人願意選擇怎樣的主題屬於個人偏好,稍做搜索就會發現,以離愁入詩是非常普遍的現象,擁有相同偏好的詩人所在多有,晏殊遠不是特例。以相思離愁為主題的詩詞占了古詩的很大比重,而且自《詩經》開始,類似詩篇代代疊出,構建了古詩中的一道獨特風景,該類詩的主旨也往往稱為思婦懷人、閨情或閨怨。像“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李清照《如夢令》)那樣真正由思婦表達思情的詩篇少而又少,多數情況下詩人都是男性,而且有很多善於詞令的詩人畢生都和晏殊一樣專寫思婦詩,所以需要深究離愁,特別是思婦的離愁,何以具有如此動人的魅力,成為一代代詩人偏愛的主題。


從《詩經》開始,相思離愁就一再出現在詩作中,無論被思念的人遠在天邊,還是僅僅在視線之外,都讓詩人一次次為思念者的心緒激動不已,相思的心魂簡直是詩人的創作母機,催生了無數名篇佳句。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詩經•鄭風•風雨》

一位女子在等待情人,眼前風急雨驟,遠處雞鳴聲聲,可以想見女子心頭也像如晦的風雨那般陰沉,雞鳴聲則使她的心情分外焦灼。幸好等待沒有太久,情人出現了,女子立刻轉憂為喜,風雨和雞鳴還在進行,卻都可以拋到腦後。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夙夕夢見之。
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輾轉不可見。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遠方有來客,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

離思綿綿,無日無之,現實中見不到,就到夢裏去找尋。夢中似乎見到了,但是回到現實,親人依然不在身旁,又要將思念從頭來過。有一天忽然收到鄰人送來的一雙鯉魚,魚腹內藏有書信,信中分明書寫著相憶之情,並且叮囑保重身體,相信此生必重逢有時。
如果考慮到後世相思詩篇中思婦們的命運,這一位真是太幸運了,她竟然收到了信!有信來,思念之情就落到實處,並且與書信中的相憶之情合而為一,人生幸福有了保障。相對於意外收到的尺素書,後世展現出的可就是另一番麵貌。

柳岸花飛寒食近,陌上行,杳不傳芳信。樓上重簷山隱隱,東風盡日吹蟬鬢。(馮延巳《鵲踏枝》)

鬢發已經斑白,還是沒等到心上人回歸,連音信也很難收到。

蝶去鶯飛無處問。隔水高樓,望斷雙魚信。惱亂層波橫一寸。斜陽隻與黃昏近。(晏幾道《蝶戀花》)

終日倚在樓上盼望來信,卻都是徒然,親人竟然像翩翩離去的蝴蝶或黃鶯一樣,從此蹤影皆無。

別後不知君遠近。觸目淒涼多少悶。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沈何處問。(歐陽修《玉樓春》)

心上人漸行漸遠,音書也日漸杳然。與音信杳然相應的是思情日益深密,愁苦日益深重,願望熱切,但得不到任何結果,離人們隻好在絕望中收回望眼,更用心地審視自己不幸的存在。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幹。
李璟《浣溪沙》

思念者身處“西風愁起”的秋天,百草枯黃,樹葉凋零,一派蕭疏中注意到“菡萏香銷”,荷葉衰殘得特別嚴重。在萬物衰敗的同時,身體的自我也在衰老,“還與韶光共憔悴”,以致不忍細看。相思的夢忽然中斷,窗外雨聲淅瀝,小樓繼爾響起笙曲,聽來那般淒寒。在秋色、荷葉與麵容衰殘的映襯下,離人的生活也顯露出殘敗、破碎的麵貌,這樣的人生真不知道怎樣忍耐下去。

闌幹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千裏萬裏,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遊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
歐陽修《少年遊》

愁苦似是離人的生存感受,卻更是詩人對自我心緒的抒發,這一次詩人終於承認愁苦的是“吟魄與遊魂”,也就是詩人自己。詩人們不倦地觀察連雲、碧草,自願經曆著行色愁苦,就是不願提及相會之期,期盼著來信,卻不願收到,好像生怕珍貴的消息破壞了更加珍貴的愁苦感覺,寧願在分離的體驗中守護自己的“吟魄與遊魂”。
追求享樂是人的天性,可是相思詩詞連篇累牘地書寫離人愁苦,就是不給看到消除愁苦的希望,喜愛這種詩的人豈不是違反天性?思念中有緊張,但是如果順帶提一下相會的歡樂,哪怕來一封信,也可緩解精神緊張,給人以希望,離愁詩篇卻一味枉顧人的不待多言的願望。

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王國維《紅樓夢評論》)。

樂觀是我們文化精神的基本質素,以相思離愁為主題的詩卻展現出不同的風貌,好像這類詩的作者和讀者不是“吾國人”似的。同一個王國維,評論《紅樓夢》時指出悲觀與我們的樂天精神相抵牾,在《人間詞話》中評論詩詞時大量引用相思離愁詩,卻沒對詩中廣泛存在的悲哀情調給以隻言片語。不能用詩和小說、戲曲的讀者群不同來解釋,二者長時期內並行不悖,沒有人感到不適,說明詩和小說、戲曲都能很好地滿足閱者之心。或許可以認為小說、戲曲表現的是通俗的生活,詩則是雅好,遵從著不同的規律,想要愁就愁,越愁越有詩意,放下詩之後馬上回到生活,情緒一點不受影響。即使詩不麵向生活,但總要麵向什麽,像小說、戲曲的團圓結局源於樂天精神一樣,以愁苦為基調的詩意也總要有某種精神原因。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裏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溫庭筠《夢江南》)

因為心裏有事才寫詩,心裏事已鬱積成恨,並且恨到天涯。要想知道詩到底能不能夠舒解心頭之恨,就要先弄清恨的來源,如果以為恨僅僅是源於親人的遠離,就無法解釋男性詩人們何以不斷地替想象中的女子著急(有些詩人還著急了一輩子)。了解離愁詩篇出現的精神根源對理解這類詩,也對理解詩人的心裏事與心頭恨大有庳益。

詩是存在的歌唱,生命本身的言說。
詩的語言原初、直接地使生命形式和體驗形式成為言語,使人的存在精神性地轉化為透明或渾濁。
(劉曉楓《拯救與逍遙·引言》)

將詩當作“生命本身的言說”,詩的語言就是對生命存在的表達,詩中流露的愁苦不單為抒發情緒,也是自我對有限生命所做的情感反應,故在分析這類詩時不能僅跟隨思念者的身影,或單純咀嚼文字韻味,更要關注詩人本身的所思所想,由此才能揭示詩的底蘊。

沉思詩的言說不是詩藝賞析,而是人的另一種原初精神方式進入詩所顯示的世界,追索詩所意指的精神處所。(劉曉楓《拯救與逍遙·引言》)

“詩所意指的精神處所”位於人的心靈內部,是人的意識流動的源泉,那裏本來是思想難於觸及的地方,離愁詩一再地表達相思愁苦,不經意間將精神的本然麵貌呈現出來了,因此欣賞和分析這類詩對於了解人的心靈,也對了解人自身顯得尤為重要。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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