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立強
剛過好年,錦江飯店又傳出來一股久遠而又濃濃略帶熟悉陌生的烘烤奶油麵包香氣。
居委會來傳達一個嚴肅又不知真假的消息:美國人要到上海了,就住在錦江飯店裏。
美國鬼子夾著皮包要回來了?
這抗美援朝和抗美援越就這樣算了?怎麽向那麽多犧牲在異國他鄉的小兵們交待呢?是啊,我們做老百姓的怎麽能夠理解領袖們的高瞻遠矚和正確部署。
看了那麽多的反對美帝國主義的電影,《奇襲白虎團》,越南《阿福》,朝鮮《原形畢露》剛剛積蓄起來的深仇大恨難道要一瀉千裏嗎?疑惑,但是不能問,隻能悄悄觀察嘎苗頭。
居委會的通知是像真的,要求弄堂裏的人,除了在單位裏,要求統統在家,實在沒辦法一定要走到街道上,萬一遇到美國人或美國記者,一定要有禮有節,不卑不亢。順便也告訴地富反壞右一律不準備出門。還要求沿街麵的住戶不能隔窗觀望。也不能在馬路上晾曬衣服。
那天,學校放假,天氣寒冷,天色灰暗像要下雪,睡個懶覺,中午阿娘說吃了今朝不能出門買菜,吃了簡單點,紅燒小黃魚,油豆腐百葉細粉湯,還有肉絲菠菜炒年糕。不能出門的日子有點憋屈,但是看著小人書,紅小兵畫冊,聽聽廣播,一天就過去了。
萬萬沒想到50年以後,還有大招居然放大50倍,超過50天我無法出門。
過幾天,解放日報,文匯報頭版醒目地刊登著醒目標題《中美聯合公報》。
尼克鬆一走,報紙繼續恢複報道各種打倒美國紙老虎。
然後日本田中角榮來中國也來上海,但是這個待遇就不一般了,親眼所見,被自己阿娘帶著來到錦江飯店對麵的弄堂口,就是現在避風塘對麵的那個弄堂口,被警察封鎖在裏麵,整個弄堂裏都是老頭老太都在口口聲聲的罵:小東洋,宗生,娘希匹,婊子的兒子。我無法體會到阿娘們在三十年前的傷痛,阿娘曾說過,在寧波,經過老鋼橋,很多中國人會無緣無故地被抽耳光。她們這代人對日本的憎恨是骨子裏。而我隻看《地道戰》和《地雷戰》,我隻能在這樣的電影體會的娛樂表性。
政治與生活完全是二條相見的平行線。彼此假模假樣地點點頭打招呼,做為一個二年級的小學生,我對政治一直提不起興趣。
若幹年後,我才明白,關心政治是我等這種階層的不配。中國的政治是屬於中國的北方,蘇州杭州是政治家們遠離政治原點的美麗後花園。而像上海,寧波,溫州等工商業城市,就是為政治服務的雞鴨豬狗牛馬羊圈養地。商人算個啥,隻比臭老九的屁好一點點臭老八。
美帝國主義這邊算鬆了口氣,但是蘇修亡我之心不死。練好鐵腳板,走遍天下都不怕。小學三年級的春天,原來的春遊變成了春季拉練訓練,目的地,從長樂路出發到長風公園鐵臂山。訓練的目的就是萬一有戰事,我們就可以在原子彈還沒有飛到腦門上,就能逃之夭夭十萬八千裏之外。
早上到學校,每個人都是兩個包,一個是軍用鋁製水壺放水,另一個是綠皮書包裏放到是鋼宗飯盒子,至於飯盒子裏的東西就是個乾坤世界。條件好一點的有貳角的奶油麵包,有火腿,有雞蛋還有排骨,條件差一點的同學,飯盒子裏放的就是鹹菜和淡麵頭。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同學之間的差距就在這裏潛移默化的展開,經濟條件更差的同學直接請假,他們不願露出自己家境差的軟肋,堅決不參加偉大的反對帝修反的拉練活動。
這是一個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的社會,貧苦的工人老師傅帶著一臉嚴肅而又無奈的表情,進駐到了小學裏,他們是工宣隊的代表。在學校裏,麵對眾多小資產階級出生的小學老師的眼裏,他們不用上課,卻高高在上,又格格不入。
打開毛主席語錄第42頁,毛主席教導我們:“我們的教育方針,應該是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幾方麵都得到發展,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
在工人階級領導下,學校裏的課程裏,開始有了動手動腳的勞動課,老師在課上發了一些裏弄加工廠的邊腳廢料布頭,拆沙頭,做成一團團回絲,給工廠裏的工人擦手使用。大家嘻嘻哈哈,爭取早點完成手上的工作,可以提前下課去弄堂裏玩。從用指甲拉出線頭,然後拆開,後來有同學在哥哥姐姐的傳授下,從家裏帶來爸爸喝啤酒剩下的酒瓶蓋子,來拆沙頭,絕度提高了工作速度和效率,把拆沙頭的技術含量從1.0上升到2.0版本,提前半節課下課回到熱氣騰騰的弄堂裏。
父母還沒有回來,雙職工子女自由做主的一個小時,是兒童時代的沸騰生活。
靜一點的同學,在家裏玩跳蹦蹦,玩沙包和麻將牌,看看科學畫報,學著裝四管無線電,動一點的同學,在弄堂裏頂橄欖核,打彈子,鬥雞,彈橡皮筋,翻刮片。最好玩的豆腐格子:畫好格子,邊際線,頭邊,二邊,外拷裏堂,輸贏五分,記得我最多一次贏了八角,請客吃小餛飩,每碗一角,用掉四角,充了人生第一次闊佬。
巨鹿路菜場上流行踢罐頭抓人遊戲,大家都玩的滿頭大汗烏嘴黑臉汗流浹背,回到家裏被尋不到人的爸爸媽媽們一頓拖鞋皮。弄堂裏哭聲叫聲彼此起伏。
國際形式一片大好,國內形式一片大好。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
防空洞要用一塊塊磚疊起,那麽多磚從哪裏來?從革命群眾手裏來。
每到周末,弄堂裏會車來很多爛泥,為了反對蘇修,我們要備戰備荒為人民,每家每戶按大戶和小戶,製作防空洞的磚頭,黃魚車把爛泥扔在弄堂裏,河塘的沼氣味有點臭臭,無法靠近,但必須完成革命任務,在爸爸帶領下,伸出自己雙手抱起一團臭烘烘黑中帶藍色的泥團,反複在地板上摔打,等到爛泥變成了有勁道的爛泥團,取過製磚工具,先用水擦試四邊(防止取模的時候粘鏈),再把爛泥團放入製磚的木質工具盒裏,然後按實,再用一根鋼絲一刮,磚已成型,手上沾點水,在磚上一摸,算是拋光。
我們小朋友最喜歡,在爛泥團上挖個凹勺,然後翻過來對著地方一甩,聽到清脆“噗”的聲,炸裂聲越響,說明這個爛泥團做的越好。
每人十塊磚,前幾天需要隔開晾幹,後幾天再可以疊放晾幹,一周後,居委會會派人來收取,然後送窯爐燒製。
現在地下室的灰色旅社,棋牌室,大多就是那個時代的防空洞的原形產品。
那天,在我們落課回家路上,聽到從成都路傳來的大鑼鼓聲,叮叮當,叮叮當,同學阿慶的爸爸光榮退休,被他的同事們送回家,阿慶的爸爸坐在黃魚車上的小竹椅上,身著幹幹淨淨帶著幾塊補丁,印著安全生產字樣的工作服,胸佩大紅花,手捧退休證,他麵帶笑容和周邊的鄰居點頭打招呼,我們幾個同學很調皮:“阿慶爸爸,阿慶爸爸,阿慶今朝幫人家打相打,被老師留下來了”阿慶爸爸臉色立刻轉晴變陰。
那年,每個電影院海報都畫著金姬和銀姬撲倒在山坡上的朝鮮電影《賣花姑娘》,電影情節設計了非常煽情,看得苦是苦的來,我受不了這樣的悲傷,就像我看《白毛女》一樣,他們是與我無關的悲傷,這個世界總是好事壞事各50%一樣多,我盡量找尋到那50%的好事部分即可。
當時,悲傷的流淚也是在壓抑環境的感情發泄,能哭出來就能排毒,很多人帶著這樣的功能反複多次買票走進電影院,據說,有人一次哭濕了九塊絹頭。
對七十年代的觀眾來講,朝鮮電影算是舶來品,無論是化妝造型,還是主題曲,一改我們這裏的進行曲一統天下的旋律,記得,當年很多人在學唱朝鮮電影歌曲。
整個七十年代,還有好幾部朝鮮電影,《一個護士的故事》,《原形畢露》《鮮花盛開的農莊》。印象非常深的是《看不見的戰線》,裏麵有個老狐狸的老特務。
十月國慶節剛過一天到二天,就聽到弄堂口的幾個青工正在繪聲繪色地描述一個非常具體的畫麵,至今記憶猶生:南京西路上的新華電影院,下午四點左右,一幫黃牛在販賣電影票,一對情侶去等退票,結果在討價還價的時候,這個女生與這幫黃牛發生的爭執,從爭吵開始,發展的推搡。上海的十月初,天氣還是在30度上下,衣服穿的還是單薄,結果在推搡中,女的衣扣掉了,白花花的肉露了出來,聽到這個,我個頭矮小抬著頭,開始仔仔細細聽細節了,眼前湧現出電影蒙太奇手法的畫麵。白花花的肉,手臂拉著衣服遮擋,一群黃牛前後左右上去扯開,反複多次,男友被拖拽到遠處,久久不能衝入解圍,南京西路上人山人海,20路電車被堵塞,遠處的人伸長了頭頸觀望,不知所然,新華電影院門口,又混入一批渾水摸魚的社會閑雜人員,女生的衣服被剝了,內衣被高高拋起,落下再拋起,然後無數隻鹹豬手像蒼蠅一般對白花花無數次侵襲,一陣陣的邪惡笑聲和起哄宣泄聲彼此起伏。直到派出所警察來驅趕,才把女生送去了醫院。當然晚上直到八九點鍾,南京西路上的新華電影院門口依舊人山人海一團一團圍在一起議論,在描述場景,再添加細節,
在性壓抑的時代裏,他們的議論不但是口嗨,他們吧唧吧唧更是在自我滿足的意淫。
我突然感到了莫名的興奮,回到家裏,翻開了《新華字典》,把所有的女字旁的字統統看了一遍。這大概是我的第一次的性啟蒙?
世界幾次沒人相信會發生的大轉彎:
林彪從接班人,到出逃摔死。
從抗美援朝,到尼克鬆訪華。
從美、歐圍剿俄國,到川普和俄國破冰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