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老革頭兒家的老三沒有像兩個哥哥一樣選擇出國,大學時選的專業是工民建,畢業後開了間建築設計工作室。正趕上城市的大興土木,推陳出新,小夥子大展身手,一張張工程建設圖變成一棟棟高樓大廈。有了兒子這個工作室,老革頭兒不愁沒活幹兒,裝修項目的訂單源源不斷。
銀行有成摞兒的存款,五六七八環有房產,老革頭兒的物質文明達到了相當的高度,人生得意須盡歡,可是就差那麽一丁丁點兒,精神文明還有距離。追求啥呢?過過做美國人的癮,看看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看看美帝咋就那麽腐而不朽。
他打定主意去美國發展,以後在美國養老。先跟老伴兒提議去紐約的大兒子那裏探親,遭遇了反對票。女護士這個時候已經過了退休年齡,但因為是專家,又被返聘,她非常珍惜這個發揮餘熱的機會。確實,還有力氣做喜歡的事,為什麽要放棄?老革頭兒看著來氣,冷嘲熱諷,有福不會享,不回家伺候老爺們兒,掙那幾個仔兒不夠塞牙縫,圖個啥?女護士我行我素。女護士反對老革頭兒去紐約,說孩子還在念書,不要去打擾。老革頭兒是一貫的常有理,他就是要去扭腰扭一扭,人家不都講究商務考察嗎?這商務考察就是看對方的地形,火力,人員編製,等等。知彼知己,方能百戰百勝,為了謀求未來的空間,老革頭兒不介意千裏走單騎。
打電話通知兒子要去紐約,讓兒子準備邀請函。兒子在電話那一頭,吞吞吐吐的說,曼哈頓寸土寸金,我們住的地方太小,不方便吧。老革頭兒聽了一嗬嗬,有啥不方便呐,我們中國人老少三輩一張大通鋪都能踏踏實實的睡,到你這兒咋就不行?你們小兩口兒,隻要房有一間,加上我這個老頭子也能寬寬綽綽。這麽著吧,到時候我買機票,你接我就行。兒子隻好答應,接著問,要來多久?老爹回答,我考察一下子就回來,沒幾天。
買張國際航班的機票,那得多少錢?老革頭兒可不舍得這麽大手大腳。他打定主意這張機票讓市政府出錢,或者人大也行,他去商務考察嘛,也可以招商引資嘛,就讓政府派他去不就得了。可是事情沒有沿著他這個思路走,去了幾個辦公室,都碰了軟釘子。人家說,像您這樣的成功企業家,又有留洋高知的兒子,一定能體諒我們財政的壓力;我們的商務考察團隊已經回來了,今年實在沒有預算了。老革頭兒心裏這個憋氣,老子給這個城市做這麽多貢獻,這點小錢都不給出,什麽他媽的人民政府。
老革頭兒隻好買了機票,割肉般疼。這輩子沒吃這麽大虧。買的單程,雙程的貴,再說還不知道啥時候回來。
飛機抵達肯尼迪國際機場,老革頭兒在機場大廳裏看到了接機的兒子,一個人。咋就你一個呢?老革頭兒不悅。哦,小玲兒在家裏熬粥,等您回去吃,兒子說。小玲兒就是大兒媳婦,照片上見過。“我沒說小玲兒,你們市領導呢?我要見市領導。” “ 哪兒的市領導啊?” 兒子開始懵圈了。“你這孩子咋啥也不懂呢?我可是人大代表,你們紐約市長就不想見見?咱們可以談談合作的可能性嘛,這是多好的機會,他們就不知道?” 兒子憋著不笑,一聲不吭把老爹領回家,路上聽老爹教訓,你這孩子,讀書還可以,可別讀傻了,對政治沒有任何敏感度,這麽下去怎麽行呢?知不知道,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不能隻低頭拉車,不抬頭看路…
兒子家一室一廳。這地方不小啊,你咋說住不下?老革頭兒奇怪。兒子說,這是因為您要來我們才換租的,原來那個就是個單間兒,現在人多了,小玲兒說得保留一點兒隱私。老革頭兒頭一回聽人說隱私,真新鮮,真能扯,一家人還藏著掖著,這女人不跟你說真話,靠得住嗎?再說,明明一間屋能住,非弄兩間,咋這麽花錢呢?不都是我兒子的錢嗎?老革頭兒開始為自己兒子的智商擔憂。
老革頭兒帶來兩個大旅行箱,死沉。兒子問,“您就一個人呆幾天,咋帶這麽多東西?” 老革頭兒對兒子神秘的一擠眼,打開一隻旅行箱,裏麵塞的滿滿當當,都是羊毛衫,五顏六色。“怎麽要這麽多毛衣啊?” “你懂啥?這都是在廣州進的貨,全羊毛,到我們市裏的大百貨商場轉手就能翻好幾倍的價錢。我跟你說,你就在校園裏擺個攤兒,賣給學生,百分百羊毛產品,他們老美偷著樂吧!爹保你不到半天兒就賣完,賣出美刀兒,咱爺倆兒下館子,別提多帶勁兒了!” 兒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站在邊上的小玲兒嘟囔,真丟人!雖然聲音小,還是讓老革頭兒聽見了,啥思想啊?咱憑自己的雙手賺錢,哪裏丟人了?這是光明正大,懂不懂?小玲兒飛個白眼兒,您老還是帶回去的好,回去賣個好價錢。
小玲兒是個江南女子,吳音軟語,乍一看溫柔的很。不過老革頭兒認為這都是表麵現象,糖衣炮彈,兒子才是那個挨欺負的窩囊廢。聽兒子說他們要做丁克一族,頂啥殼兒啊?老革問。丁克就是不要孩子,這樣才有精力過好自己的人生,媳婦答,臉上帶著禮節性的微笑。老革頭兒又學了個新鮮詞兒,看看兒子,好像兒子並不反對,還傻樂。這都什麽事兒啊,母雞不下蛋還是母雞嗎?老革頭兒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兒子缺心眼兒。我的兒子忒不像我了,被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錢。
老革頭兒想出去看看,兒子說著沒問題,我幫你訂旅行團,看看東西兩岸的風景。No,老革頭兒大手一揮,你這孩子就是沒有戰略眼光,我是想看看你們紐約的建築業需不需要我的工程隊,我們可是有全套的服務項目,精英產品;對了,還有,你媽媽是高級職稱的醫生,考過了英語考試的呢,我看可以開個診所,以後我們在紐約生活可以完全自立,經濟獨立,精神獨立,不給你們造成負擔…老革開始展望未來,長篇大論,兒子又懵圈兒了,頭頂有千斤重。老革頭兒對眼前的兒子深感失望,看出來了,根本不在一個水平,跟不上思路,咋差這多呢?這書念的有啥勁,怎麽越學越傻呢?
兒子靠不住,老革頭兒相信自力更生。他打探明白去中國城乘哪路公車,每天去超市門口報到,拿免費報紙。中文報紙,裏麵有廣告,打電話用中文交流,這都沒有問題。看看哪家餐館要不要裝修,哪家診所需不需要醫護人員,老革頭兒做起了市場調查。想跟兒子商量,接到兒子的一瓢冷水。兒子說,你想的那些事兒幹不成,沒身份,沒執照,別的都免談。老革頭兒瞟了一眼兒子,心裏按耐不住再藐視了一下兒子的智商。念書念書,念成呆子。哪有這麽多條條框框,俺老革是誰?人才! 美國人這麽精,還能不用?太不識抬舉了。老革頭兒認定機會還得靠自己找,就不相信找不著。
轉眼過去了一個月,小玲兒坐不住了,你爸不是說幾天就回去嗎?啥時候啊?兒子經不住磨,隻好去問老爸。老革頭兒輕飄飄地說,急啥,我聽人家告訴我,簽證是半年,可以再延期半年,我花那麽多錢買的機票,不能浪費,得呆夠一年。
天哪,小玲兒的天都要塌了。但是不久以後的一件事救了小玲兒。
老革頭兒對著報紙的廣告打電話,哪知道對方是英文錄音,聽不懂,隻好找兒子幫忙。兒子和媳婦在裏屋,老革推門就進,隻聽見小玲兒嗷的一聲,原來她正在換裙子。小玲兒臉漲的通紅,急的大叫,出去,你給我出去!老革頭兒聽後眼睛瞪的有銅鈴兒大,對兒子喊:她說啥?她怎麽對你爹?這種媳婦還能要?你說,你說,你說呀!
空氣中劍拔弩張。沒等兒子緩過來神兒,小玲兒穿好衣服,對著老革頭兒冷笑一聲,好,你讓他休了我,隻要他有這個膽子。說罷,拎著包兒揚長而去。
小玲兒住到了閨蜜家,告訴老革兒子,你和你爹一起過,別來找我。
幾天後,兒子黑著臉,遞給老革頭兒一張機票。
就這樣,老革頭兒的紐約之行曆程一個月多出個零頭兒,白瞎了那張機票。返程飛機上,老革頭兒浮想聯翩。這兒子還姓革?兒子家就應該是自己的家,革家,可是這個家根本不姓革。老革頭兒失望到了極點,陰盛陽衰,他再也不想踏進那個家一步,請我都不去。可事出有因,原因是啥呢?老革頭兒想不通。後來,他大概想明白了,還是讀書太多耽誤事兒,小玲兒讀了博士,聽說女博士是非男非女的第三類人,精神不正常。
回到家。女護士問,這一趟怎麽樣?老革頭兒回答,紐約不咋地,地方小,機會少,沒啥發展。女護士又問,孩子呢?老革頭兒說,這倆人沒啥大出息,頂多頂個殼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