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媽的!”老革頭兒今個兒心裏重複了無數遍口頭禪,他憤怒啊,實在想不通,革命軍人的後代,怎麽到了美帝的地界兒就變成這副德行。
老革頭兒罵的是自己的兒子。對,老革頭兒有兒子,不止一個,仨,個個出息,分布在美帝的東西兩岸。這是老革頭兒最引以為傲的事情,這輩子的最大光榮。可這三個崽兒現如今卻能把八十多的老爹隨時氣成心梗。老革頭兒甚至懷疑,是不是他今兒一蹬腿兒,明兒兒子們就能慶祝聯歡。什麽世道,不能讓他們這麽稱心如意,絕不能。與天鬥,與地鬥,其樂無窮。跟兒子們較勁,成了老革頭兒這些年來生活下去的動力和勇氣,讓他戰勝了老年癡呆,心率不齊,腿腳不靈便,一天天的健壯下去。
老革頭兒並不姓革,他姓葛。因為兩個字音太接近,對於他這個口音不南不北不西不東的人來說都一樣。另外他總嘴裏總把革命軍人的標簽貼上,所以周圍的人就認為他姓革。他也對得起大家,在年輕的時候上任革委會主任那一年就利用一把職權,戶口本上的姓改成革命的革,就從此真的姓了革。
老革頭兒步入晚年,自認修來的福分,三個兒子幫他完成了在美養老的心願,住進了洛杉磯的老年公寓。吃著聯邦政府的補助,跟一幫大陸來的老頭老太太唱歌跳舞搓麻將逛教會,好一個頤養天年。革老頭兒認為自己最大的成績是成為正兒八經的美國人,通過了公民考試。考前背了一百多道題目呢,全英文呢,容易嗎?開玩笑。大學畢業生咋了,外語學校咋了,俺老革沒念大學,沒看明白幾本書,不也是考過了。能力啊,就是有能力…老革頭兒在成為美國公民的那一刻猶如重生,信心百倍地投入到火熱的生活中去了。
這天老革頭兒跟兒子們生了大氣,王八羔子,不孝子。平時沒電話,今天電話左一個右一個,哥仨輪流上陣。俺老漢沒病沒災,活的好好的,遇到真愛了呀,這是千年等一回,咋就不能結婚?
老革頭兒的老伴兒兩年前走了,就葬在公寓附近的一塊墓地。今年過年的時候公寓樓裏的老鄉聚會,有人給革老頭兒介紹個對象,才五十出頭,在國內。雖然沒見麵,兩個人充分利用現代通信技術,微信,電話,聊的不亦樂乎。老革頭兒口若懸河,拿出年輕時當主任的口才和勁頭,聊到開懷處笑聲不斷,女方話倒是不多,但是沒有回絕的意思。老革頭兒心裏別提多喜歡,話少了多好,文靜,大家閨秀的風範啊。聊了兩個多月,老革頭兒準備迎娶,女方要求他辦好需要結婚和隨後出國的手續, 就可以回國見麵。老革頭兒萬事俱備,隻欠一張回國的機票。其實老革頭兒不缺這個錢,每個月從美國政府那裏拿幾百刀,機票不算啥大事兒。不過呢,老革頭兒想,這個錢得讓兒子們給出,這是個態度問題,他自己的錢得留著過自己的日子。住在同城的三兒子接了他電話,震驚之餘支支吾吾勉強同意買張機票,可就在老革頭兒接著要他買國內高鐵車票的檔口掛斷了電話。沒幾分鍾,老大老二的電話就打過來了,想必是弟弟在第一時間通知了兩個哥哥,對他的決定不但不支持,言語中還有各種否定,其實無非擔心他上當受騙。老革頭兒盡了耐心,告訴兒子們真愛不論年齡,人間自有真情在。最後大兒子還是失去了任他傾訴的興致,說:那好,你簽婚前協議,家裏的房產至少有媽的一半吧?那一半不是你的,你得給我們哥仨。剩下該怎樣您老請便。
(1)
老革頭兒革命軍人出身,一點兒沒瞎說。老革頭兒的家鄉地處大別山,不過沒受到窮。遙想當年,葛家是遠近聞名的鄉紳,地是有的,錢也是有的,但是不知為啥就是人丁凋零,到了老革頭兒父親這一輩竟成了單傳。老革頭兒的父親為生兒子四處行善積德,娶了兩房太太生了一溜串兒的孩子,不過都是千金。老先生在六十大壽時又娶了一房芳齡二十的小娘子,終於守得雲開,三年得了兩個大胖小子。
老革頭兒排行第二,上麵的哥哥生得人高馬大,輪到他卻是五短身材。父母為了讓他往高裏串,沒少下功夫,光是奶媽就換了好幾個。可惜,不好使。也正因如此,老革頭兒爹媽認為這輩子虧欠著這個孩子,於是他在那處大宅子裏集三千寵愛,好吃好穿應有盡有,說一不二,一不高興就嚷嚷他媽的,沒多久便成了口頭禪。
風水輪流轉,好日子也難說長久。日本人攻下盧溝橋,抗戰爆發,挨過八年等小日本兒繳槍投降,又開始了國共惡戰。到了內戰後期,國軍頂不住,到處抓壯丁擴充隊伍。葛家的兩個兒子躲不過此劫,不過還沒穿上軍裝,就碰上了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一夥人又被共軍抓了去。
葛家兄弟被叫到長官麵前問話,長官問:為啥要當國民黨的兵?是不是想欺壓勞苦大眾?老革頭兒立馬回答:長官,我們可就是想投奔共產黨的隊伍,沒成想被他們狗娘養的抓過來了。唉,手裏沒槍,要不哪受這個窩囊氣。長官一聽就樂了,你想扛槍?解放全中國?老革頭兒就坡下驢,想,太想了!就這樣,老革頭兒入伍,成為革命軍人。哥哥不願意折騰,被發放了路費回鄉務農。
其實老革頭兒後來也沒摸過幾回槍。因為長得矮,兄弟們都說他真打起仗來一點沒用,最後被安排到炊事班幫著生火做飯。老革頭兒更喜歡這個差事,最起碼餓不著。誰他媽的想打仗?彈子兒可不長眼睛。命重要,比啥都要緊。他當初跟那個長官不過就是說說而已。
不過,老革頭兒從沒後悔過當了兵。不僅不後悔,他認為這是他一生好運的開始,他甚至覺得,他老爹行善祈福的那些年,就是為了給他討來這個福祉。呆在大山裏,總是沒出息的。跟著隊伍走南闖北,老革頭兒看遍了大好河山,改進了老山的鄉音,不過到底是啥口音,沒有人能聽明白,反正就是不南也不北,不東也不西,老革頭兒特有的腔調。
到了解放那一年,老革頭兒從夥夫熬成司務班長,脫下軍裝,被派到一處大城市的大型軍工廠當上了後勤處處長。回鄉探親,大別山區的一眾親友,連帶十裏八村的鄉親,不停的問候,仰望,眼裏嘴裏流出來的除了羨慕還是羨慕,大地方的長官,嘖嘖,不得了。隨後,老革頭兒的老父親在絡繹不絕的恭賀聲中壽終正寢。因為葛家早年的善舉,因為老革頭兒的軍人身份,葛家在劃分成分的緊要關頭散盡家財,成為貧下中農的滾滾洪流中一份子。
老革頭兒回到城市之後沒過上幾天安生日子,就被老家的人叨擾的心生厭倦。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自古以來的規矩。老革頭兒遭遇了三天兩頭的登門拜訪。他發達了,家鄉的人民忘不了他,得沾沾光;他是人物了,鄉裏鄉親的家長裏短得讓他評評理;哥哥和娘也來信催他,讓他把娘接到城裏享清福,照耀一下城裏的月光。他媽的,都什麽事兒啊,老革頭兒心裏憤憤然。這革命成果都是老子打出來的,奮鬥出來的,關他們屁事!沒我的殺身成仁,哪來他們貧下中農的好身分,吃水還不忘挖井人哩, 姥姥!“姥姥”這個詞兒是老革頭兒跟一位戰友學到的,據說是北京話。北京,新中國的太陽,那“姥姥”就是官話,得常念。
老革頭兒沒多久就搬了家,換了地址,跟軍工廠的門衛做了交代,從此對大別山揮揮衣袖,沒帶走丁點兒的雲彩。
(2)
春風得意, 不等於沒有煩惱。老革頭兒也免不了遇上發愁的事情,便是婚姻大事。老革頭兒進了城,自然要娶城裏的大小姐,書香門第。書香門第,才配得上他在大別山那個富貴之家的成長背景。解放後,部隊幹部娶洋學生就是體麵婚姻的標配,也是老革頭兒的奮鬥目標。沒想到的是,城裏的大小姐可不是那麽好糊弄,嫌棄他的五短身材,嫌棄他的蹩腳口音,嫌棄他的級別不高,未必可以夫貴妻榮。
身處絕境, 更能激發革命鬥誌。老革頭兒不信邪,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樣,蹉跎了幾年,老革頭兒眼瞅著走進三十的門檻兒,終於喜從天降,有人給他介紹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個纖纖細細,文文靜靜, 小巧玲瓏的女護士,上過洋學堂,讀過護理學校。不過,有一點美中不足,不是初婚。
女護士出生於本地的一家大戶,兄弟姐妹都是洋學堂裏受的教育,這種女生本和老革頭兒沒有任何交集,無奈造化弄人。女護士在芳華盛年嫁給一位部隊首長,對方雖然不認幾個字,但是卻是懂得憐香惜玉。加之首長位高權重,夫唱婦隨,過得和樂安祥。但是好景不長,結婚好幾年,女護士的肚子沒有任何動靜,公婆急得如火上螞蟻,從東北老家趕來坐鎮,給媳婦加油打氣,燒魚做肉。女護士更覺壓力深重,以淚洗麵,越來越沒有孕期動向。公婆泄了氣,無後的絕望如烏雲密布,日益籠罩這四口之家。這樣不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最後婆婆出麵下了休書,讓女護士另尋出路。
被人休妻,沒有生育能力,女護士受著沒臉見人的煎熬。這時候,有人提親,撮合女護士跟老革頭兒。兩個人各自權衡利弊,不約而同的對這門婚事點了頭。
新婚不久,女護士害喜,足月之後喜誕麟兒,還是雙胞胎。兒子,還兩個!老革頭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媽的,敢情是那個男人不行!老革頭兒高興之餘對那個從未相識的男人報以最深厚的同情。啥命啊,守著個能生兒子的小媳婦愣是生不出來,當大官兒有個毛用。一下子有倆兒子,這是對老革頭兒超凡能力的一次最有力的證明。老革頭兒堅信自己是天降大任,擁美眷,攬雙子,日後一定有一番轟轟烈烈的偉大事業要他去完成。
女護士一直都是少言寡語的一個人,生了孩子之後卸下多年的心理包袱,笑容舒展了許多。不過,家裏一下子多了兩個孩子,女護士成天圍著孩子轉,在老革頭兒這裏沒有安放什麽注意力。老革頭兒有些不甘心,丈夫是女人的天,而老革頭兒覺得女護士頭頂上的那塊天好像不歸他管。
這城裏的女人就是矯情,識文斷字的城裏女人更是矯情的無法無天。老革頭兒雖然長得寬而短,但他的心卻高而細。他發現女護士吃飯的時候總是扭過身背對著他,到了晚上經常以照顧孩子為名睡到孩子那個小床上。老革頭兒的心眼兒比別人隻多不少,他琢磨出來女護士是嫌他吃飯的時候嘴吧嗒的太響,身上有股味兒,說話有怪腔。 他媽的,這是資產階級小姐的作派,要堅決抵製。老革頭兒時不時就把二婚的事情拿出來敲打女護士,他要打擊她那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提醒她到底誰是她的救世主。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這女人就是得教育,接受他的教育。此後,女護士漸漸又回到原來不苟言笑的樣子,不慍不火,但是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持久的冷漠恨不能把人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