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霏筆記

靜侯滾滾紅塵渡,酣然匆匆歲月忙。 (原創作品,請勿轉載)
正文

沉香舊 第六章(七)

(2017-04-15 13:50:34) 下一個

很多年之後,赫家的後代在族譜中看到對三爺赫繼智的家室記載隻有一人-妻赫常氏。上了歲數的老人們說,這個赫三爺沒留下什麽子嗣,那些年間無論生多少女兒都是不做數兒的,不入家譜。還有人聲稱對赫家的底細略知一二,提到這赫三爺妻室出自一戶常姓人家,從未生產過一兒半女,所以三爺這一支的香火就此了斷了。

族譜上所記的赫三爺的正房妻赫常氏不是別人,正是小麵魚兒,赫府管家常順唯一的女兒。也可以說天隨人願,小麵魚兒完成了此生最想做而又原以為無法做到的一件事。可是,當時這結果來得突然,有人錯愕不已,有人痛斷肝腸。

那是一個蒞臨嚴冬的季節,天上飄過的一時雨,一時雪,拍打著臘梅孤枝上星星點點的花骨朵兒,將那粉裏透白裹在滴水的冰珠兒裏,伸向蒼白的天幕欲求不可知的未來。

在那個季節開始的時候,赫府的上空是一團和祥的。石靜香的孕事近臨尾聲,身子已經沉得行動不便,臨盆的日子指日可待。這件事說大不大,一個尚未得到婆家認可的媳婦還稱不上少奶奶,生個孩子沒什麽了不起;可這件事說小也不小,赫府人丁不旺,若是添上一個小少爺那可就是天降甘露,誰能說到時候孩子他娘不會母以子貴?未來不可前瞻,不能妄斷。基於這樣的想法,外院不再敢有人怠慢,丫頭婆子們忙忙碌碌,伺候得緊。三爺繼智時常流連於此一方小天地,意在陪伴妻兒,不僅府上的事情鮮有問津,連他答應下來的教幾個孩子讀書的事情都時常會有耽擱。

赫常氏這個一家之長對這番情形似乎並不幹涉,也沒有任何置評。她當然最在意的是石靜香肚子裏的孩子可以平安出世,其餘的事情就用以後的日子來處理吧,現在不是時候。然而,老夫人這看上去不置可否的態度卻讓若幹人等揣摩不透,急於探個究竟。

大奶奶彥禎一向自視清高,但到這個時候也有點坐不住了。她從未把其他的女人放在眼裏,像石靜香這樣的鄉下女人,更是何足掛齒。然而,她漸漸覺得這個女人也許不像她原來想的那麽簡單拙劣。比如說吧,這個人根本不是那種沒脾氣甘受氣的小媳婦,可對於被撂置外院無人搭理的安排卻沒有任何爭執吵鬧;不僅如此,還極盡繡花描朵和栽花種草之能事,自得其樂,安之若素。這樣一來,丈夫孩子非但沒丟,居然還能添枝散葉,又懷上一胎。究竟是沒心沒肺,還是城府深重?捫心自問,若這樣的事放在彥禎本人身上,她可是一天都受不了。她直覺告訴她,這石靜香不會是個逆來順受的省油燈,這一次若是一舉得子,那保不齊讓老夫人認可了她,再和老二的那個女人擰成一股繩,以後頭疼的事會一樁接一樁,孩子,房子,田產,家業…她尚彥禎該如何應對?

另一個百般糾結的人便是小麵魚兒了。她從未想出個好辦法可以讓赫家三爺了解她的一番傾心,現在可好,連這個人都是好幾天見不到影兒,心煩之極。想來想去,她想問大奶奶彥禎討個主意。可她哪裏知道,大奶奶也有她自己的焦慮。

高高在上也好,養尊處優也罷,隻要在紅塵阡陌中打滾,任人都得在較衡得失的煎熬中走上一遭。

彥禎看到小麵魚兒頭沒梳臉不洗的樣子,沒等她開口便皺起眉頭,沒好氣地說了句,出門這副模樣可不合府上的規矩,你明知故犯,小心老夫人拿你試問。待小麵魚兒愁眉不展地道出心事,彥禎動了惻隱之心,委婉勸道:“女孩兒家,還是矜持一點好。現在是什麽時候?走一步算一步吧。” 潦草算是把小麵魚打發了,說了等於沒說,小麵魚兒依然淩亂。

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情打亂了所有人的心頭煩,心頭好。三爺病了,開始都以為是偶感風寒,但不幾日卻以至於臥床不起。心慌,乏力,頭暈,惡心,一日重似一日,連接好多天沒有胃口,後來竟變成吃進去的東西會馬上嘔吐,人很快消瘦下去,幾乎脫相。

在石靜香手足無措之際,老夫人便把滿腹的心焦化成新仇舊恨一股腦兒撒在了她身上,質問她到底弄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還是她不盡婦責對照料自己的男人置若罔聞,否則一向身強體健的兒子為何一下子就轟然病倒?“你纏著他,又不體恤他,有沒有良心?是何居心?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而這個跪在跟前大肚子的年輕女人對這一連串的苛責無言以對,除了傷心得淚水漣漣說不出來個囫圇句。老夫人問不出所以然,隻好救人要緊。臨了,惡狠狠地扔下句冷言霜語,說她是妖孽,兒子碰上了她就是孽緣!

赫常氏把兒子拖到裏院的一間房,由她親自照看,端湯送藥,不分晝夜。恍惚間,她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時,他尚學語;而她,尚在華年…

請來家裏一直用的郎中,老先生開了方子,連著吃下近十副藥不僅不見好,人卻又少了些精氣神兒。老先生語鈍,吞吞吐吐之中坦承未能查找病症之源,但已無計可施。繼智喃喃念叨靜香,讓母親氣不打一處來。不能見,就是不能見!如果沒有那個該死的女人,這一切的倒黴事都不會開始!她隻怪自己當年心腸太軟,母子情是她的命根,也是軟肋,一觸即碎。悔不當初,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轉眼過去兩月有餘,年關在即,赫繼智不見任何好轉,還有了昏厥的情況偶爾發生。赫常氏真的慌了起來,就在當年當家的生病臥榻的時候她也沒有這樣慌亂過。她想了最壞的情況,想到了白發人送黑發人,不, 這樣的悲慘不可以發生。她顧不上男女老少上下尊卑,央求了所有能找到的人去打聽有名的大夫,討偏方。她發出話來說,隻要能治三爺的病,千金散盡也無怨無悔。

赫家又有了門庭若市,隻不過進進出出的是手提藥箱,神色凝重的各式郎中。廚房裏終日煙熏火燎,爐灶上排著一溜煙兒的藥罐子,汩汩而出苦澀難聞的草藥味道。從一開始的不習慣,變成了後來的稀鬆平常,這味道無孔不入的浸泡著赫府的每一個角落,提示著病入膏肓,岌岌可危的惶恐,焦灼,無奈。

農曆年過得冷清潦草。雖然管家吩咐下人們還是像曆年一樣,掛大紅的燈籠,貼大紅的對子,給孩子們做新衣戴新帽,置辦雞鴨魚肉的年貨…這一次興許還多過以往,可一通忙碌並沒帶來與過年相關的任何輕鬆與喜悅。空氣裏還是散發著藥罐子的味道,老夫人的臉依舊陰沉難看,少言寡語。看那臉色,嚇得其他人大氣兒都不敢出,走路也是踮著腳,悄悄的,生怕弄出來聲響,討來一通無端的責罰。

年三十兒,一班幹活兒的夥計們小聚在倉房裏吃年夜飯,幾杯黃湯下肚,胡說亂侃。一個四十上下的漢子稱自家兄弟是家鄉的能人,跳大神兒的巫師,靈驗的很,走街串巷,治好了不少疑難雜症。噢,有這等事?有人聽罷留了心,想到了府上的三爺,何不來試試?於是,上報了老夫人。

赫常氏一聽到這提及的治病偏方不過是鄉間跳大神兒的班子,立刻撇了嘴,下九流的東西也能信?不過坑蒙拐騙,一場洋相罷了。可那來上報的人說的有鼻子有眼兒,說這巫師道法高超,醫治不少的疾病。神靈之事,雖不能全信,但不至不信。赫常氏難免中了有病亂投醫的法眼,開始將信將疑,後來索性鬆了口,萬一呢?萬一赫家有此造化呢?好,那就讓他們來吧。

那跳大神的班子大概名聲在外,居然行程忙得緊,赫家出了高一倍的傭金才讓他們盡快趕來。為首的巫師真人不露相,戴著一個青齒獠牙的牛頭麵具,披掛著一襲花花綠綠的袍子,上麵絲繡的圖案龍蛇莫辨。他讓赫家清出庭院,大門緊閉,布置上了他的道場。一個二人才能圍起來的金火盆裏濃煙彌漫,巫師拿著一把閃亮的匕首在空中四處揮舞著,指揮手下一幹隨從張牙舞爪,敲鑼打鼓,忽而向東,忽而向西,說是捉鬼。他們的口中穆哈穆哈的念念有辭,似有節奏,可韻律雜亂,如撕絲斷帛,難以入耳。

未幾,鑼鼓聲嘎然而止,金火盆中灰飛煙滅。巫師從懷裏掏出一張紙,問赫常氏家中病人是否早已無藥可救,還有,此人是否有對不起父母的不孝之舉。常氏聽得不寒而栗,心想這師傅是否已修煉成仙,未卜先知?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繼智為著那個女人不辭而別,絕塵而去…那個女人,又是那個女人,該把她架到火上來烤…常氏起身問道:“先生所言相差無幾,可此等憾事該如何化解?”

”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不知能否來得及。唉!你們為何不早一點去找我?現在病人拖的太久。” 巫師賣著關子。

眾目睽睽,敦促大師把辦法盡快道來。

“此時別無他法,迎娶一良家女子,豆蔻年華,處子之身,方可衝喜。也許,還有救。”

聽到的人麵麵相覷,不敢輕出一言,不約而同的把目光投向了老夫人。赫常氏沉吟不語,良久,說:“若說衝喜,喜事未必就這一樁。大師有所不知,這三爺有個孩子再過些日子就要足月出生,不也是喜事一件?是不是可以給三爺帶來好運?望大師再給指點一二。”

那巫師戴著麵具,看不見臉上的神情,但說話的語氣中充斥著不以為然,“現時救人已經是遲了,拖下去隻會增加凶險。生子自然是喜事,可貴公子或是千金能不能見到父親?這個可就難說了。心誠則靈,信不信由你。一切自是老夫人定奪。”

難道,三爺來日無多?巫師的話擲地有聲,其中的含義彰顯得再明了不過。

在一陣驚恐嘩然之中,一女子撥開人群,翩翩然跪拜在赫常氏的麵前,一襲粉紅夾襖猶如散落在地上的一簇梅花瓣兒,任憑雨打風吹,鮮麗得觸目驚心,“如若老夫人不嫌,愉兒願意給三爺衝喜。”

不用看麵目,光聽那聲音就已經知道,這女子就是在赫府裏麵長大的小麵魚兒。鮮少有人問起她的尊姓大名。她姓常,名愉,出生之時,父母給她以愉字作名,祈盼她一生平安,歡愉常伴左右。

石靜香一直站在人群的最後,從頭至尾的字字句句聽得真真切切。身已石化,心已暮然。倘若能救她的男人,她情願任人擺布。她不得不去相信小時候從老輩兒人那裏聽來的一句話,世間萬物,皆為緣。或許,老夫人言之有理,她和他,是孽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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