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舊 第六章（六）

日升日落，不理人間煙火的上下劃過無數次的輪回。從春走到冬的那段時光寂寞了雲雨，卻清晰地留在了石靜香漸漸隆起的腹部上，還有那張日益散發著母性光暈的臉上。有人帶著歎息說到這次那肚子裏的應該還是個女孩兒，因為懷了女孩兒的母親才會變得麵若桃花，柔情似水。靜香不理會這些，她專心致誌的等待著又一次對一個女人生命的成全。她完全不在意孩子的性別，她隻知道這是她和繼智的孩子，她的家在一點點長大，就如同她自己，一株在岩縫中鑽出的嫩芽，假以時日，可參天，可如雲縷。

靜香的孕事讓赫家裏外對赫老夫人不認她做兒媳的事三緘其口，大家都覺得如此下去，這該是件早晚會應允的事。怎麽會不應下來呢？如果孩子接二連三的生，還能不讓孩子的母親進門？若是這一次運氣好，保不準來個小少爺，如果那樣老夫人高興還來不及呢。至於老夫人自己怎麽想沒人敢去打聽，當家人自己不提，別人何必去捅這個馬蜂窩呢。

但是，有一個人認準了她石靜香就算是生一打兒孩子也無濟於事。本來嘛，來的時候就帶個孩子，這次再大了肚子也是紋絲不動的住在外麵，以後還能有什麽分別？小麵魚兒認準了這個理兒，拿出來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蠻勁兒，暗下鐵了心要做正房三奶奶。憑什麽不？她自問比那個從東北大山裏走出來的女人不知道要強多少倍，她當然配得上赫家。打定了主意之後，她覺得自己像個躊躇滿誌的武士進了比武場，越挫越勇，隻要沒有宣布比武結束，她就有得勝的機會。

可是一有了比試的念頭，就難免患得患失，而且小麵魚兒越來越覺得這三爺就該是自己的男人。在繼智領幾個孩子在書房念書的時候，小麵魚兒本來該是打下手，鋪個紙，研上墨，找找書本，這些事情由她來做順理成章，可是她偏偏不，陰一陣晴一陣，找機會指使三爺做，如果他能聽上幾句她的指揮，她心裏的得意可不是一星半點兒，然後仿佛被塞進定心丸兒，越發的趾高氣揚起來。如此這般幾個來回，三爺便有了按著不發的惱火。他琢磨不明白，本來小的時候很聽話很靈光的小麵魚兒，長大後怎會驕縱成這般模樣？等這惱火攢到一起，在臉上和言語中流露出來，小麵魚兒便氣悶胸結，越發的忍不住心頭的那股子不甘，對著三爺又噘鼻子又瞪眼。

其實，小麵魚兒也知道自己這樣不可理喻，一定是不招人待見的。她想把日子掰回成原來的樣子，可每逢心裏想通了，再見到三爺的時候又亂了手腳，表現出來的還是一通擰巴，心口不一。小麵魚兒像是毒蠱附身，無能為力。她是幹涸河床上的一條殘喘的魚，而繼智就是迎麵直來的陽光，照得她幹啞了嗓子，發不出任何求救的聲響。

麵魚兒開始心不在焉，開始鬱鬱寡歡，開始動不動的亂發脾氣，對繼智，對自己的父親，還有在她眼前被她看管的幾個毛孩子。她心裏明明想讓這些人喜歡自己，但是卻忍不住對他們迸發著越來越糟的壞心情。其實心情的好壞都不在她的掌控之內，好像心裏裝著雨季飄忽在天上的一片雲，她無法知曉下一刻是陰還是晴。縈繞在心頭的這個三爺，見不到他的時候會殷殷盼望在哪一個拐角的地方不期而遇，可一旦相見她的臉上是一副拒人千裏的決然。

常管家做為父親，即便是粗心也可以看出女兒的心神不寧。他試探著問過幾次，卻被女兒粗暴的甩了白眼珠，說他多事。他多少猜出個大概，心裏歎息女兒年紀太小，太不經世事。且不說小麵魚兒和三爺是仆和主，人家三爺有妻有女，就算老夫人不鬆口去認這房兒媳，有三爺認不是比啥都強？俗話說上趕子不是買賣，這孩子不是傻麽，明擺著給自己找不自在。他想去說勸，卻在女兒生硬的態度麵前捅不開天窗，無法直截了當的說個明白。想來想去，大概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找戶合適的人家把小麵魚兒嫁出去。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說的一點兒都不假。從前老夫人曾經承諾過給小麵魚兒找婆家，現在該把這件事提出來和老夫人好好商議商議，讓小麵魚兒早一點離開赫府，也就什麽都不用多說，一了百了。

小麵魚兒的心事到底還是沒躲過大奶奶顏禎的眼睛。兩個人每天因為照看孩子的事情要打上幾個照麵，話言話語之中，顏禎不難察覺出小麵魚兒對三爺欲語還休的依戀。因為無論怎樣惱，小麵魚兒提起三爺的時候都說的是他是怎樣的好，怎樣的有學問。若是哪個孩子當天沒學會三爺教的東西，那一定是這個孩子沒有用心，調皮搗蛋的緣故。顏禎還注意到，小麵魚兒是頂不喜歡三爺的那個女兒芬兒的，翻來覆去地說那孩子根本就不是讀書的料；然而說起來三爺小麵魚兒又一定會是麵帶緋紅，語中眼底流淌著暖意。顏禎心裏對這小麵魚兒帶著些居高臨下的瞧不起。想做三奶奶，談何容易？難不成真覺得自己是小姐身子丫環命？先是老夫人，然後是三爺，還有那個石靜香，憑她小麵魚兒，哪有什麽手段去擺平？她想這女子的膚淺也許這就是源於出身奴仆之家吧，加上從未離開過這個院子，根本談不上見過啥世麵，所以遇到事情掂量不出來輕重，還鑽牛角尖兒。不過，她又羨慕著小麵魚兒。她羨慕小麵魚兒的好年紀。年輕真的是好啊，不知深淺在年輕的時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錯，有的是時間去從彎路裏繞出來。她也羨慕著小麵魚兒心裏裝著喜歡的人，不管別人怎麽說怎麽看，有個人一旦在心裏生了根，即便是一牽掛就撕拉拉的疼，那疼裏也會帶出甜甜的滋味來的，能品嚐到這種味道又未嚐不是一種幸運？

這樣想來，顏禎便在心裏對小麵魚兒有了些許的同情，還擔心著她的前方未卜，也許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也許是出生牛犢不怕虎，這閨女把一切想的太簡單了些。顏禎提醒著小麵魚兒，若是想討好三爺，對芬兒好一些是必須的，沒有當爹媽的不是最疼孩子的。“誰想討好他啊”，小麵魚兒嘴上馬上反駁著，卻紅著個臉。“那至少你要討好老夫人吧？這幾個孩子哪一個在老夫人麵前告了狀，你可是要吃不完兜著走，還想什麽以後？可是要當心點兒。” 彥禎追加上一句。小麵魚兒又不開心了，悻悻地潸然而去。看著她的背影，顏禎不禁微搖了搖頭，少不更事，福哉，禍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