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舊 第六章（五）

在一個春意盎然的日子裏，赫府的上下仿佛被一陣清風吹醒，院子裏沒有了往日裏浮動的倦怠，多出了幾個人，急匆匆地奔走其間，不時的交頭接耳。

書房裏，繼智按平常日子的安排，專心地領著四個孩子念書。一個男仆一掀門簾闖了進來，在繼智身邊耳語了兩句，結果是兩個人馬上轉身走出房門。小麵魚兒手上捧著一摞書愣在一旁，心裏責怪這位三爺今天怎麽如此無理，招呼不打一個就把她和孩子們晾在一邊。

小麵魚兒心裏好奇，想探個究竟，走到院子裏拉住一個迎麵走過來的丫頭，問：“今兒怎麽了？出什麽大事兒？” 小丫頭腳步沒停，隻是回頭瞄了她一眼，扔出來一句話讓她呆若木雞：“郎中剛走，三奶奶有喜了。”

小麵魚兒的眼神即刻暗淡下來，就像一點尚有火星的篝火被潑下一盤冷水，頓寒徹骨，如臨嚴冬。

石靜香的孕事把赫府從日複一日的沉悶推進亢奮的邊緣，有人喜，有人憂，各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這樣的結果出乎意料，也順理成章。

自從回家之後，繼智對靜香一半感激一半愧疚，如捧著個燙手山芋，不知如何應對。母親堅持對靜香不予理睬，把她擱置外院，讓繼智深感為難。好在二哥夫妻倆個也是個相似的情形，靜香和二嫂傅寰作伴，讓他的心裏有了一點安慰。麵對靜香，一向善言辭的他竟有時會無言以對。不用猜他就知道，他一定是讓她失望了。想當初他執意帶走靜香到外麵頂門立戶，連他自己都欽佩那種男人氣概。原本，他以為那就是他們的日子，清苦寡淡，但自由自在；他們可以養兒育女，相守白頭，如閑雲野鶴暢遊於天地間，無牽無掛。可是，那時候的他如初生牛犢，哪裏會知道不可以有無牽無掛的人生？當得知從小心高氣傲的妹妹出嫁未久居然夫婿無歸，而一貫如男人般堅強的母親也會年事已高心力憔悴，他無法無動於衷。然而，選擇回到家，卻夾在母親和靜香之間，隻有兩難。

靜香是委屈的，無法化解靜香的委屈就成了壓在繼智心頭的一顆石頭。有時候，他刻意回避靜香，因為不知道該怎樣說明自己。其實呢，靜香什麽都沒有追問。無須說，一切都再明白不過。

靜香沒有任何責備，從不問他在母親和她之間選誰之類的那樣的傻話。他隻見她安靜地做著她平日裏喜歡做的事，做做針線，繡繡花，簡單的房間總是幹淨清爽，看到他的時候臉上依然是淺淺的笑。

赫府裏逢年過節的時候都要大費周章，燒香拜佛，祈福祭祖，這樣的場合靜香和傅寰不消說是被排斥在外，沒人敢提及她們，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老夫人根本不承認她們是赫家的人。可是，即使是這樣的尷尬，靜香也是不氣不惱的。進府後的第一個小年夜，靜香剪了一堆的窗花，有嫦娥奔月，有喜鵲登梅…琳琅滿目的一片，貼滿了自己和二嫂的那兩間房。晚上，窗戶透出紅彤彤光，撒在院子裏，地上燈影綽綽，搖曳生姿，竟然還引出來好幾撥的丫頭婆子來觀看，嘖嘖稱奇，說這二奶奶三奶奶的院子收拾得比裏麵還喜慶些。

靜香越是安然如是，繼智越是焦灼不安，他生怕這平靜的表麵下暗流湧動，他擔心他會無法招架。

終於，他忍不住，問她：若是媽一直不認你，你會怎麽辦？

她答：隻要能守著你和孩子，我怎樣都可以。

他又問：我和孩子不總在你這兒，還不讓你進裏邊，你就不氣？

她答：隻要是我的，誰都拿不走。不是我的，氣也是白搭。再說，我氣給誰看？氣壞了我自個兒，你和芬兒咋辦？

他接著問：你不擔心媽堅持讓我再娶？

她答：那是你的事，為何要我擔心？

他再問：別的女人都是抓著男人不放，生怕丟了，你就不怕？

她答：當初你要帶我走，就是你看上我。我跟你走，就是信了你。若是你丟了，那是我信錯了，怪不得別人。若是你看錯了，那該怪的人就是你，與我何幹？

他本來是怕她想不開，卻讓她給喂了顆安心丸：你我隻管做能做的事情，變不了的事情又何必去強求？到什麽河，脫什麽鞋，既來則安。大不了再出去一次。若是你改了主意不再跟著我，我能養活自己，養活孩子，不勞你操心。若是你跟著我，就算是要我養你也沒啥難，隻要我願意。日子照舊過，那差到哪裏？

幾句話，他心裏不再七上八下。這個女人是根錨，而他就是一艘船。有她在，他無須藏，也藏不住，自有定海神針。他喜歡的就是她這個樣子，簡單，痛快，酣暢，沒什麽可以嚇到她。 她從來沒給他添過累贅。其實，她不會是任何人的累贅。她讓他知道該做些什麽。

繼智不再糾結母親對靜香的態度，既然他與母親都無法說服彼此，又何必為這種分歧而忐忑不安？從前的事，做下就是做下了，隻需承擔，無需後悔。他心平氣和地幫著母親，張羅著那些家裏的瑣事，盡管他不擅長。他願在母親的有生之年可以盡他的孝道，隻要不讓他拋妻棄子。他學會了不再與母親有正麵的衝突，每當母親提及為他娶正房妻室，他便顧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的打馬虎眼，得過一日便是一日。後來母親拿他沒轍，感歎這本是棱角分明的一塊硬鐵如何被打磨成一顆溜光水滑的銅豌豆。

就這樣，石靜香在赫府的時光如潺潺流水，走過溝渠縱橫，但波瀾不驚。她和三爺繼智在萬物生長的季節裏又一次的期待著一個新生命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