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每天照常升起,時光卻因倦怠而被拉扯得庸長。
住進赫府的高牆大宅,是石靜香始料未及,也是她無所適從的開始。一直以來,她的生活就像在山林間的一支涓涓小溪,在石縫中摸索著流淌,隻是不想幹涸。這樣的流淌雖然舉步維艱,但是去哪裏都不用去想,因為方向隻有一個,就是生存下去,她沒有選擇。可是,在這個大宅子裏麵,柴米油鹽自是不用擔憂,她卻如置身沙漠,眼前是漫無邊際的荒蕪。她不知道怎樣在這個地方找到自己的位置,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生存的能力,她感到恐慌。
赫夫人有言在先,她是不可以走進赫府裏麵那一層院子的。到了這裏她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含義,她壓根兒就不是這個家裏的人,她不僅無足輕重,而且多餘,甚至多餘得讓人嫌棄。
繼智歸家之後,母親出乎意料地對他從前偕靜香私奔的忤逆之舉隻字未提,若無其事地把家業裏的一些事情交給他來打理。再加上繼智又得知,在他離家之後,二哥繼義居然想出暗中變賣家產的法子瞞天過海,在外娶妻生子,這樣的事情他是不屑的,可是捫心自問,他自己對母親造成的傷害是不是和二哥一樣重?麵對這樣的情形,繼智雖然最初的時候想到家裏一定要替靜香爭個長短,可真的麵對母親之後反而嘴笨腳拙,話無法說出口。靜香提出過兩次是不是要去在母親大人麵前請安,繼智麵露難色,後來靜香也隻好作罷。俗話說無欲則剛,當赫夫人卸下所有披掛的盔甲,讓兒子們眼見她硬是把那無法下咽的一口氣囫圇地吞了下去,無論是繼智還是繼義都對再向母親提出任何要求而心生不安。既然母親已經應允兩位媳婦進了門,住在哪裏不過是個形式,不是嗎?媳婦們的心裏是委屈的,但母親的心裏也是一樣的裝滿了難言之隱。既然母親讓出來一步,他們這些做兒子的又何必苦苦相逼呢?眼下,相安無事總是最要緊的。
赫府的下人們看出主人們的心思,自然不把剛進門的二奶奶和三奶奶當回事兒,更談不上伺候了。當然,看在家裏的兩位少爺份上也不敢有所頂撞。可是如果兩位奶奶說了些什麽,這些人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還心裏覺得這不過是兩個想攀高枝兒的女人,若論出身還沒準兒趕不上他們這些做下人的,神色中自然流露出了鄙夷,能離遠一點就離的遠一點。外院裏,靜香和傅寰住處便鮮有人問津了。於赫府而言,她們的存在如同一縷薄霧輕煙;有她們的時候感覺是風雨欲來,沒有了她們則是天高雲淡。
靜香對這樣的情形是極其不喜歡的,更是不知如何應對。以前無論在哪裏,她都是重要的,被依靠的。哥哥和弟弟,翠英及王家,還有後來的繼智和芬兒,她無時無刻不被他們的需要環繞著,有了這些牽掛她才能感到生命的奔流不息。可是現在,赫府裏一定是不要她的,那繼智和芬兒呢?她開始有了不確定。是不是沒有了她他們也是可以的?她的擔心在一天天從裏到外地膨脹著,蔓延在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難道她會再一次失去自己的家?她害怕起來。
不僅如此,靜香還意識到她和大宅門兒裏麵的女人們根本是格格不入,門內門外其實是兩重天地。讓她知道這一點的緣起剛剛結識的二嫂傅寰。一天在院子裏,靜香見二嫂把女兒芬兒喚過貼院牆的一處角落,那裏是一個長長的花圃,被一溜兒齊腳踝高的青石矮牆圍著。傅寰讓芬兒在矮牆上走,手上還打著拍子,讓芬兒跟著節奏。芬兒這時不過三歲,正是貪玩兒淘氣的年紀,嗬嗬笑個不停,腳下有些不穩。靜香看在眼裏心裏有點急,擔心孩子不小心崴了腳。“寰妹妹,你這是做啥?想讓芬兒跟你學戲?她還小呢。” 傅寰答道:“我在教她走路。這女兒家走路可有講究,身要挺,腳要直,手不能擺,頭不能搖,步子不能大,快慢要均勻。你沒看見這府裏連丫頭都是這麽走的?芬兒從小就得練,長大才能成自然。成天像小子一樣跑,任誰看見都失了身份。”
後來靜香又聽傅寰說了半天,什麽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飯時嘴巴不能出聲,手不能撐著桌子,上菜一定要成雙成對;出門和人同行的時候要落後長輩和男人們半步;院前柳,屋後楊,順序不可以顛倒…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你哪兒來的這些規矩?” 靜香不解。
傅寰一副認真的樣子,“小時候學的唄。我跟你說啊,小時候知道了,長大就不挨憋。芬兒你可得歸攏好了。”
說也難怪,這傅寰本是前朝官宦世家出身,父親做官運氣不好而家道落寞,不得已才去以唱戲維生。她從小就是按著這些旗人的規矩而被管教長大的。現如今,她和靜香雖然同是赫家不認的媳婦,可是根基還是相距甚遠。傅寰說的一套說辭,靜香是完全不懂的。
想到這一點,靜香開始泄氣,責備自己壓根兒就不該進這個大門。這裏的一切於她而言,是那麽的陌生。她心裏不停地反複追問,既然她與這些大門裏麵的女人差得天壤之別,繼智為什麽會帶著她離家出走?她和他是不相配的,他不該娶她這樣的女人。她懷疑他當時就是因為一直好奇而產生的衝動,後悔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她和他的分別不僅僅是貧窮與富貴。
靜香想不通,一見到繼智就纏著他問,問他為什麽當初會娶了她,是不是會因為她不懂這些規矩而嫌棄她。繼智初開始的時候笑她小心眼兒,後來見她真的是擔心,便好言相慰,說她擔心的都是用不著的事兒,他就是中意她身上的那股子鮮活勁兒,別的女人身上沒有。可靜香還是不信,說他就是哄她…這樣翻來複去了不少的時日,繼智便有了倦意,些許無奈,問她:“那你想讓我說些什麽呢?”
人大概是越怕什麽就越會來什麽。靜香聽下人們之間風言風語的在傳,說老夫人一直在替二爺和三爺選正房的二奶奶和三奶奶,幾日前選中了一家女兒,就要差人去提親了,不知道是為了二爺還是三爺。
靜香聽罷更加心慌意亂。從小到大,她一直相信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她不信邪。可這一次,她覺得想要保住屬於自己的家實在是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