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赫府接連出了兩樁喜事,先是二小姐繼信出嫁,然後就是添了第二個孫女兒,琳兒。
話說大奶奶顏楨在前一年的秋天從娘家省親回來,發現懷了二胎,可是緊張了赫家老小上下。若是這一回一舉得男,那可是長房長孫,赫夫人常氏自然盼望不已。有了這個長孫,家業就理所當然的由繼仁夫婦操持了,媳婦顏楨心眼兒再多也得為自己的兒子著想,不能胳膊肘往外拐而總是記掛娘家人。家裏好幾個上了年紀的老傭人都說看這次大奶奶懷孕的身型和上一次囧然不同,該會是個男孩兒了。赫夫人聽得認真,想得仔細,把一個附近出了名的占卜先生請到家裏算了一卦,那先生搖頭晃腦的掐著手指念念有詞,說大奶奶肚子裏必是個公子無疑,臨了還留下一張紅紙,黑字小楷寫著寥寥幾句:公子翩翩出世賢,少時術業已成全。閑中道義輕三事,醉裏文章敵八仙。赫老夫人聽罷喜不自禁,當即給了大把的賞銀,嘴上不住地念叨,還是老話兒說的對,自古英雄出少年,看來我這個孫子將來是個了不起的人才呢。正值興頭兒上,她給這個未出世的孫子起了名字,麒麟。
顏楨在一旁聽著沒出聲兒,但心裏也是喜歡的。母以子貴,從皇家到平民,誰認的都是這個理兒。隻是那算命先生留的幾句詩讓顏楨多了三分思忖。這幾句話出自北宋號稱“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此人得了蘇東坡的真傳,寫得一手好文章,但是仕途並不順暢。算命先生留下這個人的詩,那這孩子的一生,到底是順還是不順?人生是需要時機來成全的;才氣,在很多時候不過是雞肋,食之無用,棄之可惜,反倒給自己平添了幾多愁,就像晁補之把自己寫的文集自嘲般命名為《雞肋集》。
顏楨以前一直看不上不動腦不動手的懶人,稱之所謂沒心沒肺。少時,她是把這四個字掛在了那個父母口中不成器的弟弟煥禎的身上;到了後來長大,煥禎娶了親,這個標簽便貼給那個弟妹寶菊再好不過;再看婆家,赫家老二繼義和寶菊堪有一比,每日除了吃就是玩兒。這些人雖然她半隻眼都沒看上,可人家過了今天不用想明天,瀟灑得很。然而反過頭來,像她自己和婆婆常氏,仿佛天下沒了她們大家都得去喝西北風,剛顧上這個就又去操心那個,心累得想停也停不下來。她從奉天娘家回來就在動心思,琢磨如何商量繼仁,和她一起回東北去過日子。她擔心日漸老態的父母,擔心弟弟對他們照顧不周。可還沒等她把事情理順明白,肚子裏就有了孩子,到頭來隻得掂量輕重,順天意而為之。她說服自己,即已嫁為人婦,就不該再去分心承擔娘家,無論,她對他們是多麽牽掛不已。
所以,看的人多了,經的事多了,越到年長反而越是覺得,能幹的人隻是天經地義的要比別人多幹那麽一點,忙得幾近失魂;而懶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動不動還評頭品足,閑得幾近銷魂。誰能說清楚,到底哪一樣是有福氣哪一樣是沒福氣?說起希望孩子長大成人後是個什麽樣兒,顏楨還真是一時沒了主張。一切,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吧。
二小姐繼信出嫁和大奶奶顏楨臨盆,是前腳跟後腳的事兒,赫府裏不管是主還是仆,都張羅得不亦樂乎。置辦好繼信的嫁妝,接著就是準備新生兒的行頭被褥,一年四季,一應俱全。縫百納衣,製長命鎖,一樣都不能少。
顏楨生產的時候經曆了整整一夜的痛楚,在黎明破曉的時分,聽到一聲嘹亮而清澈啼哭,劃破了寂靜的夜空,而她的痛也在瞬間轉成了滿懷的希望。待渾身是汗的接生婆把那個呱呱落地的嬰兒抱到她的麵前,她聽到了這樣一句話:“恭喜大奶奶,又得一千金,和她姐姐是一樣的俊俏呢。”
滿月酒和百日宴接踵而至。這些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道賀的親朋好友踏破了門檻。可是顏楨興致寥寥。看著一團粉嫩的女兒,她總想在那個天真的笑靨裏找出幾分不安份的男孩子氣。本來說好是兒子,怎麽變成了女兒?她好像責備剛出世的孩子和她爽了約,明知道這樣不該,卻放不下心底的不甘。因為生的是女孩兒,麒麟的名字自然是不能用了,她就找了個女孩家的名字,琳兒。麒麟本是指一種被世人膜拜的祥瑞怪獸,雄為麒,雌為麟,而“琳”與“麟”同音,把女兒的名字叫做“琳”,算不算一種將就與無奈?雖“琳”為美玉,溫婉皎潔,但了無“麒麟”那種昭告天下的氣勢。
繼仁寬慰彥禎,“女兒是母親的貼心小棉襖,多一層小棉襖,豈不錦上添花?”
“再說,” 繼仁還想逗彥禎開心,“若是有個兒子像我也罷了,趕上老二老三那樣的兒子,你這做娘的還不是被氣得七竅生煙?”
彥禎不語。其實,像繼義和繼智那樣,不管不顧的為自己活,她倒是有幾分羨慕呢。比起他們,她沒有年長幾歲,卻仿佛活的像上一代的人;就如同赫家守著這棟老宅,褪色的朱門,斑駁的青牆,坐擁折戈沉沙的前朝遺夢,走過一日又一日的平淡無奇。
赫夫人常氏自從兒子繼智離家之後就變得少言寡語。整個夏天,她裹在一襲暗灰色香雲紗的長袍裏,極少出門。女兒出嫁,孫女出世,喜事都一一辦過了,她卻感覺和自己沒什麽關聯。兒女們一個個長大,也算成家立業,他們的路有他們的走法兒,但是那裏沒有她的位置,無論她事先有著如何的精打細算。
對於琳兒出生,最高興的就是姐姐怡兒,她原本就希望媽媽給她生個妹妹,長大了可以陪著她玩兒。琳兒的百日宴的那一天,家裏請來了一個拉洋片兒的師傅,怡兒興衝衝招呼了一大幫孩子,把師傅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拉洋片兒在南方也叫西洋鏡,道具是一個四周安裝了鏡頭的木頭箱子,裏麵好多圖片用燈光照著,那表演的師傅用繩子牽拉輪轉著圖片,繪聲繪色的講著圖片上的故事。琳兒被彥禎抱在懷裏,可孩子們一陣陣嬉鬧的聲音吸引著她,隻見她雙手雙腳都在往拉洋片兒方向使勁掙,嘴裏含混不清的呀呀語聲。彥禎和繼仁忙著招呼賓客,沒辦法脫身,二叔繼義見狀過來把琳兒接了過去。
一向對什麽事都不忒上心的繼義,眼見一個軟團團的小身體落在他懷裏,心裏竟頓時生出一股溫情,羨慕起大哥大嫂來。原來,為人父母是這樣一種幸福。他逗著琳兒和其他的孩子們嘻嘻哈哈,一個念頭在腦子裏閃了一下,不禁幾分得意:這小人兒雖好,隻可惜麒麟的名字用不上。不過,誰說花一定要開在頭枝兒,長孫一定得出自長房?這好名字保不齊是留著給我赫老二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