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家的二小姐赫繼信和三爺赫繼智從天津回家。學校放寒假了,但其實上根本沒有到放假的日子,隻是學校裏的學潮鬧鬧停停,常常被警局造訪要求拿人,學校不得不讓學生們早點回家求個平安無事。
多事之秋,鑄造無數英雄豪傑,改變更多的是芸芸眾生的命運。繼信的未婚夫吳雋在即將從軍校畢業之際得知畢業後非但不能如所願回故鄉漢口,而是南下千裏之外的廣州。吳家急書催他回鄉與父母商議,吳雋回漢,繼信欲從,然而卻被母親一紙令下:不成體統, 女人重在矜持,尚未出嫁,怎可隨意去男人家裏?再說已然訂下婚約,無論吳家公子去何處,隻有夫唱婦隨。母親信上對繼信說,她該幹的事情就是回赫家打理自己的嫁妝,其餘的事情自然由母親與吳家父母協議。繼信氣極,直說母親是老古董,封建。哪知母親早知女兒多半會任性妄為,又給繼智下了緊急令牌,責成他一定把妹妹帶回家。
繼信一肚子氣,在路上就和繼智一直在吵。其實,他們兄妹二人從小一起長大,但是性格迥異,分歧一直都是有的,打嘴仗是家常便飯。繼信說繼智陳腐守舊,繼智責繼信幼稚乖張。繼信讀《少年中國》和《新青年》,繼智則喜歡文言的《論語》和《史記》,還加上新出爐的翻譯小說。繼信認為強權才能驅列強,繼智相信唯有教育方可救國。
“三哥,難道你是上一個世紀走出來的人?出來幾年沒見你長進,書都讀到哪裏去了?沒見你有啥新思想,和媽一樣的老套。”
“能說幾句白話文,讀了幾本新雜誌就有新思想?癡人說夢。”
“怎麽又不見你去支持我們學潮?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一個大男人,一點沒血性。”
“梁啟超先生早就說過,少年強則中國強。國民尚且愚昧,談何救國?上幾趟街就能改變現狀?”
“好好好,你去做孩子王。你可真夠沉得住氣。等你教的孩子長大,中國還有嗎?這片兒土早被瓜分了。”
“孩子王如何不好?他們才是希望。”
書生意氣,少年輕狂,喋喋不休的吵鬧,一直伴隨著他們一起在外成長的歲月。
這次回家路上,繼信對繼智不停的發脾氣,連埋怨帶耍賴,“你到底是不是我哥?都怪你!幹嘛非要拉我回去?我去漢口一趟,你就和媽說沒看住我不就得了?”
繼智說:“要不是你哥我才懶得理你。媽說的不是沒有道理,是為你好。你去漢口能解決什麽問題?弄不好讓人家看低了你,又是何必?反正你明年就嫁了,急啥?”
“吳家都是讀書人,哪有那麽多歪道理?”
“二妹此言差矣。讀書人就一定通情達理,沒讀書的人一定胡攪蠻纏?這麽說豈不膚淺?你怎知道別人如何想?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媽既然這樣說了就是有這樣的道理。 你先回家,其餘的和媽去講。”
“哼,說的好聽!我倒要看看,等你追求哪家小姐的時候是不是能對媽言聽計從。到時候我不幫你可別怪我。”
“得了,先操心你自己的事。像你這樣的小姑奶奶我哪敢惹?恐怕你等不著那一天。”
下火車的時候管家常順來接,見到他們高興的說:“可算回來了,這兩天夫人直念叨。二小姐回來的正是時候,嫁妝快準備好了,等著你過目。”
“你們有完沒完?煩不煩啊?我不是早說了根本用不著。” 繼信又一股腦兒的撒氣,管家知趣的苦笑,這個二小姐從小就是風一陣雨一陣。
赫府大院朱門依舊,全然不理會門外事。這一處,也許是先人苦心孤詣的選擇,避開京城裏的是非爭執和人聲喧嘩,隻求守得樹茂根深的一寸淨土,看星移鬥轉的一方夜空…可世外桃源,不牽凡塵,在紅塵俗事中不過是喃喃夢囈,朦朧而無力。走進來的這兩個洋學堂泡過的學生,冷不丁像是闖進了一個隔世的局,無從落腳。
赫繼信一進門就迎上潑出來的一盆洗臉水,一路上的疲乏和滿腹的牢騷化成無數的火星衝上腦門子,怎麽這麽倒黴啊?一聽管家說站在麵前的這個姑娘是個鄉下來的繡娘,便劈頭蓋臉的對著石靜香數落起來,“打哪兒來的?我們家是你們呆的地方麽?出去出去。我出嫁關別人什麽事兒?我愛怎麽嫁就怎麽嫁,誰說我要那些破爛嫁妝?” 轉頭對著管家說:“聽我的,明天打發她們出去。”
靜香對眼前發生的情形也是一驚,沒想到每天一樣出來倒這一盆水竟會惹上禍,心裏是有些怕的。可是聽見這位二小姐口出狂語,加上白天經過了大奶奶找金簪的事情,委屈頃刻間化成了怒氣,大名鼎鼎的赫府裏到底養的是什麽樣的人?見到的女人怎麽都會如此刁蠻?
常管家見靜香非但沒有道歉,看似還有想爭辯的意思,便馬上對她說:“還不給二小姐陪個不是?回屋子裏去,該幹什麽幹什麽。”
這時一直站在邊上的繼智說,“二妹, 你不是成天喊著要民主自由,人人生而平等。不是這位姑娘的錯,她不是故意的,再說人家是來給你做活兒的。你這樣是幹什麽?” 不等繼信回答,他拉上她往院子裏麵走,說:“快走,這麽晚了,媽還等著呢。”
不知為何,繼智走了幾步後回了回頭。在如皎的月光下,他看到一個娟秀的身影,深色素花的舊式上裝幾乎和沉沉夜色融在一起,一雙明眸依稀可見。
在相見的那一刻,那雙眼睛似曾相識,讓他想起了少兒時和父親射獵林中追逐的一頭小鹿。是那樣的一雙眼睛,一絲驚恐,一絲溫良,一絲不馴。
當回頭看到那雙眼睛在注視著自己離去的背影,他的心底便湧上了一絲莫名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