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家老二赫繼義悶得發慌,抓耳撓腮的尋思著什麽時候該出去走走。在家裏,這心上閑的都快長白毛了。
半年多前,母親發現了他常去京城捧那個小花旦小橘紅的場,怒不可遏,斥責他不思長進,一氣之下還斷了他每月的開銷。他不急不緩,又拿出了對付母親的絕招兒,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茶飯不思,睡醒了就發呆,跟一個廢人別無二樣。說我無所事事,那索性無所事事到極致,一不犯家規,二不反天條,能把我怎麽樣?一到了這個時候,母親過些日子必反過來哄他,用這一招兒他和母親鬥智鬥勇多年,屢試不爽。哪有當娘的不疼孩子?這個全天下女人的軟肋注定了與自己的孩子對弈是一場必輸的局。
這一次,母親托人給他弄來個稀罕玩意兒,東洋進口的留聲機,還有一摞子上海百代唱片公司出品的京戲唱片,板著臉跟他撂下句話,說:“喜歡聽戲就在家聽,想吃什麽讓廚房做,家裏什麽都有,總往外頭跑什麽?”
開始的時候,繼義心花怒放,這個留聲機他在家裏叫喚好多回了,母親一直不肯,說這三十多大洋的東西不過是圖個新鮮,過後就是破銅爛鐵。他心裏念母親是老古董,不開竅。現在母親搬了這個來,他心知肚明,無非是想讓他在家裏呆的安穩些,斷了小橘紅那邊的牽連。
其實,繼義迷的是那個台上的小橘紅,那個一招一式,一顰一笑皆是戲的小花旦。走下台,她於他而言近乎是個陌生的女子,他隻知她出身微寒,通些文墨,有一副好嗓子,其餘一無所知。他承認對她的流連。她雖說不算美人,更談不上妖嬈,可是那雙眼睛清澈得不染纖塵,笑容無邪的像個從未涉世的孩子。和她一起,讓他如沐春風。可現在她唱出了名,身邊自然少不了獻殷勤的狂蜂浪蝶。人人都說戲子無情,他不過是她的一個戲迷,如果僅此而已,又何必湊上前去討個無趣?
赫繼義一股興頭兒的一心撲在留聲機,把市麵上能買到的京戲唱片買了個遍,然後呼朋喚友,聽了個昏天地暗。那些各個門派的唱腔在赫府輪番繞梁,餘音嫋嫋不絕於耳,聽者閉門酣歌,過者叫苦不迭。常氏眼見兒子整日玩得不亦樂乎,不再出門一步,正中下懷,得意的發了話:“隨他去吧,隻要他高興就好。”
可是,花無百日紅,那些唱片翻來覆去的聽,日子久了不免少了新鮮勁兒。雖然留聲機還是擺在繼義房間裏的正當中,機身上刻著的“株式會社”的字樣顯示著它的出身不菲,但能上門陪繼義聽曲兒的人卻漸漸的寡淡起來。繼義意猶未盡,心裏埋怨那群狐朋狗友不過是酒肉之徒,不諳風情雅韻,自戀的說自己是曲高和寡。可這時候偏偏又趕上母親下了個新令,居然告訴他那個洋玩意兒得噤聲,原因是大奶奶有孕在身,每天睡不踏實,聽不得吵,告訴他身為赫家二爺要懂得輕重。
“矯情!” 繼義心裏憤憤不平。一直發怵這個大嫂。這個女人的事兒可真多,自打進門就沒消停過,三天兩頭的出新主意。生孩子的女人多了去了,都像她這麽造作拿捏,恐怕男人們就都別活了。成家有什麽好?他在心裏為大哥叫屈。無奈母親盼孫子心切,生怕這個懷著赫家長子長孫的媳婦有個什麽閃失。母憑子貴,可誰知道那肚子裏是男是女?繼義不以為然,可總不能和母親對著幹,再說和一個未出世的孩子爭寵,也的確有失他這個做長輩的身份。
母親渾身上下呈發出多年未見的好興致,張口閉口說明年是個好年頭,赫家雙喜臨門。除了大嫂的孕事,二妹的嫁妝也張羅的紅紅火火,十來個外麵請來的繡娘住進了一直冷冷清清的外院,院子裏有時晾曬著新漿洗的布料,迎風招展著各種亮麗的色彩,像京城裏洋人們住的地方插著的萬國旗。
大爺生兒子,小姑奶奶出嫁,這兩件從天而降的大事成了赫府上下每日忙不迭的尚方寶劍,繼義這裏鮮有人理會,這個二爺更顯得多餘起來。
百無聊賴,意興闌珊,繼義在家裏磨著時光,心裏又掛念起京城那家茶樓的戲台。也許,他該去看看那個小橘紅現如今的身段,唱腔長進到什麽樣子。留聲機再好,也隻能聽不能看,更談不上戲園子裏的人氣繚繞。品一壺當年的新茶,看台上的粉墨春秋,你方唱罷我登場,豈是家裏的一台留聲機可以取代的?
想出去逛,可口袋裏沒銀子,這個時候是斷然不能跟母親開口的。繼義在家裏兜兜轉轉,想不出辦法。這一天,轉到父親的書房前,鬼使神差的推門進去,豁然間靈光一現。
父親去世後,這個書房鮮有人問津。不過在小時候,這裏卻是熱鬧的很。父親要求五個子女每日晚飯過後來報告他們的讀書進程,不時的還要考考他們,答不出來要認罰,或是罰站,或是打手板子。繼義不喜歡來書房。他喜歡讀書,可讀的都是先生不屑的雜書,對父親的考察自然所答非所問,如若不是母親護著他,還不知道要多挨多少板子。
書房裏還堆著父親當年喜歡的文房四寶,四麵的書架上排滿了古籍,經文,父親的手跡,還有瓷瓶瓷盤的一些擺設。母親一直說這裏就按老爺生前的樣子擺著。因很久沒有人來,傭人們也沒有用心打掃,家具上都布滿了一層薄薄的浮塵。繼義記得一個靠犄角的那個博古架的上方堆著一溜兒的細長盒子,父親說過都是先人有名的墨寶,還告訴他們要照樣臨摹。繼義心想,若是拿出去一個到京城的琉璃廠請人看看,該是能換回幾日的零花錢的。一想到拿父親的遺物去變賣,繼義不免愧疚。可轉念一想,現在他們兄弟姐妹陸續在成家立業,有自己的生活要操持,哪還顧得上來臨貼習字?如果無用,這些東西不就是一堆廢紙?
繼義登上一把椅子,一隻手伸出去夠著一個大一點兒的字軸盒子,向外一抽,可沒成想別的盒子跟著劈裏啪啦的掉下來,那聲音嚇得他心裏一驚。停了一會兒,看並沒人來理會,繼義又登上個高一點兒的紅木凳子,想把掉下來的盒子重新放回原處。可是,他發現那博古架上除了這些長形的盒子之外,還有一個方形的黑色錦盒,靜靜的呆在最裏麵的地方。
心裏好奇,繼義把那個盒子拿了下來,輕輕打開一看,結果發現裏麵是一摞泛黃的老舊紙張,大小不一,有的邊角處都有些破損,上麵一律的小楷字跡,雖然工整卻難說成體成家,有些寫的還不如他的字。再仔細一看,這哪裏是什麽字帖,原來一律都是白字黑字,簽了字畫了押的地契。
見了這個東西,繼義心裏大吃一驚,好像是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過一會兒卻慢慢感到坦然起來,差一點兒笑出聲。這些東西總該有他一份兒吧?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他隻不過再願意聽個小曲兒,這一輩子能用多少?祖宗留下的這些家業,不消說一輩子,下一輩子也無需愁得,他就不明白,母親放著消停日子不過,一天到晚擔心個啥?
他知道母親一定是知道這個盒子的,故意放在這個沒人注意的地方不過是掩人耳目,上了年紀的人想的就是多,這個秘密居然讓他歪打正著兒給撞上了。
繼義小心把那些長短不齊的盒子再堆回原樣,輕輕帶上門,回到院子裏。正午時分,該去用午膳了。他一步三搖的哼起了新學的《空城計》,“我本是臥龍崗閑散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