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中秋,月亮依舊圓圓的銜在天際。月光如皎,鬆鬆散散地瀉落在尚家小花園的葡萄架子上,透過葉子,把坐在下麵的人們圍罩一處,如身攏一縷輕紗。
這一天,煥禎掛記著和姐姐聊聊心事,便早些處理完公務回到家裏,隨後把寶菊支出去找一幫太太們打牌。寶菊平日裏無事就好這個玩意兒,又趕上大姑姐在家,巴不得出去透一口氣,找個樂子。
葡萄架下,迎著初秋風裏的一絲絲涼意,彥禎坐在父母兄弟身邊,仿佛回到了從前深在閨中的輕鬆與自由。
煥禎問:“怎麽想往東北折騰,出得來嗎?”
彥禎歎了一口氣,“我婆婆一定是不準的,再說你姐夫也不會離開。”
母親一臉的焦急,說:“要我說家裏本來好好的,幹嘛非要往這兒折騰?你不是一直說婆家待你還不錯?女人既然嫁了,又有了孩子,就要圖個安分日子。你想得這樣顛三倒四,就是你的不是了。”
彥禎說:“是啊,日子安分不假,可就是一點兒活氣兒都沒有。古語雲: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現在大清氣數竭盡,改朝換代之中唯變方可順天意,才可求長久。可是赫家還是像老古董似的,恨不得讓灰埋起來。說好聽了是什麽與世無爭,我看就是一個比一個沒出息,多呆一天都悶出病來!”
父親的臉色沉了下來:“這樣說就不懂事了。繼仁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從小飽讀詩書,仁義厚道,又懂事孝順, 要不然怎麽能讓你嫁過去?現在你和他一起照顧赫家,哪裏像你說的那麽不堪?與世無爭有什麽不好?現在爭來爭去的不過是些草莽,亂世爭霸,死傷不計。你們衣食無憂,何必去趟這些渾水?煥楨若是能坐的住,我也會讓他修身養性,可他哪是那塊料?”
母親馬上接著勸:“是啊,赫家的家世可是出了名的。雖然大清朝沒了,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別說是你,就是到了怡兒那一代赫家也吃不窮,用不完。別的女人看你都是攢了幾輩子的福才修得來的,羨慕還來不及,你還不知足起來。你的書都讀哪兒去了?知足者長樂,可是老祖宗說的。”
煥禎在一旁看著父母著急的樣子,直覺得可笑。姐姐小時候聰慧伶俐,父母一直誇她與眾不同。可現在長大成人,這反倒成了她的不是,非要硬生生地把她打按回去,讓她安於一個平常女人的日子,這怎麽可能?一個大活人又不是街上賣的麵人兒,想怎麽捏就怎麽捏。不過父母擔心的事他也一樣擔心,人入沙場,槍彈無情,哪一個不是在賭性命?可是他知道姐姐的心事,像現在這樣在赫家終日無所事事,於她而言就是混吃等死,自斷生機,又怎麽受得了?
“那赫家的男人都是怎個念想?不想出去做點兒什麽?”煥真問。
“他家老三繼智還在天津念書,聽說以後想回來辦個私塾,做個先生。老二繼義迷上了戲園子,把他老娘氣得斷了他銀餉,還不一定怎麽鬧騰呢。至於你姐夫,一會說想和老三一起辦學,一會兒說要去北平或者天津的政府找些事情做。我擔心他摸不到什麽門路,也找不到好差事,所以也沒催他。這不,這次來和你商量商量。”
煥真想了想,“姐,你看這樣好不好?現在張大帥進北平做了大總統,政府新建,正缺人手。替姐夫在北平找個事情做應該不難,容我去先去打探打探。等根基穩定了,你想回東北也不是不可能。”
彥禎聽罷剛剛有了點笑模樣,母親就拍了煥禎一巴掌,“出什麽餿主意?去做事就好好做事,不要想著離開赫家。” 母親對彥禎說:“你是長媳,上有婆母健在,下有尚未成家立業的弟妹,你哪裏離得開?百善孝為先,這些道理你自小就明白,現在切不可糊塗,要守女人的本分。” 父親又插進來一句:“左一個張大帥,右一個張大帥,不過是農人出身的一介武夫,能折騰到哪一時誰都說不準。我看還是圖得安穩些為好。”
彥禎不語,倍感無奈。她想到赫家的繼信,馬上要跟著那個軍校的高材生遠走高飛,以後的事情的確不知怎樣。可就是這種不確定性讓彥禎感到莫名的興奮,經過風雨終究好過死水一潭。哪裏像她?赫家那個紅瓦青磚的大院子,橫走幾丈豎跨幾尺,她每天閉著眼睛都數得出來。想到以後的幾十年就在這裏終老,彥禎覺得說不出來的惆悵。
可她又能怎樣?她一直是尚家的驕傲,怎可讓父母操心為難?母親說的她再了解不過了,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才是一個女人的本分。她不知道如果她的怡兒是個男兒,她的心裏會不會踏實一點。彥禎忽然覺得,所謂聖賢之道,不過就是給女人們定的規矩。從古到今,女人就是一個被拉扯的物件兒,是長是短取決於拉扯她的男人;給了她身體的男人,走進她身體的男人,和從她身體裏走出的男人。就像天上的那個月亮,陰晴圓缺,身不由己。最後,還要與小人們比肩被冠上難養的罪名。可這世上,到底是誰滋養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