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長笛般一聲悠揚,火車停靠在奉天驛車站。彥禎帶著簡單的行李走出來,一眼就看見了兩個身著軍服的士兵,心想一定是煥禎派來接她回家的。果然,兩個兄弟走上前來,恭恭敬敬地舉手行了個軍禮,告訴她尚將軍仍有公務在身,不能親自來迎,隨後手指著停在邊上的汽車請她上車。彥禎心裏湧上一陣欣慰,沒想到一直被父母責怪不成器的弟弟,現在也有這般的出息。
兒時二人姐弟情深,煥禎最頭疼讀書寫字,彥禎為了弟弟免受責罰常常模仿他的筆跡代之完成先生布置的詩文,又在父母麵前竭盡所能為煥禎說好話。那時她就覺得,弟弟雖然調皮,但是聰明仗義,男孩子不似女孩兒家般馴服溫順,也不見得就是一樁壞事。現如今,尚家靠的就是這個那時眾口一詞的混小子奉養雙親,光宗耀祖。
透過車窗,打量著周圍的街道,奉天又換了一副新模樣,讓彥禎認不出。自從日俄戰爭以俄國慘敗告終,原來俄統的中東鐵路線就易主東洋為南滿鐵路,奉天即成滿鐵附屬地。現在的街上,店鋪商家屋頂上斜插的東洋旗比比皆是,交錯在俄式的圓頂樓和滿清遺庭的紅磚琉瓦之間,街上還不時的走過身著豔麗和服的東洋女人。彥禎不禁心生感慨,兒時的記憶已經離她越來越遠。如果不是親人,這裏於她而言與他鄉何異?
尚家府邸是煥禎成家時建的一棟白簷紅牆的二層洋樓,坐落在邵德大街的拐角處,從二樓的落地窗向外望去,依稀可見邵德廣場的車水馬龍。彥禎一進房門就把自己直接丟進大廳中間的棕紅色沙發裏,也不管迎上前來的父母,“爸,媽,我回來了,累死了!”
尚母笑逐顏開,“快歇歇,等煥禎一會兒回來我們一起去老邊餃子館兒吃個團圓飯,煥禎早就把座位訂好了。”
弟媳寶菊托著一個方盤兒從廚房走進來:“姐,早就盼著你回來。這是剛熬好的紅糖薑茶,喝一點養養胃。還有,我差人剛去買的點心,新出爐的沙琪瑪,聽煥禎說你最喜歡這個。” 彥禎這次回來的名義是幫著操辦寶菊父親的六十壽,寶菊自然是不敢怠慢。
幾個月前,煥禎致信彥禎,說想請姐姐來操持為嶽丈過壽。俗話說,不到花甲不做壽,做兒女的盡孝道為長輩過壽是從六十的花甲壽開始的。徐掌櫃今年中秋正逢周歲五十九,按習俗“做九不做十” 的說法, 該是寶菊循規蹈矩,精心為父親準備過這個花甲壽了。因屬大事操辦,煥禎想正好借此機會宴請一些周圍的同僚新黨,小家子氣的寶菊哪能壓得住這個大場麵?煥禎要姐姐一定回來一趟幫這個忙。
煥禎最信得過的人就是彥禎。小時候他淘氣離家多次,每次都能被姐姐找回來。他覺得自己就像孫悟空,而姐姐就是如來佛,父母嘛,充其量不過是唐三藏。在煥禎看來,姐姐若不是生就女兒身,未必不成將帥之才。記得有一次,父親在官場遭人彈劾,母親恐凶多吉少唉聲歎氣,便聽姐姐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仕途沉浮,人生跌宕,亦乃常事。我們隻要盡人事,順應天命而已。” 那時,彥禎才不過十幾歲。
煥禎覺得,自從姐姐出嫁以後,自己仿佛一下子少了主心骨。在行軍武,每逢有人事變遷,兵階輪移,身邊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一旦跟寶菊說上幾句,恐怕要聽她擔驚受怕的囉嗦上半個多月,不勝其煩。前一陣子,煥禎見姐姐來信有意舉家北遷,欣喜不已,於是催姐姐盡快回奉,借這次辦壽的機會可以結識一些場麵上的人物,然後他們姐弟從長計議。
黃昏,煥禎一陣旋風似的走進門來,“姐,我回來了。” 彥禎笑眯眯地看著這個高出她一頭的弟弟,一身黃呢軍裝,及膝的馬靴,腰中係著寬寬的武裝帶,不言自威。再看那張臉,還是小時候的模樣,不過雙頰添了些男人剛毅的線條,“你催的那樣猴兒急,我還能不回來?”
煥禎抱著彥禎的雙肩轉了個圈兒,“讓我看看,長老了沒?” “去你的,你才老呢!” 煥禎背上挨了一巴掌。他知道姐姐最怕人說她老,成心逗她,惹她急。
待煥禎換了長袍便裝,一幹人等便按事先安排的去了老邊餃子館。這家店是道光年間的老字號,尚家人都喜歡店裏做的羊肉餡兒餃子,彥禎每次回娘家都會來這裏吃上幾頓。剛剛坐下,夥計們奉上頭道茶,又從門口迎進來一人。尚家父母抬頭一看,原來是徐掌櫃。“親家,您怎麽這會兒來了?”
徐掌櫃身材有些五短,又到了年紀,微微發福,身著深藍的錦緞馬褂,戴著黑呢禮帽,還架著一副玳瑁眼鏡。隻見他把手上提著的兩瓶酒放到飯桌上,順勢坐下,說:“聽寶菊說今天大小姐回府,在這裏接風洗塵,我帶來兩瓶老龍口的白酒,助助興。”
尚父一聽馬上說:“這怎麽使得?彥禎是晚輩,哪有您來陪她吃飯的道理?本來是想明日讓她到府上去拜望您的。”
徐掌櫃一擺手:“我說親家,咱一家人別說兩家話。我徐劉是誰,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能和尚家結親是我年輕時想都不敢想的事兒。尚家大小姐是誰?赫赫有名的赫家大奶奶,才高八鬥,能親自跑一趟回來給我祝壽,這得多大的麵子!我再擺個長輩的譜兒端著,等著大小姐來行晚輩的禮兒,隻怕我是撐糊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