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禎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差不多到了該讓怡兒上床睡覺的時辰,便像往常一樣拉著她去向祖母道晚安。見常氏手上掂著那串隨身的紅珠子正在燈下慢慢地撥弄著,黃暈的燈光罩在身上仿佛塗上一層暖色,彥禎知道,婆 母又在盤算著家裏那些所謂讓她操心的事情了。
從繼禮回保定說起,整個夏天裏事情便一件接一件的紛遝而至,讓赫家忙碌得馬不停蹄。先是繼信帶著吳雋興高采烈地回來見母親,繼禮事先叮囑:“不可操之過急,這次就當是帶一個朋友回家閑散幾日,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議。” 兩個年輕人謹守姐姐的提醒,不敢造次。
在坊苑鎮的幾天,常氏觀察吳雋的舉止得體,談吐有度,暗自心讚繼信到底是赫家的女兒,眼光不俗。加之見吳雋對繼信的細心嗬護,更是恰合了常氏的心意。繼信在家裏被兄姐們寵慣壞了,她的小性子哪裏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不過,讓常氏著實擔心的是聽兩個年輕人那些憂國憂民的高談闊論,所謂五四運動的新思想。她想,這麽鋒芒外露,會不會哪天鬧出點什麽事來?想給繼信點醒,繼信卻直說她這個做母親的不通時世,“沒有國哪有家?像您這樣倒是安穩,那大清朝不是沒了?聖賢書上也是說要我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常氏聽罷不知該從何說起,古人所雲“女子無才便是德”,並非沒有幾分道理。繼信去了幾天洋學堂,就慨然而談天下大事。治國安邦,談何容易?他們年輕人可曾知道自己祖先的開疆辟土實屬刀頭添血,駭浪淘沙的千辛萬苦?可是常氏明白,現在的女人終究麵臨的是一個不同的世界,她雖是長輩,可是好多事情卻已無法洞察,隻能順勢而為,她能為女兒做的不過是確認這個吳雋的人品才學及家世,以免所托非人。
問及兩人今後的打算,吳雋說畢業後會尋職於武漢國民政府,靦腆地問能不能讓他帶上繼信,繼信可以在他父親所在的兩湖書院完成學業。雖對女兒遠行萬般不舍,但能在吳家父母身邊也終究好過兩個孩子在外獨自闖蕩,這樣的安排確是讓常氏放心了許多。壯誌淩雲不能當飯吃,女兒今後麵對的日子是一天又一天的柴米油鹽。
接下來的情形似乎就順理成章了。一切按赫家的意思,吳赫兩家先是交換了庚帖,找算命先生細看了二人的生辰八字,說乃天作之合。吳家為現誠意,托付一近親長輩出麵親自登門拜訪赫府,按禮數留下聘貼,聘金和禮單,最後初定了迎娶的日子即在笠年金秋。
彥禎知道婆母一定是在想如何準備繼信嫁妝的事情。也難怪,自己出嫁的時候娘家臨時雇了二十多個繡娘忙活了大半年的針線活兒,穿的戴的用的擺的滿滿地裝了三十個檀香木箱抬到赫家的。人都說,“低頭娶媳婦,抬頭嫁女兒”,新嫁娘的排場小了會被婆家看低的。平常百姓家的女兒都有這樣的說法,何況是赫家?彥禎試圖寬慰婆母:“媽,在想二妹的嫁妝?現在的年輕人都不興那些舊令兒了,像從前那麽準備二妹還不見得喜歡,要不先問問她?”
常氏見兒媳一眼看出她的心思,就笑了笑:“就你這個丫頭精,繼信哪怕趕上你的一半也好。我問過她了,她什麽都不要,說什麽到時候帶上她的衣服去武漢就行了。你聽聽,還是個孩子,哪能讓她出什麽主意?”
常氏輕歎一聲接著說:“出嫁是女人一輩子的事,怎麽能馬虎?不管她怎麽想,也不管現在的時局什麽樣,我都得盡心盡力把女兒嫁出去。以後,她就是別人家的人了,又走得那麽遠,我就是想看管她,恐怕也沒那個能力了。再說,嫁妝準備的氣派是她的顏麵,也是我們赫家的顏麵, 否則讓人家吳家怎麽看?”
常氏的一番話,說的彥禎也是心裏一酸,天下的父母心都是一樣的,想起自己當年出嫁的時候,母親抱著她哭了不知道多少回,怎麽會舍得呢?在哪裏又能比得上在生身父母的身邊?
彥禎說:“好吧。既然二妹說不出個所以然,就按媽說的辦。該準備什麽就準備什麽,用得上我的地方您盡管吩咐。”
常氏對彥禎說: “讓你幫我盤算盤算也好。其實,很多東西都是現成兒的,繼禮和繼信小的時候她們出嫁的箱子就都請工匠準備妥了,一人三十六個,圖個六六大順的吉利。我從蒙古帶來的青花兒瓷器還有幾套像樣兒的,家裏她喜歡的那些古書古籍,還有些玉器,都給她帶上就是了。要花時間的是一些針線活兒,繼禮出嫁的時候我是給她做了八鋪八蓋,七十二套衣服。我就這兩個女兒,當然要一碗水端平。繼信從小就愛漂亮,又極是喜歡精細的手工,我剛才琢磨的就是哪裏去找幾個手藝好的繡娘來。”
彥禎聽罷點點頭,她知道繼信的嫁妝應該不止這些,不過,不該她打聽的事情還是不要打聽的好。找二三十個繡工好的繡娘,這事情說起來不大,可做起來還真不那麽容易,說到底還是個錢的事兒。繡娘的技藝首推江南,去江南請人路途遙遠不說,能請來恐怕是得天價了。這些年四處戰亂,若非窮苦人家的女人為生計所迫一定不會遠走他鄉去謀幾日飯錢。附近的京城和天津的綢緞莊裏的繡娘口碑不錯,價錢也不菲,如果要請出來定是要翻上幾倍的價錢,而且一旦讓那些掌櫃們知道赫家要得急迫,更會獅子大開口了。其實,在彥禎看來,家裏的錢隻出不進,遠非長久之計。她有幾次暗示常氏,有幾百畝的林子都荒著,不如賣了,或是開墾成麥田租賃出去,該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可常氏不肯,這位老夫人一心想維持赫府如當年赫老爺在世的模樣,還想一代一代傳下去,怎麽可能?彥禎無奈,隻好作罷。
彥禎想了一會兒,說:“媽,您看這樣行不行。過幾天我回奉天,讓煥楨幫我打聽打聽,他們大帥府裏頭頭腦腦的多,門路也多,說不定可以想出辦法來。如果在東北請出手工好的繡娘,花費不會那麽多。我當年嫁妝裏的那些針線都是在奉天做的,您當時不是直誇好看?”
常氏聽了微微一怔,旋即笑出聲來:“鬼丫頭,就你的點子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