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黃昏,赫夫人半臥在寬大的木床上歇息。這張床和屋子裏其他的東西一樣,都是她婚嫁的時候配置的,早就上了年頭。一天沒忙出個什麽名堂卻感腰酸腿疼,她問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老爺去世後家裏大大小小都尊稱她老夫人,叫得她自己都覺得似乎步入暮年,其實不過未知天命。
對赫家略知一二的人都說,赫家幸虧娶了常氏。當初那上一輩兒赫家老爺是個有心計的人,從蒙古娶來王爺的女兒做兒媳,既在官場上劍走偏鋒可以籠絡人心,又在家裏添了個精明能幹的幫手。尤其在赫家父子先後仙逝之後,三個幼子尚未成年,族裏的三叔四伯,無論血親遠近,都對常氏手上的家產多少有點兒企圖,如果不是她的強悍支撐,哪有可能為兒孫守得住這一份家業?
然而在常氏看來,她的堅強其實隻源於被逼無奈,一份不得已的苦衷。想想在娘家的時候,她是有三個哥哥嗬護的小妹。雖然上馬能搭箭,下馬能摔跤,她和哥哥們不分勝負,但是在家裏可是十指未沾陽春水,出嫁的時候貼身的丫頭跟過來好幾個,被爹娘千叮嚀萬囑咐的要好生照顧她。父親選婿家的時候相當中意赫家的家世,以為女兒定是個一輩子都不會操心的命。其實,在哪裏都一樣,人算不如天算,既然做了赫家的媳婦這操心的事情就沒完沒了。年輕的時候想方設法對付婆婆,還要在夫君和其他人的麵前左右逢源,否則,怎麽能有這府上的執掌大權?年紀大些了,家裏的事情總算擺安穩了,可是外麵的局勢又開始動蕩。她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的夫君走得早是個福氣,如果像她一樣等到現在皇上沒了,官餉沒了,他們這一大家子的日子該怎麽打算?那些當年耀武揚威,整日吆三喝四的朝廷命官,不過是肩不能扛擔,手不能提籃,這個時候能派上什麽用場?他們赫府再家大業大也經不住坐吃山空,她這輩子就算了,可是孩子們呢?孩子們的孩子們呢?
常氏想著心事,手裏拿著那掛長長的赭紅色瑪瑙念珠翻來覆去的數著。這珠子還是她娘家的陪嫁,據說是她小時候父母在一家寺廟求來的,可以保她一生的平安。平日裏,她一直把念珠掛在身上,一旦有煩心的事情或是想家,她就會把它摘下來把玩。年頭太多了,珠子被摩挲得閃著一層幽光。
“老夫人,大奶奶來了。” 門外的小丫頭稟報了一聲。
赫夫人應聲坐了起來,見兒媳彥禎雙手托著一個紅漆的木茶盤,上麵一個藍花瓷碗,碎步走了進來。“媽,我讓廚房熬的桂花綠豆湯,已經晾涼了,您喝一碗去去火。”
赫家的三個兒子裏麵,長子繼仁已經娶妻生子,兒媳彥禎來自奉天城的尚家。當年,尚家和赫家的二位太老爺一同在朝,兩家的這門親事做的理所當然。現在,孫女怡兒已經四歲多了。
說句實在話,持家的事未必就是沒人可以替常氏分擔。她曾經掂量了好幾回,能不能幹脆把這個家交給繼仁夫婦,可是想來想去都不放心。彥禎在娘家是長女,自幼喜歡讀書,知道的事情多,心眼兒自然也多。作為兒媳,彥禎一向盡禮數,晨昏定省一樣不拉下,讓人沒法兒挑毛病。 可常氏總覺得兒媳笑吟吟的背後有那麽一絲的琢磨不定,這丫頭太過伶俐,眼睛一轉能有七八個主意。至於兒子繼仁,常氏後悔孩子們小的時候被她管教的過於嚴厲,以至於現在成了個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兒,把自己的大事小情都樂得交給彥禎打理。現在,尚家在奉天城裏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比在大清的時候還要風光。如果讓彥禎當這個家,和把家產拱手讓給尚家又有什麽分別?
常氏對兒媳微微笑道:“怡兒今天怎麽不粘你了?再說端茶倒水交給下人做不就行了。”
彥禎在床邊緊挨著常氏坐下,顯得很親昵地說:“怡兒不是看見弟弟來了麽,早去找虎子玩兒了。我正好出來陪陪您。”
虎子就是常氏的寶貝外孫,大女兒繼禮費盡千辛萬苦得來的孩子,比怡兒小一歲。赫家五個兒女的名字最後一字分別為仁,義,禮,智,信;三個兒子繼仁,繼義,和繼智, 女兒為繼禮和繼信。
常氏又聽彥禎說:“媽,不是我說您,大妹回來的事情這府上的人都知道。有事兒您吩咐一聲兒不就行了?我,繼仁,和二弟都能去照看著,您還不放心?犯得上和下人生氣麽?氣壞了身子還不是自己遭罪?”
常氏唯恐彥禎說她對下一輩不放心,她的心思兒媳早有感覺,多多少少成了她們婆媳之間的一層隔閡。她連忙答道:“那倒不是。繼禮有好多日子沒回娘家了,母女連心,總是我知道她喜歡啥;再說,我們不能不講禮數,免得人家親家多心。還有,別再和我提你那二弟,提他我心煩。”
“好了,媽,聽您的就是。” 彥禎怕婆婆真的不快,趕緊笑臉陪上來,“媽,趕明兒您照看著兩個小的,我陪大妹去逛逛京城的琉璃廠。聽說那裏又新開幾家字畫店,熱鬧著呢。大妹不是喜歡這些東西麽,到時候讓她盡管挑,我出錢,包她高興。”
“好,好。” 常氏笑眯眯地嘴上說著,心裏想:這妮子這會兒的嘴這麽甜,大概心裏又嘀咕什麽事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