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朝同治六年,是舊曆丁卯年,公元1867年,這是很平凡的一年。但是,在一年卻因兩個帝國讀書人的不同際遇而顯得很不尋常。這兩位讀書人一個叫趙烈文,一個叫王韜。他們都是大清帝國科舉製度的失意者,一個身為兩江總督曾國藩的心腹師爺,一個是大清帝國的通緝犯。與那些金榜題名的進士舉人相比,他們不過是帝國士人群體中的末流。對清帝國來說,他們的存在與否,真的是無足輕重。然而,就是這兩個無足輕重的小秀才卻直接關乎到帝國的前途命運
王韜此次歐洲之行,不僅於他本人意義重大,就是對整個中國近代曆史進程而言,也是影響深遠。之所以如此申論,是因為王韜的身份非常地特殊。這種特殊的身份讓他有幸成為那個時代遊走在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邊緣的拓荒者。雖然在他之前,已經有許多中國人出洋考察,其中最著名的如容閎、黃勝和黃寬等人,並曾在西方受過現代教育,但是他們不像王韜那樣曾經飽讀詩書,深受中學的渲染。在這個意義上,王韜可能是近代曆史上第一個“既受過中國經典訓練,又在西方度過一段有意義時光的中國學者”。
王韜是幸運的,當1867年12月15日從香港起航時,他就遇到了兩位能說幾句中文的歐洲人。一個是法國醫生備德,一個是德國船長堅吳。航行圖中,這兩位歐洲人對他很照顧,讓王韜頓有他鄉遇故知之感。1868年1月,王韜抵達了歐洲的第一站法國的馬賽。又從馬賽到巴黎參觀。巴黎巨大的博物館和公共圖書館,讓王韜很震撼,也讓他入迷。他所看到的完全是一個新的世界圖景。這個世界留給他的最大印象,除了現代化的工業文明之外,就是歐洲人民生活空間的公共性和開放性。不過,真正讓王韜神往的還是英國。因為就是這個國家對中國發動了兩次鴉片戰爭,開辟了大清帝國的通商口岸,使得王韜這樣一個科舉的失意者在通商口岸找到了立足之地。
隻要想一下王韜的衣著打扮,再將他的行頭與英國人比較一番,就知道他成為“怪物”的奧秘了。當時的英國人都是短裝打扮,男士們西裝革履。而王韜呢,則是身穿長衫,腦後還拖著一個長長的辮子!雖然王韜的英語不行,但是他長期充當外國傳教士的助手,還是能聽懂幾句簡單的英文。因此,當他聽到倫敦市民說他是“中國女士”和“詹五妻子”時,他並不感到惱怒,隻是哈哈一笑說:“餘本一雄奇男子,今遇不識者,竟欲雌之矣”。倫敦小孩不辨雌雄,王韜雖不以為忤,卻引發了他對自身坎坷命運的感歎。他說,“忝此須眉,蒙以巾幗,擲身滄波,托足異國,不為雄飛,甘為雌伏,聽此童言,詎非終身製讖語哉”!
1849年夏天,對青年王瀚而言,正處在人生的重大關頭。這年夏天,他的父親病故。他必須承擔起養家糊口的重擔。兩年前,王瀚的父親來到大清帝國的通商口岸-上海設館授徒,維持生計。隨後,王瀚也從江蘇省甫裏鎮(今天蘇州市甪直鎮)老家趕到上海探望父親。在上海,王瀚體驗了通商口岸華洋雜處的文化氛圍,也認識了外國傳教士麥都思(Walter H.Medhurst,1796-1857)。在父親去世後,王瀚在1849年秋天擔任麥都思在上海主持的墨海書館的中文編輯。像王瀚這樣有秀才功名的讀書人,去為洋人打工,在那時的主流社會看來是不夠體麵的事情。
其後,王瀚跟隨家父到上海,以靠給洋人“賣文”為生。但是,心高氣傲的他仍不得不忍受同胞的懷疑和鄙視。作為走異路的文化人,王瀚與在上海墨海書館工作的兩個秀才李善蘭(1810-1882)和蔣敦複(1808-1867)結為莫逆之交。因此,他們三人被稱為“三異民”。墨海書館是英國新教倫敦會的下屬機構,在館長麥都思的勸導下,王瀚先是成為基督教的“慕道友”,隨後在1854年8月26日受洗,成為一名有“教籍”的基督徒。
至少在形式上看來,王瀚新獲得的基督徒身份讓他成為西方基督教文明的一員,但是他的心還依然留戀著帝國的傳統文化。實際上,王瀚一直在煞費苦心地向同胞掩蓋他的基督徒身份,而在其生活方式上更加向傳統士人回歸。王瀚絕對不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他的皈依基督教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功利性的選擇,即通過入教可以更好地獲得其傳教士主子的信任。一句話,王瀚的入教不過是一種事業發展的需要,就像孫中山受洗基督教一樣。孫中山入教,並不意味著他是真正的基督徒。在處理與基督教的關係上,王瀚與孫中山很相像,兩人都是借此謀求洋人教會的支持,而他們真正信仰的是民族主義。
1860年2月20日清晨,王瀚與友人祝安甫一同又來到秦娘住處,聽其彈奏數曲。秦娘的細指落處,琴聲抑揚頓挫,頃刻數變。聽到動情處,王瀚不僅想起大唐詩人白居易與琵琶女的動人故事,頓生長歎:“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對於秦娘的高超琴藝和不幸遭遇,王瀚有字為證,他寫道,“滑如盤走珠,朗如瓶瀉水,宏壯如鐵騎千群,銀濤萬頃,悲怨幽咽,如羈人戍客,有不可告人之哀,真可播蕩人神誌也”。
自從屈身上海墨海書館以來,十餘年間,王瀚與麥都思等西洋傳教士朝夕相處,對西方文化耳濡目染。一句話,他已經習慣了用西方的現代文明方式去思考大清帝國的弊病。如1859年,當英法兩國提出“修約問題”,要求按照西方國際公理,派駐公使駐紮京師,但是清廷百般阻撓。對此,王瀚實在看不下去,他批評清廷昧於世界大勢,不知變通。王瀚在這年5月9日的日記中寫道:“我國大臣不能熟稔夷事,以為英酋駐紮京師,大失國體,大有齟齬。不知泰西各與國原有此例。兩相遣使,互駐都中,使往來情事,不致壅於上聞,其實於大局並無損害。” 對於清朝王公大臣的愚昧無知,王瀚無奈地哀歎說:“以後之事,愈不可為矣”。 通過以上兩次日記的記載,我們可以發現有王瀚經常在兩個精神世界裏徘徊:在情感生活上他依然具有傳統文人的情懷,忘情於琴藝聲色之中,在政治觀念上他已經認同於西方文明。
1862年元月,王瀚聽聞他在蘇州東南郊外甫裏鎮的老母親病危,立即返鄉探母。一直到這年5月,他才返回上海。在老家時,王瀚化名黃畹給太平天國在蘇褔省的長官劉肇鈞寫了一封信,請其轉告李秀成。其信的大意是,建議太平軍應該暫時集中兵力進攻清軍,不要進攻上海,導致與外國人發生衝突。關於王瀚寫這封信的動機,曆來說法不一,有人說王韜是為了討好太平軍,保護其家鄉親族的性命;有人說王瀚是受到英國人的指使。總之,當王瀚這封信在1862年4月4日落入清軍手中之後,就成為他叛變清廷的有力證據。清廷很快查出,這個黃婉就是王瀚。1862年4月25日,清廷將王瀚暗中通敵的消息通告英法駐上海的領事,同時命令新任兩江總督李鴻章嚴密防範內亂,並著曾國藩查明王瀚的下落,立即拿辦。
此時的上海英國領事為麥華佗(Wafter Henry Medhurst),他正好是王瀚昔日的雇主麥都思的兒子。1862年10月4日,在麥華佗領事的建議下,王瀚偷偷地從上海乘坐英國怡和洋行的火輪船,遠赴香港避難。這個大清帝國的通緝犯,從此開啟了他的流亡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