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歲的瑞典學者林西莉女士,以其著述《漢字王國》、《古琴》等,獲得第十屆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
好親切。當然記得她的《漢字王國》了!讓我們對自己的文字生出新鮮的喜悅。特約林西莉女士圖書在中國的長期出版人、原山東畫報出版社總編、北京三聯書店副總編汪家明先生撰寫了這篇文章,回顧林西莉女士與中國的淵源。 (文末有驚喜)
“作為一個局外人,以我自己的經驗講述了我怎麽樣從把中國視為洪水猛獸、在很多方麵都厭惡她到比較好地理解她——最後不顧一切地愛上她。”
林西莉筆下的中國
汪家明
一年多沒見林教授了。半年前,她做了膝關節手術。這是她第二次做膝關節手術,我很擔心,畢竟她已八十四歲。可是想起她,浮現在眼前的,仍是那個深深笑著,說話急促的金發女士。這不,為了她的新書,她又一如既往,郵件頻發。我分明感覺到她激情不減,感覺到她熱切執著的目光。最近,中國政府決定為她頒發“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她要來北京領獎。看來,她的身體恢複得不錯。
新出版的《另一個世界——中國印象1961-1962》,是林西莉(Cecilia Lindqvist)關於中國的第三本著作(另外兩本是《漢字王國》和《古琴》)。她說,還有一部書的寫作計劃,是關於中國剪紙的。“我得快點把它們寫下來,因為我已經老了。”
從1997年1月李輝帶給我《漢字源流》(初定名)中文譯稿,到今也快二十年了。1998年山東畫報出版社《漢字王國》中文版問世,隨後林西莉來中國,在瑞典大使館舉行新書發布會,到中央電視台“讀書時間”接受專訪,參加三聯韜奮圖書中心的新書講座,去錢糧胡同的“小貴州”吃酸湯魚(她愛吃辣)……那真是一些值得懷念的日子。據譯者李之義說,這本書是他在瑞典訪問時,作者請他譯的,可是聯係了幾家國內出版社,都無興趣。李輝與他相熟,推薦給我。我讀了書稿,立刻被吸引了。
中文版的《漢字王國》迄今已印行二十多次,這不能不說是奇跡。原國務院副總理、外交部長錢其琛曾在《參考消息》撰文推許,有關教育專家將它選為適合中學生的基礎讀物。
林西莉寫這本書,出於偶然。她1952年高中畢業,進入斯德哥爾摩大學學習藝術史、曆史、語言學,畢業後到德國、意大利專修音樂,後任中學曆史教員。她喜歡教書,但不甘心這麽早就安頓下來。她對歐洲文化已有基本了解,但仍渴望體驗其他文化,尤其是中國文化。於是拜瑞典漢學家高本漢為師。高本漢當時已名揚天下,他的《中國音韻學研究》經羅常培、趙元任等翻譯成中文,成為漢語語言學的經典。高本漢教漢字時,會把字的來源和已知的原型(甲骨文和金文)告訴學生。他的講授方式,他的博學,他對漢字的熱愛深深影響了林西莉。當她的第一任丈夫去瑞典駐華大使館工作時,她就決定同去中國,到北京大學就讀。那個年代要獲得中國的留學簽證很難,中方審批者不理解她為何要去北大學習。無奈之下,隻好求諸名流推薦,甚至獲得了國王古斯塔夫六世的許可書。1961年1月2日,他們終於成行。林西莉後來說:“二十八歲來到中國是我生命中的轉折點,而那時我並沒意識到。”
幾年後林西莉回到斯德哥爾摩,重操教書舊業。一天,十八位中學生聯名提學漢語的請求。可是到哪兒找老師呢?林西莉毛遂自薦,得到允準。起初她和學生都覺得很難,但漸漸有了興趣。當學期結束時,她給文化部寫了一封信,學生們都簽了名。信裏介紹了他們開設漢語課的情況,建議將漢語正式列入中學課程。沒想到兩個星期就收到答複:秋季那個學期就開課吧。沒有教材,自己編。她買了一台複印機,把在北京用過的課本和一本美國出版的中文課本裏的筆畫、筆順、圖解等複印下來。秋天開學,有二十三名學生報名。瑞典教育係統裏從此有了漢語教學。
開課初始,她就認定,不用北大那樣死記硬背的辦法,而是借鑒高本漢的辦法:通過造型生動的甲骨文、金文,讓漢字活起來。她還盡量利用中國新的考古發現,一些文物圖片,使學生對漢字的形狀來曆有跡可循。“我發現我的學生的反應和我過去完全一樣——我對漢字的結構和早期形式講授得越多,他們越容易理解和記住這些漢字。當我同時也講解這些文字所來自的那個世界,講述古代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他們的房子、車輛、衣服以及他們使用的工具,講述產生這些文字的自然場景——鄉野、山河、動物與植物時,效果就特別好。”作為外國人,她對每個漢字、一撇一捺都充滿好奇,總是刨根問底。她曾跟我說:“我會關注一些中國人看不到的東西。”
《漢字王國》內頁
隨著課程進行,她講的字詞越來越多,積了厚厚一本。有一天她忽然意識到,這些字詞或許可以集成一本相當有趣的書呢。當1973年她又有機會得到中國的簽證以後,每年都會來一兩次,到圖書館查資料,拜訪專家學者,前往考古發掘地觀察實物,在山東、陝西、河南等地設立考察點。如果發現一種工具或文物器具與某個字字形有關,她便會興奮得不得了……直到1989年,她五十七歲那年,《漢字王國》問世了。這不是一部博士論文那樣的學術著作,而是一部通俗的文化讀物。書一出版即在西方引起注意,獲得瑞典文學圖書最高獎——奧古斯特獎(以奧古斯特·斯特林堡命名),並被陸續翻譯成十幾種文字,成為西方人學習漢語的必備書。
我敢說,雖然書中的一些研究成果,還未得到專門的研判,但迄今為止,沒有一本關於漢字的書,這樣簡潔明了,這樣富有趣味,這樣具有啟發性和獨特的推想。有必要指出的是,她的研究和寫作開始於1973年,那時“文化大革命”仍波濤洶湧,沒幾個中國人關心漢字的事情。
《漢字王國》內頁
林西莉從小喜愛音樂。留學北京之前,她就打算不但學習漢語,還要學習中國樂器,比如琵琶,因為琵琶與她彈過的魯特琴接近。途經莫斯科時,她去拜訪一位音樂教授。教授建議,唯一的選擇應該是古琴,“古琴和魯特琴一樣,是用來反思和感受心靈的樂器”。在北京,她隻身闖到音樂學院造訪。這在當時是不可想象的,別說是外國人,即便是中國人,沒有介紹信也是無法接洽的,何況還有語言不通的問題。幸運的是,接待她的是一位友善的先生,憑借雙方都能懂的一點點德語,她說清了來意。通過他,找到了北京古琴研究會。過了許久她才知道,這位先生正是她後來的古琴老師王迪的丈夫。
北京古琴研究會是上世紀50年代初成立的,目的是對全國收藏的古琴進行調查和統計,同時出版和批注所有的古琴名曲,把它們寫成五線譜,還監製一些古琴唱片。研究會的工作人員,大都來自舊時代的文人階層。管平湖的父親是宮廷畫家;溥雪齋是末代皇帝的堂兄;查阜西、吳景略是音樂學院教授,還有汪孟舒、楊葆元等,年輕一輩則有王迪、許健。在林西莉的印象中,這些人都溫文爾雅,安安靜靜,讓她很有安全感。在跟王迪學琴時,管平湖、溥雪齋有時會輕手輕腳地走過來,評點一下她的指法。他們偶爾的彈奏令她癡迷……她印象中的管平湖“不過一米五的樣子,瘦弱矮小,滿頭灰白的頭發。他把那雙又大又黑像樹根一樣凸凹不平的巨手在琴弦上攤開時,反差極大。他的彈奏如此有力,仿佛整幢樓都要倒塌一般”。
學琴貫穿林西莉整個留學時光。她借用研究會的一張宋代琴,但她明白,需要有一張自己的琴。可是到處都買不到。知道了她的難處,研究會決定送她一張琴,是明代的“鶴鳴秋月”(據說那時一張明琴不過十幾元錢)。離開中國之前,為她安排了一場考試,有二十多位專家在座。專家們評論說,一聽就知道是王迪和管平湖的高足。老師們讓她找一台錄音機,他們彈奏一些曲子,以便她回瑞典後繼續學習。她托人從香港買了當時最好的德國根德牌錄音機,如同現代烤箱一樣的大家夥,錄下了管平湖等古琴師彈奏的二十二首曲子。
《漢字王國》完成後,她有心再寫一本書,講述自己在北京古琴研究會學琴的經曆,並把古琴介紹給歐洲人。她說:“對我來說,那段時光是無價之寶”,“‘鶴鳴秋月’這張琴,和那些我在北京古琴研究會有幸遇見的人,便是促成我寫這本書的重要原因。”《古琴》從準備到寫成又用了十五年,並再次獲得奧古斯特獎。她還請王迪的女兒、中央民族樂團的古琴師鄧紅到瑞典做了四十多場演奏,場場爆滿。
還在《古琴》正式動筆的1998年,我就跟她說:“您快些寫,寫出來交給我出中文版。”以後每年見麵,都少不了這個話題。中文版於2009年問世,我由山東調到三聯書店工作已經七年了。
遺憾的是,1962年離開中國後,諸事忙亂,那盤珍貴的錄音帶林西莉怎麽也找不著了。2014年她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了它,興奮不已,可是已經沒有放這種磁帶的錄音設備。她打電話給唱片公司的朋友,得到的回答是:“你無論如何不能在錄音機上放,不然上麵的東西就全毀了。請你到我這裏來。”三天後他打來電話說,磁帶上錄製的東西得救了,“效果非常好。你想讓我幫你編配嗎?”這些古琴大師的錄音中,起碼有十首是從未灌過唱片的絕版。她決定把這它們製成CD,與新版的《古琴》一起在中國發行。
《古琴》尚未封筆,她又有了新的寫作衝動:《另一個世界——中國記憶,1961-1962》。“在這部作品裏,我將從另一個角度講述在中國兩年的所見所聞。當時我還是一個沒有什麽閱曆的青澀的西方青年人,處於對所有事情都似懂非懂的一個奇怪的中間狀態。經過幾十年艱苦卓絕的鬥爭,1949年革命成功了,一切都已經步入正軌,為什麽人民還會挨餓?今後怎麽辦?沒有人知道。作為一個局外人,以我自己的經驗講述了我怎麽樣從把中國視為洪水猛獸、在很多方麵都厭惡她到比較好地理解她——最後不顧一切地愛上她。這是由於我接觸了中國文化,特別是文字、音樂和結交了很多不同個性的人。”我與她約好,書寫完後,仍請李之義翻譯,由我來編。這本書她也寫了八年。
在寫這本書時,留學時的六大本厚厚的日記和寫得密密麻麻的七十九封家信幫了她大忙。當時封閉的中國與她所生活的歐洲反差巨大,她的記述有種陌生感,有種探求、疑問的色彩。一切都很新鮮:教學中的教條主義,市集上的雜耍表演,觀者寥寥的名勝古跡,上海、杭州、蘇州、廣州、武漢等城市的遊曆。她借了一台照相機,拍了許多照片,其中二百五十多幅組成這本書的重要部分,再現了上世紀中葉的中國,比文字更直觀、更具衝擊力……
在漫長的五十多年裏,林西莉的目光一直注視著中國。在這目光裏,我們似乎被拉開距離,看到陌生、另一麵的自己,令我們心動和深思。此刻,隔著千山萬水,我似乎又感覺到她那熱切執著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