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唐代翻譯印度佛經之後,二十世紀是中文翻譯曆史上的第二個高潮時期。來自歐美的“西學”,以巨大的規模湧入中國,參與改變了一個民族的思維方式,這在人類文明史上也是罕見的。域外知識大規模地輸入本土,與當地文化交換信息,激發思想,乃至產生新的理論,全球範圍也僅僅發生過有數的那麽幾次。除了唐代中原人用漢語翻譯印度思想之外,公元九、十世紀阿拉伯人翻譯希臘文化,有一場著名的“百年翻譯運動”之外,還有歐洲十四、十五世紀從阿拉伯、希臘、希伯來等“東方”民族的典籍中翻譯古代文獻,匯入歐洲文化,史稱“文藝複興”。中國知識分子在二十世紀大量翻譯歐美“西學”,可以和以上的幾次翻譯運動相比擬,稱之為“中國的百年翻譯運動”“中國的文藝複興”並不過分。
運動似乎是突如其來,其實早有前奏。梁啟超(1873-1929)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說:“自明末徐光啟、李之藻等廣譯算學、天文、水利諸書,為歐籍入中國之始。”利瑪竇(Mateo Ricci, 1552-1610)、徐光啟、李之藻等人發動的明末清初天主教翻譯運動,比清末的“西學”早了二百多年。梁啟超有所不知的是:利、徐、李等人不但翻譯了天文、曆算等“科學”著作,還翻譯了諸如亞裏士多德《論靈魂》(《靈言蠡勺》)、《形而上學》(《名理探》)等神學、哲學著作。梁啟超稱明末翻譯為“西學東漸”之始是對的,但他說其“範圍亦限於天(文)、(曆)算”,則誤導了他的學生們一百年,直到今天。
《靈言蠡勺》(複印本)、《名理探》
從明末到清末的“西學”翻譯隻是開始,而且斷斷續續,並不連貫成為一場“運動”。各種原因導致了“西學”的挫折:被明清易代的戰火打斷;受清初“中國禮儀之爭”的影響;歐洲在1773年禁止了耶穌會士的傳教活動,以及儒家保守主義思潮在清代的興起。鴉片戰爭以後很久,再次翻譯“西學”,仍然隻在上海和江南地區。從翻譯規模來看,以上海為中心的翻譯人才、出版機構和發行組織都比明末強大了,影響力卻仍然有限。梁啟超說:“惟(上海江南)製造局中尚譯有科學書二三十種,李善蘭、華蘅芳、趙仲涵等任筆受。其人皆學有根底,對於所譯之書責任心與興味皆極濃重,故其成績略可比明之徐、李。”梁啟超對清末翻譯的規模估計還是不足,但說“戊戌變法”之前的“西學”翻譯隻在上海、香港、澳門等地零散從事,影響範圍並不及於內地,則是事實。
對明末和清末的“西學”做了簡短的回顧之後,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二十世紀的中文翻譯,或曰中華民國時期的“西學”,才是稱得上有規模的“翻譯運動”。也正是在二十世紀的一百年中,數以千計的“漢譯名著”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的必讀教材。1905年,清朝廢除了科舉製,新式高等教育以新建“大學堂”的方式舉行,而不是原來嚐試的利用“書院”係統改造而成。新建的大學、中學,數理化、文史哲、政經法等學科,都采用了翻譯作品,甚至還有西文原版教材,於是,中國讀書人的思想中又多了一種新的標杆,即在“四書五經”之外,還必須要參考一下來自歐美的“西方經典”,甚至到了“言必稱希臘、羅馬”的程度。
我們在這裏說“民國西學”,它的規模超過明末、清末;它的影響遍及沿海、內地;它借助二十世紀的新式教育製度,滲透到中國人的知識體係、價值觀念和行為方式中,這些結論雖然都還需要論證,但從一般直覺來看,是可以成立的。中國二十世紀的啟蒙運動,以及“現代化”“世俗化”“理性化”,都與“民國西學”的翻譯介紹直接有關。然而,“民國西學”到底是一個多大的規模?它是一個怎樣的體係?它們是以什麽方式影響了二十世紀的中國思想?這些問題都還沒有得到認真研究,我們並沒有一個清晰的認識。還有,哪些著作得到了翻譯,哪些譯者的影響最大?“西學東漸”的代表,明末有徐光啟,清末有嚴複,那“民國西學”的代表作在哪裏?這一係列問題我們並不能明確地回答,原因就在我們對民國翻譯出版的西學著作並無一個全程的了解,民國翻譯的那些哲學、社會科學、人文學科的“西學”著作,束之高閣,已經好多年。
舉例來說,1935年,上海生活書店編輯《全國總書目》,“網羅全國新書店、學術機關、文化團體、圖書館、政府機關、研究學會以及個人私家之出版物約二萬種”。就是用這二萬種新版圖書,生活書店編製了一套全新分類,分為:“總類、哲學、社會科學、宗教、自然科學、文藝、語文學、史地、技術知識”。一瞥之下,這個圖書分類法比今天的“人大圖書分類法”更仔細,因為翻譯介紹的思潮、學說、學科、流派更龐大。盡管並沒有統一的“社科規劃”和“文化戰略”,“民國西學”卻在“中國的文藝複興”運動推動下得到了長足發展。查看《全國總書目》(上海,生活書店,1935),在“社會科學·社會科學一般·社會主義”的子目錄下,列有“社會主義概論、社會主義史、科學的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烏托邦社會主義、基督教社會主義、議會派社會主義”等;在“社會科學·政治·政體政製”的子目錄下,列有“政治製度概論、政治製度史、憲政、民主製、獨裁製、聯邦製、各種政製評述、各國政製、中國政製、現代政製、中國政製史”等,翻譯、研究和出版,真的是與歐美接榫,與世界同步。1911年以後的38年的“民國西學”為二十世紀中國學術打下了紮實的基礎,而我們卻長期忽視,不作接續。
1935年上海生活書店出版的《全國總書目》
編輯出版一套“民國西學要籍漢譯文獻”,把中華民國在大陸38年期間翻譯的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著作重新刊印,對於我們估計、認識和研究“中國的百年翻譯運動”“中國的文藝複興”,接續當時學統,無疑是有著重要的意義。1980年代初,上海、北京的學術界以朱維錚、龐樸先生為代表,編輯“中國文化史叢書”,一個宗旨便是要接續1930年代商務印書館王雲五主編“中國文化史叢書”,重振旗鼓,“整理國故”,先是恢複,然後才談得上去超越。遺憾的是,最近三十年的“西學”研究卻似乎沒有采取“接續”民國傳統的方法來做,我們急急乎又引進了許多新理論,諸如控製論、信息論、係統論……還有“老三論”“新三論”“後現代”“後殖民”等等新理論,對“民國西學”棄之如敝履,避之唯恐不及。
民國時期確實沒有突出的翻譯人物,我們是指像嚴複那樣的學者,單靠“嚴譯八種”的稿酬就能成為商務印書館大股東,還受邀請擔任多間大學的校長,幾份報刊的主筆。但是,像王造時(1903-1971)先生那樣在“西學”翻譯領域作出重要貢獻,然後借此“西學”,主編報刊、雜誌,在“反獨裁”“爭民主”和“抗戰救國”等輿論中取得重大影響的人物也不在少數。王造時的翻譯作品有黑格爾的《曆史哲學》、摩瓦特的《近代歐洲外交史》《現代歐洲外交史》、拉鐵耐的《美國外交政策史》、拉斯基的《國家的理論與實際》《民主政治在危機中》。1931年,王先生曾擔任光華大學教授、文學院長、政治係主任,後來創辦了《主張與批評》(1932)、《自由言論》(1933),組織“中國民權保障同盟”(1932)。他在上海輿論界發表憲政、法治、理性的自由主義;他在大學課堂上講授的則是英國費邊社社會主義、工聯主義和公有化理論(見氏著《荒謬集·我們的根本主張》,1935,上海,自由言論社)。非常可惜的是,王造時先生這樣複雜、混合而理想主義的政治學理論和實踐,在最近三十年的社會科學、人文學科中並無討論,原因顯然是與大家不讀,讀不到,沒有再版其作品有關。
王造時
我們說,“民國西學”本來是一個相當完備的知識體係,在經曆了一個巨大的“斷裂”之後,學者並沒有好好地反省一下,哪些可以繼承和發展,哪些應該批判和揚棄。民國時期好多重要的翻譯著作,我們都沒有再去翻看,認真比較,仔細理解。“改革、開放”以後,又一次“西學東漸”,大家隻是急著去尋找更加新穎的“西學”,用新的取代舊的,從尼采、弗洛伊德……到福柯、德裏達……就如同東北諺語諷刺的那樣:“熊瞎子掰包穀,掰一個丟一個。”中國學者在“西學”武庫中尋找更新式的裝備,在層出不窮的“西學”麵前特別害怕落伍。這種心態裏有一個幻覺:更新的理論,意味著更確定的真理,因而也能更有效地在中國使用,或者借用,來解決中國的問題。這種實用主義的“西學觀”,其實是一種懶惰、被動和浮躁的短視見解,不能積累起一個稍微深厚一點的現代文化。
討論二十世紀的“西學”,一般是以五四“新青年”來代表,這其實相當偏頗。胡適、陳獨秀等人固然在介紹和推廣“西學”,倡導“啟蒙”時厥功至偉,但是“新文化運動”造成不斷求新的風氣,也使得這一派的“西學”淺嚐輒止,比較膚淺,有些做法甚至不能代表“民國西學”。胡適先生回憶他們舉辦的《新青年》雜誌,有一個宗旨是要“輸入學理”,即翻譯介紹歐洲的社會科學、人文學科知識,他還大致梳理了一個係統,說“我們的《新青年》雜誌,便曾經發行過一期‘易卜生專號’,專門介紹這位挪威大戲劇家易卜生,在這期上我寫了首篇專論叫《易卜生主義》。《新青年》也曾出過一期‘馬克思專號’。另一個《新教育月刊》也曾出過一期‘杜威專號’。至於對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日耳曼意識形態、盎格魯·薩克遜思想體係和法蘭西哲學等等的輸入,也就習以為常了。”(唐德剛編譯:《胡適口述自傳》,北京,華文出版社,1992年,第191頁)。胡適晚年清理的這個翻譯目錄,就是那一代青年不斷尋找“真理”的軌跡。三四十年間,他們從一般的人性論學說,到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從不列顛憲政學說,到法蘭西暴力革命理論、德意誌國家主義思想,再到英格蘭自由主義主張,大致就是“輸入學理”運動中的全部“西學”。
胡適一語道破地說:“這些新觀念、新理論之輸入,基本上為的是幫助解決我們今日所麵臨的實際問題。”胡適並不認為這種“活學活用”“急用先學”的做法有什麽不妥。相反,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接受“西學”的方法論,大多認為翻譯為了“救國”,如同進口最新版本的克虜伯大炮能打勝仗,這就是“天經地義”。今天看來,這其實是一種庸俗意義的“實用主義”,是生吞活剝,不加消化,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簡單思維,或曰:是“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從我們收集整理“民國西學要籍漢譯文獻”的情況來看,“民國西學”是一個比北大“啟蒙西學”更加完整的知識體係。換句話說,我們認為“五四運動”及其啟蒙大眾的“西學”並不能夠代表二十世紀中國西學翻譯運動的全部麵貌,在北大的“啟蒙西學”之外,還有上海出版界翻譯介紹的“民國西學”。或許我們應該把“啟蒙西學”納入“民國西學”體係,“中國的百年翻譯運動”才能得到更好的理解。
我們認為:中國二十世紀的西學翻譯運動,為漢語世界增加了巨量的知識內容,引進了不同的思維方式,激發了更大的想象空間,這種跨文化交流引起的觸動作用才是最為重要的。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化變得不古不今,不中不西,並非簡單的外來“衝擊”所致,而是由形形色色的不同因素綜合而成。外來思想中包含的進步觀點、立場、方案、主張、主義……具有普世主義的參考價值,但都要在理解、消化、吸收後才能成為漢語語境的一部分,才會有更好的發揮。在這一方麵,明末徐光啟有一個口號可以參考,那便是“欲求超勝,必先會通;會通之前,先須翻譯”。反過來說,“翻譯”的目的,是為了中西文化之間的融會貫通,而非搬用;“會通”的目的,不是為了把新舊思想調和成良莠不分,而是一種創新——“超勝”出一種屬於全人類的新文明。二十世紀的“民國西學”,是人類新文明的一個環節,值得我們撿起來,從頭到底地細細閱讀,好好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