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來,100號裏名家輩出,群星璀璨。已故的朱維錚、李華興、金重遠和沈渭濱等先生,當年都是中年講師,後來都成為新一代史學大家。然而,同時代的小董卻湮沒無聞,他的悲劇人生很少有人知曉。不久前,聽說100號連同200號、300號的老房子要拆了,心中不免憂傷。我曾看到一個材料:日本仙台醫科專門學校(今日本東北大學醫學係),原本名不見經傳,1904年,一位名叫“周樹人”的中國留學生在此讀書學醫。如今,魯迅先生上過課的階梯教室,依然保留著,魯迅坐過的座位,還有專門說明……
複旦大學邯鄲路校區西部,有一排老建築,由南到北,依次為100號、200號和300號。它們坐西朝東,灰牆黛瓦,與北麵400號登輝堂(今相輝堂)、南麵700號奕柱堂(今校史館),遙相呼應。
這一排建築中,靠北的300號原是複旦實驗中學校舍,後拆除重建,現為“蔡冠深人文館”。中間的200號名為“簡公堂”,由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簡照南先生捐資興建,是1922年複旦遷址江灣時僅有的“三座屋宇”之一(另兩座為奕柱堂和第一宿舍)。上世紀20年代,胡適、魯迅等人先後在簡公堂做過演講。底樓的A1教室,還有特別意義:著名戲劇家洪深領導的“複旦劇社”在此改組成立,複旦劇社在曆史上享有盛譽,其英文名就叫 A1Club 或 A1Workshop。
與簡公堂建築風格類似的,是靠南側的100號。100號雖比簡公堂建造稍晚,卻遠比建於1946年的登輝堂曆史悠久。上世紀30年代初,為迎接30周年校慶,複旦擬建行政辦公樓,苦於資金不足,校董會決定發行公債,籌款建樓。1933年,複旦正式向社會發行公債,年息1分,5年還清——這是我國大學首開發行公債之舉,轟動一時。公債募得的4萬元,建成了100號。建成以後,此樓有一個響當當的名字:“相伯堂”,以紀念複旦創始人馬相伯校長。與簡公堂、奕柱堂一樣,相伯堂也曾飛簷翹角,古色古香。然而,1937年“八·一三”事變,日軍進攻江灣,複旦校園遭到重創,第一宿舍和女生宿舍(東宮)、體育館被夷為平地,相伯堂和簡公堂則被炮彈擊中,掀去屋頂,從此不複有昔日雄姿。
新中國成立後,複旦老校舍以數字重新命名,“100號”成為相伯堂的代號。50年代,這裏曾是理科辦公樓。1958年,原子能科學係在100號創立。60年代初,100號成為曆史係辦公樓。對於100號,我有一種特殊的親近感——“文革”結束後考進曆史係時,我經常走進100號。那時,學校圖書館(今理科圖書館)擁擠不堪,人滿為患,唯有100號底樓的曆史係資料室偏安一隅,清靜幽雅,是學生自修的首選。100號為兩層樓建築,原來東、南、北三麵有門,枯藤繞牆,斑駁陸離,在綠蔭的包圍下,顯得低調而與世無爭。
於右任先生說,複旦初遷江灣時,僅有“屋宇三座”,即奕柱堂(今校史館)、簡公堂(今200號)和第一宿舍(後被日軍炸毀,原址建起登輝堂)。左為奕柱堂,右為簡公堂,中為相伯堂(即100號)。
100號裏,我們常與史學大師不期而遇。見到較多的有陳仁炳、楊寬、吳傑和張蔭桐等任課老先生。至今記得,陳仁炳先生神情憂鬱,背微駝,卻穿戴整齊,一雙棕黃色的舊皮鞋擦得鋥亮,陰天時他常帶一把長柄黑布雨傘,不下雨時權作拐杖……偶爾,也能碰見周穀城、蔡尚思、譚其驤和田汝康等先生,他們雖已不為本科生開課,但精神矍鑠。每月5日學校發工資時,老先生們常會現身100號。記得第一次近距離見到周穀城先生,是一個寒風刺骨的冬日上午,我正在資料室讀書,忽然有人推門進來,“周穀老!”我心裏暗叫一聲。周先生風塵仆仆,戴著變色眼鏡,穿著黑呢大衣,一條米黃色圍巾把脖子裹得嚴嚴實實。他把手上的拎包往桌子上一放,用濃重的湖南口音叫道:“小董!”那位“小董”慢慢抬起頭,瞟了一眼周先生,麵無表情……這個場麵,我印象深刻。
在100號,周穀城先生的逸聞不少。“文革”初,他被作為“反動學術權威”打倒,有一陣子,被勒令打掃100號廁所。每天清早6點多,周先生會準時出現在100號。有好心人問他,為什麽那麽早來?還要戴上大口罩?他歎道:“還不是不讓別人認出我周穀城在掃廁所呀!”有一次,傳來在北京的姚文元的“指示”:“有些人現在還不老實,翹尾巴,比如上海的周穀城……”第二天,100號裏就開會批鬥周穀城,不料他卻發言說:“狗和貓有尾巴,會翹尾巴,我周某人既非狗也非貓,無尾巴可翹!”一時場麵尷尬。
周穀城
據複旦校友陳四益先生回憶,周穀城先生應對批鬥,態度另類,“哪怕東拉西扯,也要表現獨立之人格。”某日,登輝堂召開批鬥周穀城、周予同等人大會,會議主持人要周穀城批判周予同,“周穀城戴著墨鏡走到台中,大聲說道:‘周予同是研究經學的。我早就同他說過,你研究的是小六經,我研究的是大六經。你的小六經隻是我的大六經裏的一小部分……’話一開頭,台下已在竊竊私語,講到這裏,終於忍不住爆發了哄堂大笑……他戴著墨鏡,我無法看清他的表情。我想,在鏡片後麵的眼睛裏,一定隱含著譏刺與得意……一場要‘大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威風’的批鬥,就此流為笑談。”(陳四益《臆說前輩·應付批鬥》)
聽我的班主任李孔懷老師說,有一次學校批鬥會後,周穀城、周予同先生回到100號二樓,周予同先生氣得渾身發抖,怒火難消;而周穀城先生卻心平氣和,若無其事。隻見他拿起一柄幹拖把,頭枕布條,倒地就睡……“這一幕,看得我目瞪口呆!”李老師由衷地感歎,“周穀老真了不起,舉重若輕,內心非常強大!”
再說“小董”。被周穀城先生喚作“小董”的,本名董力生,係資料室管理員,40來歲,戴一副黑框眼鏡,麵目清臒,身形瘦削。他時常站在資料室一角,兩眼盯著窗外發愣。有好幾次,資料室內寂靜無聲,小董突然拿起報紙,高聲朗讀《人民日報》社論,抑揚頓挫,字正腔圓;有時,他又會嘟嘟囔囔,念念有詞。我剛到資料室時,對此頗感詫異,後來慢慢習慣了——他是一個病人。
小董是曆史係55級學生,是李孔懷老師的同班同學,“他原本是要考上海戲劇學院的,後來不知怎麽進了複旦曆史係。”讀書時,小董多才多藝,是班裏的文藝尖子,也是複旦劇社的演員,“詩朗誦、快板、話劇表演,他樣樣精通”。1958年,他與同班同學朱維錚一起,參演獨幕劇 《星期六的晚上》,獲得上海市高校匯演演出一等獎。他演過的最著名的角色,是在話劇《紅岩》中飾演特務頭子徐鵬飛。《紅岩》風靡街頭巷尾,小董自然成了“明星”。他的功課也不錯,是著名曆史學家胡繩武的研究生,畢業以後,留校任教。
但是,小董有一個心病,從不向人透露。他“海外關係”複雜。“文革”初起,風聲鶴唳,他心情高度緊張,憂心忡忡。恰在此時,兩位青年教師從北京調回,住進單身宿舍,與小董為鄰,小董敏感,誤以為受到監視,越發不安。有一天,他突然叫道:“我就是反革命!我罪該萬死!”一位多才多藝的青年才俊,終於被時代漩渦吞噬……
100號前的石刻,記錄著相伯堂的曆史
多少年來,100號裏名家輩出,群星璀璨。已故的朱維錚、李華興、金重遠和沈渭濱等先生,當年都是中年講師,後來都成為新一代史學大家,聞名海內。然而,同時代的小董卻湮沒無聞,他的悲劇人生很少有人知曉。我畢業後不久,聽說小董死了——他倒在自己的單身宿舍裏,幾天以後才被人發現。小董是100號裏的小人物,連一顆流星也算不上。今天,回首100號,安能記得小董?
左為簡公堂,中為景萊堂(300號),右為登輝堂(今相輝堂)
不久前,聽說100號連同200號、300號的老房子要拆了,心中不免憂傷。我曾看到一個材料:日本仙台醫科專門學校(今日本東北大學醫學係),原本名不見經傳,1904年,一位名叫“周樹人”的中國留學生在此讀書學醫,20年後,他成為中國文豪魯迅先生。魯迅以一篇散文 《藤野先生》,讓人們記住了仙台醫專,記住了他的老師藤野嚴九郎。如今,魯迅先生上過課的階梯教室,依然保留著,魯迅坐過的座位,還有專門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