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文學風格作區分的古典式做法及其經基督教教義顛覆過的形態,在埃裏克· 奧爾巴赫(Erich Auerbach, 1892—1957)關於西方歐洲文學的事實表現的偉大著作中是支配性主題。分析古代曆史學家[塔西佗(Tacitus),阿米亞奴斯·馬塞利奴斯(AmmianusMarcellinus)]的作品和中世紀史家[圖爾的格裏高利(Gregory of Tours)]的作品,連同詩人、劇作家和小說家的作品,奧爾巴赫提出了一種沒有被進一步追問的取徑。試著這樣做並展現取自年代記和到遠方旅行的書籍的事實是如何多多少少推動了小說的誕生——通過這一重要的中介——並催生了現代的曆史學作品,將會是有意義的。在多重壓力——視情況而定,社會的、文化的或自然的——之下,嚴苛的等級觀念被弱化,在這些例子當中,讓·德·科拉斯在阿諾·迪蒂爾事件中對悲劇標準的認定隨後將會找到對應的位置。
近幾年來, 如我們所提到的,曆史寫作中的敘事構成(narrative component)已成為哲學家們和學者們當中,且更為切近地,成為一些引領潮流的曆史學家們當中熱烈討論的主題。 但是由於他們之間交流不暢,阻礙著他們取得令人滿意的成果。哲學家通常研究的是脫離情境之外的單體式的曆史學命題,忽視使之成為可能的預備階段的研究。反過來,曆史學家自問是否在最近這些年裏敘事史已經回歸了,忽視了各種類型敘事的認知性影響。正是剛才我們所討論的科拉斯的記錄使我們想起,所用的文體上的規範決定了某些方麵的事實而不是其他方麵的,強調了某些關聯而不是其他的關聯,建立了某些等級區別而不是其他的等級區別。所有這些與曆史敘事和其他敘事類型在2500 年的發展過程中——從史詩,到小說,到電影——之間在的關係變化相關聯,這種聯係顯而易見。反過來,從曆史角度分析這些關聯——包括互通、雜糅、並置、單方麵影響——會比提出經常潛在地或明確地起規範作用的抽象的理論闡述更有用。
一個例子大概就夠了。資產階級小說的第一部傑作名為《約克鎮海員魯濱遜· 克魯索自述他的生涯及驚奇冒險》(The Life and Strange Surpriz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 of York, Mariner)。在序言中,丹尼爾· 笛福(Daniel Defoe, 1660—1731)強調故事的真實性,以及“曆史”與“虛構”截然不同:“故事以樸實、嚴謹的態度被講述……編者相信事情是純粹的關於事實的曆史;在其中絕沒有任何虛構的痕跡……” 相反,亨利· 菲爾丁為他最著名的書定名為《棄兒湯姆· 瓊斯的曆史》(The History of Tom Jones, a Foundling),他解釋說他依曆史學家為範例,更偏愛“曆史”,而非“生平”,或“對人生的申辯”:但所依的是哪種曆史?“我們打算在此書中追索那些聲稱透露了諸國家革命的作者的方法,而不是模仿多愁善感且長篇累牘的曆史學家,後一種曆史學家保持著其係列著作的一致性,認為他自己有義務用沒有發生值得注意之事的歲月瑣事填滿文稿,就如同他對待引人關注的人類舞台上最偉大的時刻那樣。”
菲爾丁的模仿對象是愛德華· 海德,克拉倫登伯爵一世,《叛亂的曆史》(History of the Rebelion)的作者。從他那裏,菲爾丁學會了濃縮或拉伸敘事的時間,打破了看似由無形的節拍器操控的編年史和史詩的統一時間框架。 這種視角對菲爾丁來說如此重要,致使他從第4 卷開始,在《棄兒湯姆·瓊斯的曆史》被劃分出的每一卷中都附加上一種時間參照,到了第10 卷,時間參照漸漸地、不規則地變得越來越簡短:1 年,6 個月,3 個星期,3 天,2 天,12 個小時,不到12 個小時。兩個愛爾蘭人,勞倫斯·斯特恩和詹姆斯·喬伊斯,此後揭示了與實際時日相關的敘事時間延展到極致的重要性:並且我們得到了一部全篇用於描述單獨的、冗長的都柏林一日的小說。因此,當顯著的敘事高潮到來時,我們看到了現代階段首次偉大革命的曆史。
在最近幾十年裏,曆史學家們已經深度討論了曆史的節奏;但是,重要的是,他們少有甚至沒有談及曆史敘事的節奏。如果我沒弄錯的話,由菲爾丁開啟的敘事模式在20 世紀曆史學那裏產生的可能性反響仍需被追問。反之,顯見的,其萌發與“哥特式”潮流相悖的,是英國小說對更早的或當代的曆史學的依賴——不僅限於對時間流(temporal flow)的處理。為著包裹於曆史之上的信譽,如笛福和菲爾丁之類的作者追求著起初尚不被社會承認的文學體裁的合理性。我們想起,笛福簡單明了地宣稱魯濱遜·克魯索的冒險是“一種真實事實的曆史”,沒有“虛假的樣貌”。用一種更圓滑的方式,菲爾丁聲稱他想要避免使用“小說”一詞——實際上這個詞本來就合乎《棄兒湯姆· 瓊斯的曆史》的屬性——以免落得“所有沒有從記載中提取資料的曆史學作者”所負有的壞名聲。相反,菲爾丁斷定,《棄兒湯姆· 瓊斯的曆史》真正稱得上“曆史”的名號(這體現在題目上):所有章節有材料佐證,因為他們與“浩瀚的、真正的自然界的末日審判書(doomsday-book)”並不是同一個步調。 菲爾丁卓越地把由征服者威廉下令的封地入冊運動的說法與傳統的“自然之書”加以糅合,通過將他的作品比喻成檔案研究,聲稱其寫作是曆史性的事實。你可以稱曆史學家是一些用“公共事件”充實自我的人,也可以將曆史學家看成是像菲爾丁那樣,一些將自我限製在“來自私人生活場合”的人。 可是,對愛德華·吉本來說,即使在過高估計的水準上品斷(“人性禮儀的高雅圖景將會比西班牙的宮殿和哈布斯堡王朝的帝國之鷹宮殿更長久”),《棄兒湯姆·瓊斯的曆史》卻依然屬於“傳奇”(“Romance”),盡管其標題自稱曆史。
但是隨著小說聲望的增長,形勢變了。盡管他們繼續將自己比附成曆史學家,小說家們越來越少地表露他們的次等地位。巴爾紮克在其《人間喜劇》中的虛偽謙恭的(實際上是以傲慢的方式)聲言,“法國社會將是真正的作者,我隻能是秘書”,其所有的辛辣諷刺來自隨後的簡短話語:“我或許成功於寫出如此多的曆史學家已經忽視的曆史:禮儀的曆史。憑著耐心和堅持不懈,我或許為19 世紀的法國創作了我們必須後悔羅馬、雅典、推羅、孟菲斯、波斯和印度都沒有遺留給我們的那種書著……” 在宣稱了一個曆史學家們基本上無法企及的研究領域時,巴爾紮克拋給了他們一個巨大的挑戰:“……我對每日可見的、或明或暗的事實,對個人生活的行為,對這類行為的原因和準則,都是十分重視的,甚至不亞於曆史學家們迄今對各民族公共生活事件的重視。” 巴爾紮克於1842 年寫下這段話。大概10 年前,賈姆巴蒂斯塔·巴佐尼在其《峭壁上的鷹,或穆索的戰鬥》(Falco dellaRupe, o la Guerra di Musso)的序言中用相似的措辭做了這番自我表白:
曆史小說是一麵用於觀察(由曆史學家描繪的,以偉大人物為中心的)巨幅畫像細節的大透鏡;由此,以往幾乎不可見的內容回歸其本然的維度;(以此方式)輕描淡寫勾勒出的輪廓變成了一種正規且完善的設計,或更確切地說,一種每一個客體都得其本色的創作。不再是通常的國王、公爵、行政長官,而是普通民俗、女人、兒童拋頭露麵;我們看到了行為上的惡習、家庭內部的美德,以及公共機構對私人習慣的影響、對生活的需求和幸福的影響,從根本上說,這些本應適用於人類普遍性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