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96:華東八室之碎石行動(三)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4年第02期
作者:魏遲嬰、東方明
第十七章 “特行組”在行動
卻說千秋鈞在返回南昌的途中,腦海裏把整個案子過了一遍,有個問題始終不得要領:王肆兒怎麽會突然想到讓陳貴搏密赴九江行刺程九春的?難道自己冒充省警察廳機要督察官在九江的活動讓王肆兒聽到風聲了?
要解釋這個問題,那就要回過頭來,說說“保密局”特務陸大洛執掌的那個專門為抓捕“老舅”組建的“特行組”了。
“特行組”在“華康公寓”設伏抓捕千秋鈞失利,組長陸大洛自是著急。“特行組”這幾天的確是全力以赴加班加點,可“老舅”卻似人間蒸發,找不到半點兒蹤跡。陸大洛的少校助手柏可倚提出了一種可能性:會不會“老舅”見勢不妙,已經逃離南昌了?
陸大洛認為不可能,“老舅”是華東軍區的王牌特工,派他執行的任務,肯定非同一般,哪有輕易放棄的道理?
如果能分析出“老舅”來南昌執行什麽任務,那追捕“老舅”就有跡可循了。對方的任務是什麽呢?情報顯示,“老舅”是來執行“碎石行動”的。從字麵分析,這項行動似是要排除一個於共軍方麵不利的障礙,到底是什麽“石頭”呢?陸大洛思來想去,毫無頭緒,隻能先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轉而考慮“老舅”兩次逃脫圍捕之後可能藏身何處。正在此時,陸大洛收到了“保密局”局長毛人鳳簽發的密電。譯出一看,他頓時喜出望外!怎麽呢?這份密電涉及的兩個內容,解決了他眼下正犯愁的兩個難題:一是告知“老舅”赴贛所要執行的“碎石行動”的具體內容——生擒原上饒集中營特務隊行刑專班頭目王肆兒;二是“保密局”總部已電令江西站,命令他們協助“特行組”執行絕密任務,“特行組”無論向江西站提出什麽協助請求,都應無條件配合。
那麽,毛人鳳是如何獲知“碎石行動”具體內容的呢?這是陸大洛後來才弄明白的。
卻說當初“二廳”那個跑交通的特務落到“保密局”手裏,毛人鳳出於立功爭寵的心理,決定來個“截和”,由“保密局”組織力量前往南昌抓捕中共華東軍區情報專家“老舅”。這種情況,毛人鳳是門兒清的,可“二廳”廳長鄭介民卻是一頭霧水,因為他沒有等到那份據稱由專人密送羊城“二廳”臨時總部的絕密情報。
正要啟動調查,潛伏在中共華東軍區的內線經由“二廳”在上海的情報中轉站發來了第二份情報,然後那個內線就沒有消息了,估計已經暴露了。
但畢竟第二份情報傳遞出來了,內容是關於“碎石行動”的,報稱“老舅”奉命密赴南昌,是為抓捕當年上饒集中營特務隊的王肆兒。既然知道南昌這個具體地點,那就好辦了。他立刻指令“二廳”在南昌的情報人員進行調查。
“二廳”特務的效率還是很高的,當天就查明“保密局”陸大洛赴贛的消息。如此看來,第一份情報很可能落到了“保密局”手裏。
鄭介民是個明白人,盡管在這件事上自己是受害者,可若是因此鬧起來,上峰也要權衡,最終的處理結果恐怕是各打五十大板。而且“二廳”丟了情報員,還顯得無能,更沒麵子。再說毛人鳳之所以膽大包天玩“截和”,有可能是跟高層通過氣的。既然如此,那不妨自己這邊大度一點兒,幹脆麵見上峰,把第二份情報呈遞上去算了。雖然是“買了炮仗讓別人放”,表麵上吃了虧,但因此顯露出來的做人做事的格局遠在毛人鳳之上。在上峰的眼裏,他和毛人鳳高下立判。這筆賬算下來,自己也不吃虧。
果然,上峰把第二份情報轉給了毛人鳳。這下毛人鳳徹底沒了後顧之憂,可以放開手腳幹了,遂下達命令:“保密局”江西站須無條件配合“特行組”在南昌的行動。
陸大洛更是喜出望外:“老舅”既然是盯著王肆兒來南昌的,那“特行組”隻要找到王肆兒,來個守株待兔不就得了?
對於“特行組”來說,在尚是“黨國”天下的南昌地麵上,要找到王肆兒這麽一個角色的下落,那可比找千秋鈞容易多了。也就不過一兩天工夫,特務們就找到了王肆兒。
陸大洛表明身份和來意後,王肆兒無奈,隻能同意合作。當然,陸大洛也要給他畫個大餅,表示完成任務後,可以幫助他去香港或國外。
王肆兒被這一通忽悠,簡直以為自己遇到了神仙,當即就把收買原上饒集中營國術教官陳貴搏將劉念宗等三人滅口的情況說了。
陸大洛連連點頭,口稱“很好”。這個老特務反應甚快,馬上聯想到,“老舅”既然在南昌能夠藏匿得下去,肯定有其調查王肆兒下落的渠道。如果換成自己,該如何著手呢?恐怕也要找王肆兒當年的這幾個同事聊聊。雖然這三人都被陳貴搏滅了口,但可以想辦法打聽一下警局方麵辦案的情況。三個案子涉及南昌、九江兩地的警局,此刻“特行組”要做的,就是向兩地警局核實,是否有人向他們了解過這些案子的情況。
南昌這邊好辦,讓江西站負責即可。反饋很快就來了,南昌警局給出了否定的回答。那就剩下九江了。陸大洛當即下令:以南昌市警察局的名義發電報聯係九江警局,了解最近是否有人關心過那位醫學博士的妻子樂小姐在公園自縊一案。
九江警局回電:確有此事。不過,回電中沒有提及樂氏命案的整套刑事卷宗都給人借出去了,出借人是九江警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而回複電文就是這位副局長本人簽發的。
於是,陸大洛斷定,“老舅”已經把尋覓王肆兒的觸角伸到九江去了。他再次約見王肆兒,詳細詢問了陳貴搏去九江殺害樂天恩的過程,以便製定到九江尋找“老舅”下落的方案。
王肆兒跟陸大洛分手後,回到下榻處,回想剛才陸上校跟他的談話,心裏突然一個激靈——萬一“保密局”那班特務沒找到“老舅”的蹤影,或者共軍突然打過來了,姓陸的自己逃離還來不及,哪裏顧得上我?所以還是要留一手,把可能牽連到自己的線頭給斷掉。聽陸大洛說疑似共黨高級特工正在九江調查樂天恩一案,他尋思不能坐以待斃,遂指使陳貴搏二赴九江,把程九春做掉斷絕後患,然後繞道上海回河南老家就是。
王肆兒雖在上饒集中營特務隊從頭待到尾,但他除了那手祖傳的劊子手殺人技術,其他特工技能並不在行。此刻唆使陳貴搏刺殺程九春,就充分暴露了這一點——之前陳貴搏連殺三人,無一失手,讓他產生了一個錯覺,認為陳師父此次出手也應該是一擊必中,竟然忘記關照陳貴搏“完事後給我一個信息”,比如在某份報紙上發布一則廣告什麽的。他萬萬沒想到,陳貴搏此番出手,不幸遇上了“老舅”,折戟沉沙,而他在南昌這邊還以為已經圓滿成功了。而且“特行組”對王肆兒進行了全方位監控,他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脫“特行組”的視線。
其時陸大洛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如何利用王肆兒把“老舅”釣出來,王肆兒請陳貴搏出手對程九春進行滅口,他本不怎麽感興趣——一切都圍著王肆兒轉,王肆兒不去九江,“特行組”也沒必要跟過去。不過,陸大洛還是讓兩名特務跟蹤陳貴博去九江,監視其行動,順便到九江市警察局調查一下之前把樂天恩一案的刑事卷宗外借之事,如果確實跟“老舅”有關,那也是一個追查的線索。
陳貴搏是武林中人,雖然當過特務教官,但隻是教習擒拿格鬥,於特務那一行的什麽“跟蹤與反跟蹤”一竅不通。他從南昌趕到九江,一路上跟兩個特務同坐一趟客運汽車,全程都在監視之下,他卻渾然不知。
到達九江後,兩個特務先是跟著陳貴搏到了九江市警察局附近的一家郵電所,聽陳貴搏往警察局刑隊打電話,說要找程探長。對方告知,程九春已經前往“大福舍”去了。陳貴搏尋思,程探長此去“大福舍”,必是要會哪一路朋友,料想不會提防,我過去守著大門,等他離開時貼上前去,一槍不就解決了?於是,他就進了“大福舍”對麵的一家小酒館,選了副靠街臨窗的座頭,招呼跑堂要了一壺老酒、兩樣小菜,一邊貌似悠閑地獨酌一邊等候。
陳貴搏在小酒館喝酒,對麵“大福舍”三樓的“寒廬”客房內,程九春也正在跟千秋鈞幹杯,隻是兩人的心情不一樣。看看天已經黑透了,陳貴搏心裏有點兒著急了。他已經買好了從九江去上海的輪船票,如果輪船準點的話,再過一個多小時就應該停靠九江碼頭上下客了。如果誤了輪船,他就得在碼頭候船室或者找家旅館過夜。而九江警方一位刑偵探長被暗殺,那肯定是要大張旗鼓全城搜捕的,碼頭、旅館乃是重點目標,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這麽幹等下去不是辦法,他決定改變行刺方案,不等目標出門時下手了,這就進“大福舍”去把程九春打發了!
當下,陳貴搏結了賬,離開小酒館,穿過馬路進了對麵的“大福舍”,不慌不忙向大門內迎賓的那個中年夥計打聽:“請問,程探長在哪裏喝酒?”
程九春在九江地麵上小有名氣,而“大福舍”又是他經常過來辦案、應酬的場所,從老板到小學徒都認識他。那中年夥計不疑有他,告訴陳貴搏說:“程探長在三樓的‘寒廬’跟客人喝酒。”
接著,就發生了前文交代過的驚險一幕。陳貴搏行刺程九春失利,自己反倒被千秋鈞擲出的飛刀傷了手、丟了槍,傷口奇癢難熬,不得不去醫院求醫,被料事如神的千秋鈞找到。千秋鈞不想要他的命,可程九春卻不放過他……
再說那兩個跟蹤陳貴搏的特務,他倆壓根兒沒想到這個跟蹤對象進了“大福舍”竟然會一去不返。他們也在“大福舍”對麵的那家小酒館裏喝酒,聽見“大福舍”忽然傳出喧嘩聲,估計與他們的跟蹤對象有關,趕緊結了賬前往查看。聽說有刺客行刺警局程探長,後被與程探長一起飲酒的那個住店旅客用飛刀傷了手腕,刺客行刺未遂,趁亂跳窗跑了。
那個刺客,想必就是陳貴搏了,而那位用飛刀傷了刺客的客人……兩個特務都是一個激靈,頓時又是激動又是惶恐,此人難道就是陸上校說的那個“老舅”?於是待在“大福舍”門外等著目標,準備對其進行跟蹤。哪知,兩人等了良久也沒見目標的人影,向“大福舍”夥計一打聽,夥計根本就沒見到目標下樓,料想和那刺客一樣,跳窗走了。
出於特務的職業本能,他們自然要向“大福舍”寧老板調查“老舅”是怎麽入住“寒廬”的。寧老板是接到九江幫會大亨級人物郭泰龍的電話給預留的客房,根本沒有讓千秋鈞辦過入住手續,話說回來,就是辦過,也不會把相關信息向這兩個特務提供。那此刻怎麽應付特務呢?幹這一行的自有手腳可做,賬房先生事先已經在旅客入住登記冊上胡亂填寫了姓名等基本身份信息,反正那時候的住店登記,一般情況下都是照旅客自述來記錄的。
兩個特務又是一番商量,臨末決定還是不要自作聰明搞什麽蹲守了,趕緊報告吧。遂跑到郵電局給南昌方麵打了長途,向陸大洛的助手柏可倚匯報了上述情況。
柏可倚得知這個消息,不敢耽擱,馬上把已經入睡的陸大洛喚醒,建議“特行組”全體出動,前往九江緝拿“老舅”。陸大洛雖是在熟睡中被喚醒的,腦子卻不糊塗:“等你趕去,‘老舅’隻怕已經回到南昌了!記住,‘老舅’的目標在這裏,我們抓他,必定也是在這裏!”
第十八章 南轅北轍
陸大洛的判斷沒錯,千秋鈞離開九江後,次日就返回了南昌,仍然藏身於楊公館。楊繼亮是資深老江湖,自是沒問他此次九江之行是否順利,照例吩咐準備精致酒菜,謝絕所有應酬,陪千秋鈞喝酒聊天,不時說一些這兩天省城地麵上關於時勢的傳言——旨在讓千秋鈞了解一些情況。
當晚,千秋鈞在楊公館後院楊繼亮專門為他安排的臥室裏休息,隨手翻看了這兩天的報紙,又打開楊繼亮特地為他準備的那台二十一燈收音機,把聲音調至最小,幾乎是耳朵貼著喇叭收聽解放區的新聞。作為資深情報專家,他對通過新聞分析時勢非常在行,認為我軍發起解放南昌戰役的時間正在迫近。這就是說,他完成“碎石行動”的最後期限也在逼近!
那麽,該如何找到王肆兒的藏身之地呢?千秋鈞回憶了陳貴搏在九江教會醫院單人病房的病床上所作的那番供述,很快就從中找到了兩個切入點。
其一,陳貴搏告訴他,王肆兒在去年12月突然中風,雖經過救治保住了性命,似乎也沒留下肉眼可見的後遺症,可據其自述,經此一劫,體力大減,活動稍微劇烈一點兒就覺得頭暈頭痛。由此千秋鈞想到,是哪家醫院為這廝救治的呢?如果能夠打聽到這家醫院,設法找到相關醫務人員進行調查,或許可以了解到一些情況。
其二,據陳貴搏說,他在南昌街頭賣膏藥時巧遇王肆兒,王肆兒當即將其邀往酒家喝酒,然後就讓這位師父換了住處,入住位於子固路的“金城客棧”。陳貴搏原先下榻的旅館附近幾條街的範圍內,至少還有七八家旅館,檔次都不比“金城客棧”差。不論王肆兒出於什麽目的要給陳貴搏換一個下榻處,完全可以就近挑一家,為何要讓他換到相距較遠的“金城客棧”去呢?目前看來隻有一個原因——“金城客棧”的老板可能跟王肆兒有過交集,乃是朋友關係。這應該也是一條線索,可以前往旅館去打聽是否知道有王肆兒這麽一個人。
從理論上來說,這兩個切入點都可以著手調查,但冷靜分析下來,千秋鈞覺得前者的操作難度頗大。南昌畢竟是江西省城,能夠治療中風毛病的醫院或診所應該不少,誰知道王肆兒去了哪家醫院?
陳貴搏的供述中雖然說到了“救治”,但救治不一定是動手術開顱,也可以理解為注射或者口服清淤活血的藥物。陳貴搏說王肆兒中風是在去年12月,那王肆兒就不大可能做過開顱手術——現在剛剛5月初,兩個多月前,他就能獨自上街溜達擠進圍觀人群看熱鬧偶遇故人陳貴搏?那他恢複得也太快了;更不可能有之後兩人下館子開懷痛飲的情節。
千秋鈞估計王肆兒的中風屬於中等症狀,不需要手術救治。如此,全城能夠進行這種治療的醫院就不是屈指可數的三五家,也許隨便某個稍具規模的醫院或診所都可以。千秋鈞是孤軍作戰,時間上不允許他一家家登門走訪。再說,中風又不是什麽罕見的毛病,醫院方麵不會對患者留下太深的印象。因此,千秋鈞決定重點調查“金城客棧”。
與此同時,“特行組”卻把主意打在了醫院上。昨晚,陸大洛在獲知九江發生的情況後,連夜召集“特行組”開會。他們認為,憑“老舅”的手段,陳貴搏很有可能已經落入其手,“老舅”返回南昌後,一定會利用從陳貴搏口中獲知的相關情況尋找王肆兒的下落,而醫院是他的必去之處。
陸大洛決定,次日起,“特行組”分散行動,兩人一撥蹲守本市幾家大醫院和專治中風的著名私人診所,一旦發現“老舅”,立刻進行跟蹤,並由專設的交通員通知其他蹲守人員向相關區域靠攏,同時,陸大洛將按照事先約定,電請“保密局”江西站、南昌警備司令部特務大隊和南昌市警察局予以協助。但特務們蹲守了很長時間,一無所獲。
第十九章 “刀下留人”的大人情
千秋鈞返回楊公館時已近午夜,楊繼亮還在燈下等候,指了指桌上的那瓶竹葉青和幾瓶罐頭:“天晚了,我怕讓廚子備飯菜不妥,就以此作為夜宵吧。”
兩人邊吃邊聊,楊繼亮說:“汪君,往下您需要我這邊提供什麽配合,盡管開口,我隱隱覺得您的時間太緊了,容不得任何拖延。”
千秋鈞對楊繼亮這段時間給予的大力襄助十分感激,但“碎石行動”係華東軍區的絕密行動,他不可能向對方露出半點兒口風。現在敵人盯住全市各大醫院不放,如此,千秋鈞就可以從容進行另一個方向的調查——通過“金城客棧”尋找王肆兒的下落!據陳貴搏說,“金城客棧”不僅食宿條件優於他原先住的旅店,而且從老板、賬房到下麵的廚子、夥計、學徒都對他很是客氣。千秋鈞由此推斷,王肆兒跟“金城客棧”老板的關係非同一般。如果真是這樣,就有可能從旅店老板那裏獲得關於王肆兒的線索。
那麽,敵方是否會懷疑“老舅”的調查觸角正伸向“金城客棧”呢?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不過,千秋鈞對此倒是不太擔心。醫院不可控因素太多,而“金城客棧”就不同了,千秋鈞和楊繼亮小酌期間,心裏已經有了主張——楊老板經營著聞名江西全省的“四通八達行”,按現在的話說,這是一個集交通運輸、餐飲旅館和修船行業於一體的綜合商業集團,應該對“金城客棧”比較熟悉,何不向其了解一下該客棧的情況?於是,千秋鈞就把話題扯到了“金城客棧”上麵。
果然,楊繼亮開口就給了他一個驚喜:“金城客棧”的賬房顧運順跟他是多年好友,兩家常有走動。
千秋鈞壓抑住內心的激動:“我想向這家客棧了解一點兒情況,能不能請楊公跟顧賬房捎個話,明天約個地方見個麵?”
楊繼亮的表情波瀾不驚:“行啊,明天什麽時候?是請他過來,還是在外麵找個地方?”
“顧先生一般什麽時候比較空閑,可以離開個把小時?”
“中午肯定有空,離開兩三個小時也沒問題。我把他請過來,吃個便飯。反正是朋友,經常來來往往的,不會惹人注目。”
千秋鈞尋思楊公館是他在南昌藏身的密點,不宜暴露,還是去外麵吧。他對南昌市區的布局了如指掌,出於謹慎,決定來個水陸兩用雙保險:“這樣吧,可以約在萬壽宮那邊的‘豪享飯店’,煩請您安排一條烏篷船停在飯店後門的河上,我在船上等他。顧先生抵達後,讓他從飯店後門上船。楊公,您看這樣可以嗎?”楊繼亮自然讚同。
次日中午,千秋鈞在“豪享飯店”後門市河停泊著的那條烏篷船上,準時等到了“金城客棧”的賬房顧先生。使千秋鈞稍微感到意外的是,顧先生對於這種見麵方式並未表現出絲毫大驚小怪的樣子,就仿佛早在意料之中,或者平時經常遇到,早已見怪不怪。
雙方甫一接觸,千秋鈞就覺得這人很有可能是我黨同誌。當然,這隻是他的直覺,更不可能直言相詢。他的這份直覺在南昌解放後得到了證實,顧先生果真是中共華中局直接掌握的一位地下交通員。
顧運順的這個“交通”,並不是通常所說的“跑交通”。“金城客棧”有為旅客提供寄存及轉運物品的服務項目,加上旅館任老板在南昌地麵上結交的三教九流多如牛毛,顧先生作為旅館的賬房先生,可以為“跑交通”的同誌中轉情報和西藥、醫療器械等緊俏物資提供便利。
此刻,兩個同是冒著生命危險的中共地下黨員在狹窄的烏篷船裏見麵了。千秋鈞直覺對方是同誌,但顧運順是怎麽想的,他並不清楚。兩人寒暄幾句,千秋鈞就直奔主題:“兩個多月前,有個名叫陳貴搏的旅客在‘金城客棧’入住,他是怎麽辦的手續?”
顧運順回憶:“的確有這麽一位旅客在3月上旬入住‘金城客棧’,但他已於日前離開了。這人的人住和離店跟其他旅客都不同,並未向櫃上辦理什麽手續,任老板在接到不知是何人打來的一個電話後,就吩咐茶役騰出一個朝南且安靜的房間。一會兒那人就來了,不但沒辦理登記手續,也沒付錢,等於是白住客棧。我問任老板,如果警察夜間查店,拿著登記簿核下來有差池怎麽辦。任老板說萬一出現這種情況,到後院跟他說一聲就行,由他出麵搞定警方。他還讓我放心,這位旅客並非什麽江湖歹人。”
看來顧運順對陳貴搏的來路也不甚清楚。不過不要緊,千秋鈞一邊招呼顧運順喝酒吃菜,一邊把話題引到了任老板身上。任老板這樣的角色,開著一家規模不小的旅館,正好結交三教九流的朋友,那麽其中是否有王肆兒這麽一個家夥呢?千秋鈞試著把話題往這上麵扯。顧運順當然不知他的心思,但可能因為也是幹秘密工作的,猜測“汪先生”這麽說肯定有其用意,就聊了聊跟任老板走得比較近的幾個好友,其中一位“宓先生”引起了千秋鈞的興趣。
聽任老板說,他和這位宓先生早年在行伍混的時候就已相識,提起宓先生,任老板的口氣非常敬重,說宓先生手上拿得出些本領,而且是獨家本領;此公也很講義氣,當年任老板曾受道上朋友之托,請宓先生高抬貴手刀下留人。辦成此事後,宓先生分文不收,一笑了之。因此,任老板欠著宓先生一份不小的人情。
宓先生具體有什麽本領,或者當什麽官(既然能“刀下留人”,那多半有生殺大權),顧運順對武術缺乏興趣,也很少與官場人物接觸,聽過算數。而任老板也隻是因“刀下留人”之事跟宓先生接觸過一兩次,此後就沒了來往。這種情況,在戰亂年間是常有的事。直到抗戰勝利後第二年,這位宓先生突然登門拜訪。
以任老板豐富的閱曆以及長期從事旅店業的經驗,自然不會表現出一副大驚小怪或故人久別重逢的激動,不過,在接待方麵的確是高規格,顧運順估計應該是為了還多年前“刀下留人”的大人情吧。
這位宓先生就來過那麽一次,在“金城客棧”後院的套房裏(這個套房並未在賬台登記,就是專門用於接待這類人物的)住了三天。這三天,那人沒出後院一步,任老板則天天陪著在套房裏喝茶飲酒,相談甚歡。第四天,顧運順聽客棧夥計說要去後院打掃套房,方知那人一早就走了,是從後門離開的。
此後,宓先生再也沒有來過。一晃兒到了去年冬至後幾天,任老板照例和顧先生在賬房間核算本月賬目。前台夥計跑來請任老板接電話,這個電話大概讓任老板有點兒意外,接聽時聲音比較大,顧運順聽到了隻言片語:“什麽?中風啦?現在人怎麽樣……哦,好,我馬上過來!”
任老板返身回到賬房間,讓顧運順把剛才清點出來的“黃白綠”(黃金、銀洋、美鈔)取出一些——國民黨政府推行“幣製改革”發行的金圓券已近似於廢紙,“金城客棧”一日兩次,到後來甚至是一日三四次,把收到的營業款通過任老板在江湖上的關係及時兌換成“黃白綠”,存放在賬房間的保險箱裏。任老板讓顧先生開了張條子,他簽了字,急匆匆就出門了。這一去,直到後半夜才回來。
因任老板白天提款之舉,顧先生正在修改賬目,接過任老板遞過來的皮包,他不禁一怔:皮包還是沉甸甸的,怎麽帶去的“黃白綠”沒用上?難道那個中風的朋友沒能救過來?
顧先生把皮包裏的“黃白綠”拿出來,清點後放回保險箱,那張任老板簽過字的條子則當場撕了。顧運順保持著一名老派職員的職業素養,老板吩咐什麽照做就是,縱然好奇,隻要老板不提,他也不問。倒是任老板在忙完這番手腳後嘟噥了幾句,大意是那位朋友救過來了,沒用他帶去的錢,人家不差錢,進醫院時用一根“小黃魚”(老秤一兩一根的金條)付了診費。
在“金城客棧”做賬房多年,顧運順知道,這位任老板絕對不小氣,但也算不上“及時雨”宋江那般揮金如土、仗義疏財的人物。顧運順認為任老板和那個中風朋友的關係必定非同尋常,腦子裏馬上冒出了宓先生,因為任老板曾說過,他欠著那位宓先生一份“刀下留人”的大人情。
聽到這裏,千秋鈞眼睛一亮——“手上拿得出的獨家本領”、“去年12月底突然中風”、“自己以黃金支付救治費用”,以及“刀下留人”(可以從字麵上理解)的情節,那不正好跟王肆兒的情況相符嗎?於是,又貌似隨口漫談般問了問宓先生的年齡相貌,跟陳貴搏所說也能對得上號。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千秋鈞簡直要額手稱慶了,下一步,就是設法通過任老板找到王肆兒的藏身之處。
第二十章 苦肉計
5月15日午後,“金城客棧”賬房先生顧運順照例離開客棧,到附近馬路上散步,這是他多年來雷打不動的習慣,散步後回到旅館,還要在賬房間小憩半小時。不過,這天卻因一個意外,沒能完成他的健身安排。
與“金城客棧”相距百來米的路口,有一家兼營餐飲和包飯業務的“雲霄閣”。溜達到“雲霄閣”門前時,他看見一群乞丐正圍著一輛去客戶處回收餐具的人力板車爭搶殘羹剩飯。這一幕他已經司空見慣,每天這個時候都是如此,而且幾乎都伴有乞丐之間發生的口角,發展成動手打架也不稀奇。
今天的情況稍有不同,爭搶歸爭搶,卻沒有口角或打鬥的場麵,與平時相比,那簡直可以用“秩序井然”來形容了。顧運順感到好奇,下意識放慢了腳步,定睛一看,這群乞丐旁邊還站著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身高不過一米六五,穿一身邋邋遢遢的黑布衣衫,頭上歪扣著一頂已經洗得發白的細帆布工裝鴨舌帽,兩個手指頭捏著隻有寸來長的一截香煙,一邊抽著,一邊“監督”那群乞丐。
這個青年顧運順並不陌生,還曾打過幾次交道,雖不知其姓名,但聽周圍人都稱他“小機靈”。眼下“小機靈”出現在這裏,而且儼然一副發號施令管束這群叫花子的模樣,這就讓顧運順不解了——這小子是有正當職業的,怎麽跑大街上當起乞丐頭兒了?
那青年也看見了顧運順,馬上吆喝擠在人行道上的那夥乞丐:“讓道!讓道!”
那幾位果然聽話,轉臉一看自己擋了顧運順的道,連忙停止手裏的動作,閃身一邊,有兩個懂點兒禮貌的還衝顧運順點頭哈腰,口稱對不起。青年則扔下煙蒂,快步來到顧運順跟前鞠躬行禮:“顧先生您好!”
“哦,是‘小機靈’啊,你這是……”
這個被稱為“小機靈”的青年,就是楊繼亮的跟班小廝顏竹生。
顏竹生乞丐出身,因聰明機靈做了楊公館的小廝,頗受楊繼亮賞識。楊公館對下人管束比較寬鬆,但有兩條規矩卻是必須遵守的,那就是不能沾“賭”、“嫖”兩樣,否則,開革沒商量!小顏是乞丐出身,賭博惡習老早就染上了,不過他手頭沒錢,賭也是小賭,戒除比較容易,數年來他再沒摸過骰子。不料昨天外出辦事,遇見以前磕過頭結拜的兩個乞丐,如今都是掌握著二三十名叫花子的丐幫頭目了。三弟兄見麵,自有一番親熱。小顏做小廝,每月的收入還不錯,口袋裏有錢,三人就在路邊排檔喝酒敘舊。喝得興起,那二位提議玩兩把。
小顏倒是記得楊公館的規矩,連忙搖頭:“不行不行,先生(指楊繼亮)知道了就糟糕了。”
那二位說:“就是為喝酒助興,不礙事的。”
小顏遂提出,那就賭酒不賭錢,那二位也沒有異議。小顏尋思著,雖然動了骰子,但沒沾錢,應該算不得壞了規矩。誰知這事還是傳到了楊繼亮耳朵裏,絲毫不客氣,當即動了家法,鞭打一頓不算,還扣掉薪水,逐出公館。
小顏除了做叫花子之外別無所長,隻好重回丐幫。那些乞丐對於老領導的回歸都喜出望外,小顏“官複原職”,也要整頓一番“亂象”,就顧運順剛才看到的那一幕。
顧運順聽了小顏的講述,看了他背上的鞭痕,不免暗自吃驚。楊繼亮是他的表連襟,楊公館的規矩他也聽說過,沒想到果真是說到做到,絕不含糊。可畢竟“小機靈”並非罔顧家規,他還是有分寸的,隻是為朋友情麵不得不敷衍一下,楊老板責罰他是可以的,但不分青紅皂白就把小夥子趕出來,多少有點兒草率了。顧運順對這個“小機靈”一向很看得上眼,同情心頓生:“為什麽不跟楊老板說清楚,骰子是擲了,不過沒玩錢嘛!”
小顏說:“我是下人,先生是主公,當時全公館的人都在場,我怎麽可以分辯呢?那不是駁了先生的麵子?”
顧運順聽著,越發覺得這小廝懂事。“你這樣混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還是回楊公館比較好。回頭我跟楊老板打個電話,請他收回成命。”
小顏還是搖頭:“先生向來都是一言九鼎,潑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感謝顧先生抬愛,但您還是別打這個電話了。”
顧運順沉吟片刻:“那你跟我走吧,我暫時在‘金城客棧’給你安排個活幹,也比在大街上當叫花子強。”
“我還是先做一陣叫花子再說吧。而且我想先生隻是一時氣惱,隻要我好好表現,有個悔過的態度,應該還是會讓我回去當差的。”
顧運順生性精明,從事的又是講究細致的財務工作,而且還是地下黨,分析判斷是他的強項,這回卻被小顏這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給忽悠了,他萬萬沒想到,這竟然是小顏專門在他麵前施展的一出苦肉計。
這出苦肉計由千秋鈞編導,“四八行”的楊老板協助。
那天千秋鈞在烏篷船上見過顧運順後,回到楊公館,向楊繼亮簡單介紹了一下見麵過程:“我對這位宓某頗有興趣,想跟楊公商量一下如何尋覓他的線索。”
千秋鈞最初的想法是,設法跟“金城客棧”的任老板套近乎,以獲取有關宓某的線索,問楊繼亮是否跟任老板說得上話。楊繼亮卻微微搖頭:“這個任老板的性格有些古怪,用北方話來說就是有點兒‘軸’,愛鑽牛角尖,而且一旦鑽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據顧運順所說的情況來看,任老板在跟那個宓某的關係上已經犯了‘軸’,恐怕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說服的,而汪君這邊時間緊迫,恐怕要另外打主意。”
楊繼亮的意思是,不妨再發揮一下表連襟顧運順的作用,直截了當對其說明情況,讓他設法從任老板那裏套出宓某的下落。但千秋鈞認為不妥,畢竟這不是做買賣,可以在中間挽上其他幫手,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即使顧運順願意提供助力,也要看他能否幫得上忙,還要考慮會不會引起任老板的懷疑,鬧不好適得其反。
那麽,還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在既不驚動任老板,也不擴大知情範圍的前提下,順藤摸瓜獲取宓某的線索呢?兩位忘年交又商量一番,認為可以采取跟蹤尾隨的辦法,之前顧運順不是說“任老板近日隔三岔五外出,可能是去會那位宓先生”嗎?那就派個人盯著他。
不過,這樣做也有難度。派顧運順跟蹤肯定是不妥的,即便不被任老板發現,也容易讓旅館裏的夥計們看出端倪——老板前腳出門,他後腳跟出去,偶爾一次兩次還可以,次數多了,想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在老板和賬房之間,夥計們肯定傾向於向老板靠攏,況且,夥計中難免有個把跟老板沾親帶故,或者是老板的親戚朋友推薦來的,一旦他們發現“賬房跟蹤老板”這種反常情況,偷偷跟老板打個小報告,那不就穿幫了?
可是,除了顧運順,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其他合適的跟蹤人選。除了隱蔽、可靠、機靈等跟蹤者必須具備的條件之外,這個人選還必須能全天候在“金城客棧”盯著一顧運順無法預知任老板何時外出,通常來說,待他知道任老板離開客棧時,即使馬上打電話通知也晚了。
楊繼亮提議:“有個跟我多年的小廝顏竹生,頗為機靈,就讓他專門候在‘金城客棧’附近,晝夜盯著。”
“小顏是楊公府上的小廝,估計很多人都知道,他天天在‘金城客棧’門口守著,萬一被人認出來,必須有個合理的解釋……”
楊繼亮頓時會意:“我找個借口把小顏逐出公館就是。”
千秋鈞嗬嗬一笑:“那就讓他演一出苦肉計吧。”於是,就有了顧運順在午飯後遛彎時看到的那一幕。
僅僅派小顏盯著,千秋鈞還不放心,接著又上了一個“雙保險”——他本人可以化裝成旅客。當然,還是要考慮到敵方對這個身份進行暗中調查的可能。對於上述情況,華東軍區情報部有專門的掩護手段,外派諜報員如果需要使用假身份,可在事先擬定的廠商名單中選擇一個,給華東軍區情報部在上海的秘密機關發一份暗語電報,隻需在電文裏注明名單中廠商的序號即可。往下的事就不用情報員操心了,駐滬秘密機關立即啟動相關程序,一旦敵方致電某廠商查詢,肯定會有人告訴他們確有其人。
千秋鈞隨即起草了一份暗語電報,去郵局拍發。當天下午,他就化名“郭嘉禧”入住“金城客棧”。在顧運順掌控的旅客登記簿上,郭嘉禧是四天前入住的,安排在後院二樓樓梯側的單間。人住之後,千秋鈞鑽進天花板,對裏麵的電話線做了手腳,接上了楊繼亮送來的一部性能良好的美製小型電話機。他還用特製的藥水把自己的臉部鼓搗了一番,在旁人看來,這是一個嚴重的黃疸病(當時對肝炎的稱謂)患者,夥計們都小心翼翼,不敢隨便打擾,以免被傳染上。而千秋鈞入住之後閉門不出,也就有了正當理由。
如此,他在“金城客棧”設立了內外兩個監視崗位,不管任老板是通過電話與外界聯係,還是不打招呼突然出門,都逃不過千秋鈞的監控。
當天晚上8點多鍾,千秋鈞監聽到這樣一個電話——電話是任老板接的:“喂,您好,這邊是‘金城客棧’,……哦,是宓先生啊。”
“老兄,是我,王肆兒!”
千秋鈞聽著一怔,宓先生果然是王肆兒,可這主兒怎麽突然亮出真名了?
“哦,王兄,您身體怎樣?我這兩天有點兒忙,老父病重,沒去看您,恕罪恕罪!”
“哪裏的話,老兄太客氣了。是這樣的,想麻煩您給我在客棧後院留一個單人房間,明天我就過來。”
“沒問題。我早就說請您住在這邊,飲食照應可以周到些,沒事咱倆還可以小酌兩杯。”
“那就有勞了。哦,令尊大人貴體染屙,住的哪家醫院?”
“沒去住院,他老人家不相信西醫,隻認診脈開方的郎中。前兩天我請來省城的名醫給他看過了,名醫斟酌良久,給開了一紙藥方,說是‘扳藥’,服下後扳得過來就算逃過一劫,扳不過來,那就……”任老板是個孝子,說到這裏已經哽咽,“命數已盡,回天乏術啦!”
“那我明天一早就過來,先去您府上拜望令尊大人,然後再到客棧入住。”
上述這番通話透露出兩個內容——其一,多年來均以宓姓示人的原上饒集中營的劊子手,突然亮出了“王肆兒”這個真名;其二,他要從自己的秘密藏身處轉移到“金城客棧”下榻,還要公開露麵,去看望任老板重病的父親。
可以想見,千秋鈞是何等震驚。王、任兩人的通話已經結束了,他還猶自握著電話聽筒,腦子裏隻是重複著一個聲音:這是怎麽回事?
第二十一章 高調出場
要說清這是怎麽回事,還得先回溯一下“保密局”特務陸大洛主持的“特行組”這幾天的調查進展。
“特行組”和南昌當地軍警特外援在全市醫院、診所蹲守數日,未見“老舅”的蹤跡,陸大洛終於開始懷疑此舉是否靠譜了。陸大洛抵達南昌後這十多天裏,一無所獲,這讓他心急如焚。而且他每天深夜收聽中共廣播,明白“黨國”的形勢已經岌岌可危,相反,對“老舅”來說,形勢是越來越好。“老舅”應該知曉王肆兒這個抓捕對象於“黨國”方麵來說,比雞肋還不如,根本不可能攜其撤離大陸前往台灣。“老舅”隻需安然等待共軍占領南昌,再著手尋覓王肆兒的線索。
眼下陸大洛麵臨的形勢是,“老舅”等得起,可以靜候後手;而“特行組”等不起,陸大洛必須趕在共軍占領南昌前返回廣州。如果抓不到“老舅”,那回到廣州後的前景就不太妙了,即使局座念其以往的功勞不予追究,他的仕途恐怕也就到此為止了,因此必須抓住“老舅”。具體怎麽做?他和助手柏可倚的想法不謀而合:利用王肆兒作為誘餌,把“老舅”引出來一舉擒獲!
千秋鈞化名郭嘉禧入住“金城客棧”的當天下午,陸大洛秘密召見王肆兒,跟他進行了一番談話。
兩人見麵之後,陸大洛先是關心王肆兒的健康狀況。王肆兒以為陸大洛是在為攜其離贛赴粵作準備,頓時精神一振,站起身做了個昔日砍人腦袋的動作,說自己恢複得差不多了,就是叫他重操舊業也沒問題。陸大洛心想這樣最好,幹咳一聲,一旁的柏可倚打開牛皮公文包,取出一份偽造的密電遞給王肆兒:“這是‘保密局’人事處上午發來的,你看一下。”
“密電”的大意是:經報請局座特批,同意陸大洛上校提出的關於“將王肆兒同誌正式列入國防部保密局人事序列,領陸軍少校軍銜的提議”,該同誌隨同陸大洛赴粵後,即向本處報到。
王肆兒把這份“密電”連看了三遍,沒有理由不信以為真,自然是喜出望外,站起來向陸大洛連連鞠躬。
接著,陸大洛就進入正題了。所謂“正題”,就是在離開南昌前,需要做一些善後工作。比如說,總部的情報表明,共諜“老舅”此番赴贛所要執行的任務,就是抓捕你王肆兒。當然,在“特行組”的嚴密保護下,你老兄得以安然無恙。因此,總部電令,在“特行組”返粵前,宜適時設計誘捕“老舅”,為“黨國”除此心腹之患。“特行組”經過再三考慮,決定給你王肆兒同誌一個向“保密局”總部呈上一份覲見之禮的機會。
王肆兒哪能聽不懂,馬上明白這是陸上校找不到“老舅”的線索,要把自己作為魚餌拋出去引蛇出洞了,頓時臉色慘白,心跳加劇,大腦缺氧,頭暈目眩。
陸大洛道:“王少校不必擔心,你此番露麵,絕對沒有生命危險。我這麽說可不是忽悠你。據可靠情報,‘老舅’奉命來南昌要的是你這個活人,而不是腦袋,他要把你生擒活捉帶回共區交差;再者,‘特行組’有五十六名成員,都是‘保密局’江西站、南昌警備司令部以及南昌市警察局的精英,一定能保你安全。”
王肆兒意識到自己不可能有其他選擇了,隻得答應。在陸大洛的計劃裏,並不需要王肆兒刻意做什麽。“老舅”是何等人物,如果讓王肆兒高調出場,甚至讓報紙、電台披露其行蹤的話,“老舅”絕對一眼就能看穿,那這場戲就白演了。所以,一切都應順其自然——王肆兒憋不住長時間的隱居生活,偶爾露麵會會江湖老友,喝喝酒、敘敘舊,發一番感慨什麽的。相信以“老舅’這等業界高人的能量,肯定會在第一時間得知消息。然後,就是等他上鉤了。
“特行組”之前對王肆兒隱居南昌後的所有情況都作過調查了,知道他跟“金城客棧”任老板關係不尋常,遂安排王肆兒去“金城客棧”下榻。
王肆兒離開後,柏可倚奉陸大洛之命,去“金城客棧”訂下了全客棧最大的客房。客房位於後院,是個套間,有一個客廳和左右兩間臥室。同時,“特行組”的刑警外援隨管段警署的警察一起去“金城客棧”,以例行巡查為名,對當天登記入住“金城客棧”的所有旅客進行盤查。化名郭嘉禧的“上海茶商”千秋鈞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因為登記簿上顯示,他已經入住四天了。
陸大洛千算萬算,也沒算到這一點。就是因為這個疏忽,導致“特行組”此次行動徹底失敗。千秋鈞對監聽到的電話內容進行了一番分析,大致上判斷出這很有可能是敵方的引蛇出洞之計。思忖片刻,他用暗語寫了一紙條子,以更換熱水瓶為由去了趟前台。顧運順還在賬房間打算盤,他把條子悄悄塞過去,提著熱水瓶回了房間。
不一會兒,門縫下麵塞進來一張紙條。顧運順告知:下午有人以行商名義訂下了後院二樓的套房,有三人住,其中一人的登記姓名是王肆兒;已把此事電告楊老板,楊老板負責安排對王肆兒的跟蹤,並注意“金城客棧”周邊情況。次日中午,顧運順又送來了楊繼亮那邊傳來的消息:“金城客棧”周邊出現化裝的路人、小販、車夫等,監視進出旅店的所有人員;上午,王肆兒出現在旅店裏,接著和任老板一起出了門,小顏一路跟蹤,他們的確是去看望任老爺子了;鑒於之前“汪君”曾跟敵人打過兩次照麵,楊繼亮再三叮囑他不可露麵。
如此,千秋鈞反而覺得輕鬆了:十多天來一直苦苦尋覓的目標終於露麵,而且就跟自己住在同一家旅店裏。敵人想利用王肆兒把自己釣出來,那正好將計就計,在敵人眼皮底下把王肆兒弄走!這種情形,在他十多年的紅色特工生涯中還比較少見,而千秋鈞是最喜歡接受挑戰的。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千秋鈞隨即把思維轉到“特行組”那邊。結合目前中共武裝力量即將發起南昌戰役的態勢,他認為“特行組”此舉是他們在南昌的最後一搏了,其目標當然還是牢牢地鉚準了他這個“老舅”。鑒於時間緊迫、形勢逼人,“特行組”肯定希望速戰速決,趕在南昌戰役發起之前逃離。千秋鈞並不知南昌戰役幾時發動,以一個資深情報專家的經驗判斷,估計在一周之內。考慮到“特行組”不可能在南昌戰役開打的同時逃離,必須打出兩三天的提前量,因此,對手留給他的時間也不多,樂觀估計也隻有三四天。如果他不抓住這個機會,讓王肆兒跟著“特行組”逃離南昌,往後再抓他就難了。
千秋鈞決定在三天內把處於敵方裏裏外外嚴密保護下的王肆兒從“金城客棧”裏悄無聲息地弄出去,藏到一個安全處所,然後親自看守,一直到南昌解放。為此,他要製定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
“碎石行動”的成敗在此一舉!
第二十二章 決戰“金城客棧”
當晚9點50分,千秋鈞又監聽到一個電話,任老板的家人來電,說老爺子病危,已處於彌留狀態,請他立馬趕回去。
午夜時分,任老板從家裏打來電話,告知賬房顧先生:老爺子仙逝,他要料理喪事,估計這一周都過不來了,客棧的一應事務均委托顧先生主持。任老板還特地提到了王肆兒,說他就是以前說過的那位宓先生,王肆兒是其本名,請顧先生特別關照一下。
千秋鈞認為,任老板的這樁家事對於實施“碎石行動”來說,乃是一個有利因素。從王肆兒入住開始,“金城客棧”就成了“碎石行動”最後決戰的主戰場了。這一周時間裏,客棧由顧運順主持,意味著主客場的掌控權在千秋鈞和“特行組”之間各占一半了。千秋鈞要做的,就是利用這一點,爭取把“金城客棧”變成自己的主場。
次日早晨7時,王肆兒從顧運順口中得知任老爺子昨晚已經去世的消息,當即委托旅店方麵火速購置吊唁用品,說東西一到,他立刻就去任老板府上。柏可倚受命保護王肆兒的安全,自然要陪同一起前往。原本應該打電話向陸大洛報告一聲的,但陸大洛昨晚一直在研究抓捕“老舅”的計劃,睡得很晚,這會兒還沒醒,柏可倚就寫了一個便條,密封後交給顧運順,關照說待會兒有位劉先生(陸大洛的化名)過來,是跟他一起的,都是後院二樓套房的客人,屆時煩請轉交。
往下,王肆兒享受到了有生以來最“有範”的出行警衛待遇,在前往吊唁任老爺子的大約兩個半小時的過程中,被柏可倚調動的三十多名便衣保護得嚴嚴實實。而對於千秋鈞來說,這恰是一個機會。他又悄悄遞了張條子給顧運順,讓他往楊公館打個電話,請楊繼亮立刻來旅店。
因為顧運順這層關係,楊繼亮一年中總有數次去“金城客棧”。以其在南昌地麵上的大亨級名望,每次來客棧任老板都會出麵接待,殷勤留飯。隻是這次任老板家中辦喪事,沒能在場,正好給千秋鈞和楊繼亮見麵交代行動計劃提供了方便。
當然,即便任老板不在,大部分特務(尤其是曾經跟千秋鈞打過照麵的,諸如柏可倚、司馬成等)也作為護衛隨王肆兒前往任宅吊唁去了,也不能太張揚。楊繼亮抵達客棧後,跟以往每次過來一樣,兩名保鏢待在前台玄關,他則步入賬房間,和顧運順喝茶閑談。這當兒如果有住店客人找賬房先生谘詢什麽問題,或者結賬準備離店,顧運順照常接待。楊繼亮則坐在一旁,聽旅客跟賬房先生對話,有時也插話說兩句,興致來時甚至會跟旅客聊上好一陣。
千秋鈞前往賬房間時,楊繼亮正和顧運順聊得起勁兒。見千秋鈞入內,便招呼落座,顧運順送上一杯茶水。借著這個當兒,千秋鈞向楊繼亮交代了生擒王肆兒的方案,而在外麵的旅客或夥計看來,這不過是極為尋常的一幕。
千秋鈞不便在賬房間久留,交代完方案,就回到了他在後院二樓的客房。他的客房在樓梯口第一間,按照他事先的要求,顧運順今天早上已經把第二間那對年輕夫婦轉移到其他客房去了。第三間就是柏可倚、王肆兒下榻的套間了,這是千秋鈞行動方案中的主戰場,今晚抓捕王肆兒成功與否,就在此定分曉了。
千秋鈞昨晚製定方案,輾轉反側,幾乎沒合過眼,回到房間後抓緊時間休息。就在這個空當,化裝成知識分子模樣的陸大洛連個保鏢都沒帶,獨自一人來到了“金城客棧”。進門後徑自去賬房間取客房鑰匙,楊繼亮正好告辭,兩人一個出門,一個進門,劈麵相遇,互相看了看。雙方都沒有言語,但陸大洛感受到了對方強大的氣場。
從顧運順手中接過鑰匙以及柏可倚留下的便條,陸大洛遞上“上海交通大學教授劉潤雲”的名片,似是隨意地指了指楊繼亮離去的方向:“剛才出門的那位是……”
顧運順跟陸大洛沒見過麵,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一個名叫陸大洛的“國防部保密局”上校,但因昨天“特行組”訂房之故(柏可倚陪同王肆兒離開前也交代過),知道這個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是與宓先生(王肆兒)的朋友,心裏不禁一懍。此刻,“劉教授”向他打聽剛才離去的那位老者是誰,要不要如實告訴他呢?顧運順在一瞬間就作出了決定。楊老板是本地名人,若是故意隱瞞,不但瞞不過去,反而欲蓋彌彰,更容易讓“劉教授”起疑心,還不如實話實說。於是他告訴“劉教授”:“那位老爺子叫楊繼亮,是南昌‘四通八達行’的老板,跟敝人是多年的朋友。”
再說王肆兒這邊。他由柏可倚率領的一幹便衣護衛著前往任宅吊唁,任老板舉家迎接,可謂給足了麵子。他也出手不凡,奉上五百美元現鈔作為禮金。此舉不但使任老板連稱“禮重”,連柏可倚也有一種刮目相看的感覺,尋思這劊子手經濟實力不錯啊,是不是哪天找幾個兄弟設個局敲他一筆?
喪家按照禮儀規矩,留王肆兒、柏可倚等人吃席。王肆兒倒是樂意,因為陸大洛向他交過底——“老舅”要的是活口,並非項上之物;加之此番“特行組”連同外援全體出動,足有三四十人,個個都是好手,而且都帶著家夥,想必“老舅”不敢在這種場合對他下手。這段時間他一直過著提心吊膽的隱居日子,憋得難受,今天正好放鬆一下。
可是,柏可倚不同意,怕出事。當然,這層意思不便和王肆兒挑明,以免影響他的情緒。柏可倚就委婉地跟任老板說了說。
任老板也是老江湖了,之前王肆兒突然來電,要以真名實姓入住“金城客棧”,已經讓他吃了一驚,待今天上午見這位老友以如此顯赫的排場來吊唁,再聯想到王肆兒以前的職業,以及在南昌隱居期間那番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鬼鬼祟祟,情知其中必有緣故。再看柏可倚以及那些或明或暗的警衛,尋思王肆兒肯定是跟“黨國”官方有什麽關聯。他當然不敢跟官方過不去,既然人家提出要求,他就必須照辦,不過,也要照顧一下王肆兒的麵子,更要顧全自己的麵子。任老板遂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法子:不留王肆兒吃席了,但按照規矩,應由喪家準備一桌酒席,送到這位被認為是第一貴客的吊唁人家裏去。
柏可倚點頭:“如此最好。這樣吧,請任老板傍晚六七點鍾派人把酒席送到貴號我們下榻的客房就是了。”
如此安排,是考慮到陸大洛可能中午沒能趕到“金城客棧”,他作為下屬,和王肆兒享用這頓酒席,是對長官的不敬,不如等陸大洛過來之後一起吃。
任老板去跟王肆兒一說,王肆兒也表示同意。但任老板又提出一個要求:“您老兄不能立馬就走,你我的關係不是兄弟,勝似兄弟,按規矩,您在這兒要待滿一炷香的時間。”
王肆兒自然沒有問題,柏可倚也認為無礙。喪家便奉上一桌茶食點心,沏上明前龍井,由任老板陪著消磨時間。趁這個空當,柏可倚去任宅對麵的“大燦織布廠”,借用那裏的電話機往“金城客棧”打了個電話。電話是賬房先生顧運順接的,柏可倚詢問“上海交大劉教授”是否已經入住,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就請“劉教授”接聽電話。
柏可倚向陸大洛報告了一應情況,請示他的做法是否妥當。因為有賬房先生在場,陸大洛隻是笑著說:“無礙。”
午前,一行人就回到了“金城客棧”。下午,陸大洛邀王肆兒下象棋。兩人都是棋迷,棋藝相當,殺得難分難解。柏可倚就沒有那麽輕鬆了,他是這次蹲守行動的現場指揮,檢查特務是否在崗,了解是否有可疑分子企圖接近旅店,總之進進出出不得消停。
一個下午很快就過去了,沒有任何反常情況。這是肯定的——能夠製造反常情況的千秋鈞整個下午都待在房間裏守著監聽電話呢。
傍晚,一輛馬車送來了從“金城客棧”附近的“雲霄閣”訂的一桌酒菜,任老板也隨車前來,以示鄭重。王肆兒向陸大洛介紹了任老板,陸大洛請任老板留下一起喝酒,任推說家事太忙不便在外久留,匆匆告辭而去。
陸大洛、柏可倚、王肆兒三個便在套間當中的客廳裏擺開酒菜,淺酌慢飲。他們都清楚眼下時勢,皆避而不談,隻是隨口說些南昌當地的風土人情。一會兒,外麵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雨聲製造的環境氣氛增添了酒興。三人都有點兒酒量,隻是正在執行特別任務,較為克製,每人隻喝了一瓶陳年紹興花雕就算完了。飯畢,待客棧茶役過來收走餐具,各沏一杯濃茶,一邊閑聊,一邊聽收音機裏的戲曲節目。
柏可倚坐了一會兒,下樓去查看各個哨位的情況。其實,按照事先的布置,入夜後的查哨事宜是由“特行組”副組長司馬成負責的,柏可倚此舉並非對司馬成不放心,而是意在向陸長官表示自己的忠心盡職。
盡過職後,柏可倚回到後院二樓套間,發現陸大洛和王肆兒都已回到各自的房間上床休息了。事後想來,這是反常現象。可當時柏可倚並未意識到,他自己也覺得渾身疲軟倦意襲來,隻道陳年花雕後勁太足,就從櫃子裏取了一條毛毯,在客廳沙發上躺下,本想看會兒報紙,但隻看了兩三分鍾就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已是次日早晨6點。柏可倚發現自己手裏竟然拿著一份報紙,覺得奇怪,一時又想不起來這是怎麽回事。片刻,方才回想起昨晚喝酒的情景,心中難免疑惑:以我的酒量,喝了一瓶花雕怎麽就醉成這副樣子?
這麽想著,他起身來到陸大洛的房門口,門關著,他小心翼翼把耳朵貼在門上,裏麵隱約傳出鼾聲,陸大洛還在熟睡之中呢!柏可倚這時終於意識到反常了,難道跟昨晚的花雕酒有關係?那王肆兒……
柏可倚渾身一個激靈,轉身幾步就衝到客廳另一側王肆兒的房間門前。對“魚餌”就沒有那麽小心翼翼了,二話不說把房門推開,頓時目瞪口呆,床上隻有淩亂的被子,窗戶大開!
撲到窗前一看,柏可倚不由得一迭聲叫苦,窗台、窗框上有明顯的踩踏和繩索摩擦的痕跡,王肆兒被綁架了!
就在這時,後院傳來了槍聲和警哨聲,還夾雜著驚叫聲。柏可倚什麽都顧不上了,趕緊把猶在沉睡的陸大洛喚醒。
兩人趕到後院一看,下半夜分工守在後門的兩個來自警備司令部的外援特務倒在血泊中,身下的血跡早已和雨水泥漿混合在一起,兩人的脖頸處各插著一把三寸長的小攮子,顯然是出自“老舅”之手的“千家班”飛刀絕活。
查看死者傷口,估計已經死了三四個小時了。陸大洛一聲不吭,又拉開虛掩的後門,外麵就是市河,臨河正對著後門築有可供人們上下船或者在河裏洗東西的青石台階。由於昨夜下雨,地麵上的痕跡已經無法分辨,但即便如此也不難判斷,王肆兒肯定是被綁架到船上給弄走了。
陸大洛從震驚中恢複過來,即刻下達了幾道命令
其一,通知南昌警備司令部特務大隊、南昌市警察局、“保密局”江西站,在全城所有水陸進出通道設卡檢查出城車輛、船隻和人員;同時,對全市旅館、公共浴室等場所逐一清查;指派便衣在全城大街小巷訪查,重點對象是昨天夜間在戶外活動的人員,向他們了解是否注意到可疑情況。
其二,封鎖“金城客棧”,盤查所有住店旅客以及昨晚在客棧值班的一應員工,其餘未值夜班的員工包括任老板和賬房顧先生在內的人員也馬上來客棧,逐個進行詢問;“特行組”的臨時外援中包括幾位南昌市警察局的資深刑警,可組成臨時專案組勘查現場,作出研判。
其三,市警察局法醫盡快檢驗屍體,提取昨晚的空酒瓶中的殘液進行化驗。
午前,根據現場勘查情況,陸大洛和助手柏可倚以及幾個市局刑警對昨晚發生的那一幕進行了還原——
昨天傍晚“雲霄閣”受任老板委托送來的那一桌酒菜,吃剩後倒入後廚的泔水桶,未檢出異常,但在那三瓶花雕酒瓶底的殘液中發現了某種強效安眠藥的成分,估計是通過酒瓶的軟木塞注射進去的。三瓶花雕都是十年以上的上品,用來製作瓶塞的軟木則是從巴西進口的,紋理細密且有彈性,很難發現針頭留下的痕跡。陸大洛、王肆兒、柏可倚喝下摻了強效安眠藥的花雕,很快就進入了熟睡狀態。
事先入住“金城客棧”後院二樓樓梯口那間客房的“老舅”,悄悄潛入後院,幹掉了在後門值守的兩個特務,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從天花板鑽進王肆兒的客房,把昏迷中的王肆兒捆成一隻端陽粽,以繩索從窗口懸吊下去。借著雨聲的掩護,這一係列操作沒有驚動其他崗哨的特務和住店旅客,“老舅”挾王肆兒上了後門河埠接應的小船。
分析至此,陸大洛、柏可倚不由暗暗心驚。倒並非為“老舅”的藝高膽大,如果當時“老舅”來個摟草打兔子,隻消輕手輕腳來到他們的床前,一人給一攮子,他們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了。
陸大洛以端杯喝茶掩飾自己的恐懼,茶水卻從杯子裏灑了出來。半晌,他才緩過神,再看看依舊目瞪口呆的柏可倚:“南昌全城已被嚴密封鎖,‘老舅’是無法把王肆兒弄出城的。隻要找到王肆兒,也就找到了‘老舅’.…”柏可倚問:“是否進行全城搜捕?”
陸大洛搖頭。他的想法是,共軍眼看就要打過來了,南昌人心惶惶,不論“保密局”江西站、警備司令部還是市警察局,甚至包括軍方,恐怕都沒心思在這當口兒尋找一個共諜,即便強製下達命令,十有八九也會形成“行而不動”的局麵,耽擱的時間就追不回來了。因此,還是要以“特行組”現有的五十餘名弟兄為主,另外從新兵營借調百餘人,配合“特行組”幹活。所謂新兵營,是之前征召的壯丁,集中起來還沒開拔,計劃接收的部隊就被解放軍殲滅了。這些壯丁就成了無主之軍,南昌當地政府當然不會將他們解散,仗打到這會兒,征召壯丁何等不易,每每要出動警察、保安團甚至通過人情關係從郊區富豪宅院借來家丁,晝夜蹲守圍堵,方才勉強湊齊名額。雖然這批接收部隊被共軍打沒了,但還有下一批呀,把這些壯丁留著,等下一批征兵名額下來,直接就送去充數了。
此刻,陸大洛就動起了這些壯丁的腦筋,應該說,還真是一個具有可行性的創意。壯丁歸社會局下轄的民政處管,南昌市社會局現任局長曾是陸大洛的部下,調一批壯丁過來還不是一個電話的事!
陸大洛立刻打了電話,果然,一說就成,還讓派員過去逐個抽調。
當天下午,“特行組”兵分數路,開展偵緝“老舅”兼帶營救王肆兒的行動。當然,所謂“營救”隻是說說而已,事情走到這一步,王肆兒的價值已經榨幹了,他的死活陸大洛根本不關心。但這話不能明說,否則,下屬們豈不個個心寒?
尾聲“滿福酒坊”的秘密
誠如千秋鈞事先估料的,時勢留給“特行組”末日張狂的時間隻有四天。平心而論,陸大洛在這四天裏端的是廢寢忘食,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一直在指揮調度,還要兼顧一百五十來人的食宿經費。
這四天裏,“特行組”幹的活兒也的確不少:“金城客棧”以及提供那桌酒席的“雲霄閣”,從老板、賬房到廚子、茶役等全部人員挨個兒過了堂;對楊公館進行了長達六個半小時的搜查,此舉緣於陸大洛到“金城客棧”人住時與楊繼亮的不期而遇,以及楊和顧運順的關係;挨家挨戶訪查了楊公館的四鄰八舍,了解王肆兒失蹤那晚是否聽見楊公館後門市河裏有什麽異樣動靜;重點排查了“四八行”下屬內河運輸船隊那四十八條烏篷船當晚的行蹤去向;考慮到王肆兒受此驚嚇,中風毛病可能複發,調查了全市能夠醫治該病的醫院和診所,並設置暗樁蹲守;考慮到楊繼亮手眼通天的能量,還對全市監獄、看守所進行了檢查,以防“老舅”玩一手燈下黑,把王肆兒藏在軍警的眼皮底下……上述種種,不可謂考慮不周到,可是,查下來卻是一片空白。
5月19日晚,陸大洛接到廣州“保密局”總部的密電,讓他率“特行組”搭乘次日空軍的飛機返粵。這就是說,毛人鳳意識到“特行組”的任務已經無法完成了,還是保全陸大洛這些人的性命為好,畢竟訓練一個特務不容易啊!
而這時陸大洛也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動搖,認為“老舅”把王肆兒弄到手後,當晚就離開南昌了。
1949年5月22日,南昌解放。當天,兩輛滿載荷槍實彈解放軍戰士的軍用卡車駛至子固路,在“金城客棧”門前停下。包括任老板、顧運順在內,凡是騰得出手脫得開身的,以及住在這裏的旅客,聽見門外的喇叭聲和喧嘩聲,紛紛出來好奇觀望。大夥兒以為可能是某位大幹部要來旅店入住了,誰知從卡車上跳下來的解放軍戰士卻直奔“金城客棧”隔壁那家隻有兩個門麵的“滿福酒坊”,在四周布下警戒。
片刻,酒坊那兩扇終年關閉厚實木門打開,露出一張在場瞧熱鬧的圍觀者都覺得陌生的臉孔,隻有“金城客棧”的賬房顧先生認出了那張臉,那就是幾天前和王肆兒一起消失的那位被楊繼亮稱為“汪君”的男子。
千秋鈞一眼就看見了圍觀人群裏的顧運順,從容打了個招呼,繼而回身吹了一聲口哨。人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一個黑布套頭、腳踝上扣著一副重鐐的男子被兩個五大三粗的酒坊夥計一左一右押解著推出大門。近日飽受“特行組”折騰的客棧任老板、顧先生及一幹夥計頓時明白,原來王肆兒並未被弄出南昌,從客棧後門上了木船之後,他們哪兒都沒去,隻是挪了十來米,進了隔壁那家酒坊!
那麽,這家酒坊又是什麽來頭呢?
“滿福酒坊”在南昌城小有名氣,在業界獨樹一幟。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啞巴和尚,但聽力正常,沒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誰,都叫他“啞和尚”。這家酒坊釀製的是一種口味獨特、具有滋補強身功效的秘方藥酒,名喚“滿福啞酒”。這種秘製酒的產量很低,需要提前一年預訂,盡管鋪麵、櫃台等設施一樣不少,卻不必像其他酒坊那樣每天開門營業。
早在二十餘年前酒坊開張時,身兼老板夥計的啞巴和尚釀製的藥酒甫一露麵,就受到了社會上特定消費階層的熱情追捧,也引起了駐軍師長彭鬆年的注目。彭師長品嚐了“滿福啞酒”,大為讚賞,不久撥冗親訪,與不能言語但識字的啞巴和尚筆談良久。三天後,彭鬆年讓屬下送來紅木匾額和銅牌各一。紅木匾額上書兩字:軍酒;銅牌上書八字,曰:軍事禁地,非請莫入。這就意味著酒坊生產的酒全部被軍方征收了。
奇怪的是,彭鬆年這麽一個創意,竟然被之後的駐軍將領沿襲。抗戰爆發後,日軍占領南昌。不知怎麽的,日本人對這個酒坊不感興趣,不但沒有強占,甚至連中國軍方留下的“軍酒”、“軍事禁地”等標記也未鏟除,這使坊間產生了一個誤解,以為“滿福酒坊”是受日軍保護的,那些漢奸惡霸之類的惡勢力自然沒膽子來騷擾。如此,在整個抗戰期間,“滿福酒坊”奇跡般沒受任何影響,安靜得猶如深山裏的一座古刹。
抗戰勝利後,“滿福酒坊”就像深埋在泥土裏的一塊璞玉,又被嗜酒的駐軍將領挖了出來。彭鬆年早已不知下落,但他題寫的兩塊牌子還在,有一任駐軍將領還真將其當作“軍事禁地”對待了,要派兵前來站崗,被啞巴和尚趕走了。1949年,南昌城防司令長官接受新聞記者采訪時還提及這家酒坊,而且上升到了“地方文化”的高度。
誰也沒有想到,這家酒坊竟然被千秋鈞作為關押王肆兒的牢房。由於酒坊給人們留下的曆史記憶,以及被軍方默認為“軍事禁地”的資格,致使陸大洛百密一疏,“特行組”為了抓捕“老舅”,幾乎把“金城客棧”周邊掘地三尺,卻對眼皮底下的這家酒坊視而不見。至於千秋鈞與這家酒坊有什麽關係,酒坊為何冒險給他提供關押王肆兒的便利,這就沒人講得清楚了。
1949年9月17日,華東軍區軍事法庭判處大劊子手王肆兒死刑,押解上饒,在他當年瘋狂殺害我新四軍官兵的刑場上執行槍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