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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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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95:華東八室之碎石行動(二)

(2024-03-01 09:43:16)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95:華東八室之碎石行動(二)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4年第02期

 作者:魏遲嬰、東方明

第九章 四通八達行

千秋鈞從“華康公寓”脫身後,並未立刻離開十字街。接連遭遇兩次生死之險,而且都是敵人事先掌握情報後精心設置的陷阱,看來,這是情報方麵出了問題。

以前執行任務時,這種情況也曾發生過,千秋鈞倒是並不覺得十分意外,但兩次接頭失利的後果,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嚴重。“吳記湯圓店”和“華康公寓”先後遭到破壞,這意味著他在南昌已經沒了事先組織上安排好的潛伏關係,而他要抓捕的那個特務劊子手王肆兒的一應情報信息,都須兩個關係穿針引線方能獲取。

現在,這兩個關係都沒了,他麵臨兩個選擇——

一是立刻離開南昌,返回華東軍區情報部駐地向領導匯報情況,重新獲得南昌方麵新的潛伏關係。但這樣做的話,時間上拖延過多。我軍攻勢進展神速,王肆兒這廝肯定立刻開溜,再想尋覓他的話,難度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二是留在南昌,一邊與正在處心積慮抓捕他的敵特周旋,一邊秘密調查王肆兒的藏身之處。這樣做的難度當然也不小,但眼前的情勢就是如此,即使再怵頭也得硬著頭皮接受這個挑戰。

要說千秋鈞的腦子還真的非常好使,就在脫險之後的五六分鍾裏,迅速分析自己的處境並作出了決定。與此同時,還從一家舊衣店,買下了一件半新藏青色外套和一頂尋常市民戴的帽子,換下了從小衛那裏弄得的衣帽。

他隨後前往郵電局,往上海著名的外資英文版《字林西報》報館發了一份電報。那是一份英文尋友啟事,在《字林西報》上刊登後,應該當天就會被組織上知曉。當然,其傳遞的信息跟“尋友”沒有任何關係,隻要組織上看到這條啟事,就能知曉“老舅”抵達南昌後的行動失利,兩個關係人均已被敵人偵知,他個人的處境也不妙,已被敵人盯上。不過,他還不想打退堂鼓,正在設法完成任務。

千秋鈞離開郵電局,即返回他下榻的位於中山路的楊公館。楊公館的主人名叫楊繼亮,就是上文提到過的那位“楊老板”,也即抗戰期間千秋鈞到南昌執行秘密任務時發展的關係人。

此公在舊時南昌地麵上可是一個傳奇人物。他是南昌本地人氏,出身世代廚師家庭,楊家的那手烹飪廚藝乃是祖傳。不過,他家祖上直到楊繼亮的父親楊穩藝,雖然都是名廚,卻從來沒有一人自個兒開一家飯館搞經營圖創收的,隻是替達官貴人做掌勺廚子。到了楊繼亮這一代,他們兄弟四個都是子承父業,青年時候就已被業界譽為一代名廚,其他三個都入名門大戶做了私廚,但楊繼亮選擇去大上海闖蕩,憑借一手做菜的功夫結識了青幫“通”字輩大佬,拜入其門下,成了“悟”字輩。後來又返回南昌做生意,憑借其在青幫的地位,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很快就由最早的旅館經營發展到飯館、水陸運輸、作坊工廠,多家字號合在一起,統稱“四通八達行”,簡稱“四八行”。

千秋鈞和楊繼亮相交已有七個年頭,他們兩個的相識純屬偶然。1942年,楊繼亮因拒絕與投靠日本人的南昌本地幫會合作,差點被對方投入鄱陽湖暗殺,正好遇到化裝成“乞丐”、剛執行完任務的千秋鈞,幸而得救。楊繼亮對這個青年“乞丐”感激涕零,千秋鈞自稱姓汪,稱今夜邂逅純屬緣分,不必道謝。以楊繼亮的眼力,自然看出千秋鈞不是凡品,就有了結交之心。千秋鈞有任務在身,不便久留,但他知道楊繼亮的身份和地位極具統戰價值,答應改日去楊公館拜訪。

從此,千秋鈞和楊繼亮就成了忘年交摯友,兩人之間互稱“亮公”和“汪君”,楊公館則成為千秋鈞在南昌的一個可靠落腳點。此次他奉命執行“碎石行動”,因為有兩個接頭關係,原本沒打算去楊公館,哪知來到南昌當天,就在“吳記湯圓店”遭遇敵特埋伏,隻得去楊公館暫避,尋思等第二天再去“華康公寓”接頭吧。不料“華康公寓”那條線竟然也暴露了。那就沒別的辦法了,隻能棲身楊公館,在楊老板的幫助下設法打聽工作對象王肆兒的下落。

第十章 集中營的老會計

死裏逃生的千秋鈞返回“四通八達行”已是午後1時許,楊繼亮猶在等他共進午餐。見他回來,親自下廚,用早已準備好的食材炒了兩個硬菜,開了一瓶米酒,兩人在後院楊老板為接待貴客專設的套間裏喝酒漫談。

千秋鈞估計楊老板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真實身份,隻是不點破而已。楊老板的徒子徒孫遍布全城,昨日西書院街“吳記湯圓店”發生的那一幕雖然時間短暫,但場麵激烈,還把“吳記”的東夥全給驚跑了,這麽一樁新聞不可能不傳入楊老板之耳;今天上午十字街77號“華康公寓”的動靜就更大了,特務和警察加起來出動了三十多人,楊老板恐怕也不會不知道。兩樁新聞結合起來,再加上千秋鈞這個不速之客在國共戰爭如此敏感的當兒突然登門,楊老板不需要開動腦筋,用腳趾頭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另外,以往千秋鈞來南昌,隻要他在“四通八達行”用餐,楊老板必然要拿出多年珍藏的高度白酒招待,可今天這頓午餐,楊老板卻破例開了一瓶江西本地出產的米酒,而且菜也準備得不多,純屬小酌。在千秋鈞想來,這是楊老板考慮到也許他還會遇到類似“吳記湯圓店”或“華康公寓”那樣的險情需要應對,不能喝高,也不能吃得過飽,但需要補充營養,所以搞了兩道硬菜及新鮮時蔬。對於老江湖而言,此舉無疑是在向千秋鈞暗示:請汪君放心,老楊頭兒的存在對於你來說,永遠不會構成威脅,而且還要盡力襄助。

千秋鈞放心喝酒吃菜,同時作出了一個決定:我此刻麵臨著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題,由於時間緊迫,已經來不及像以往執行任務那樣“慢工出細活”了,靠自己單打獨鬥恐怕也難能獲得成功,必須物色信得過、靠得住而且有資源能夠幫得上忙的人士助力,眼前這位結交多年的亮公,應該就是這麽一個對象。既然需要他的幫助,那就得冒險向他透露自己此行任務的部分內容。

正這麽想著的時候,楊繼亮倒先開腔了:“汪君,不知怎麽的,我總有一種感覺,您此番來南昌,是不是遇到為難的事兒了?不知老朽是否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對方跟自己想到一塊兒了,千秋鈞暗暗鬆了口氣。當下拿起酒瓶把兩個酒杯斟滿,雙手舉杯相敬:“晚輩此番來贛,確係受人之托,要打聽一個人,尋思先生或先生的朋友可能聽說過此人,如能指點一二,晚輩感激不盡!”

楊繼亮和他碰杯,一飲而盡:“老朽理當效力!”

千秋鈞當然不能說是來查緝大劊子手王肆兒的,隻說自己想找當年曾在上饒集中營當過差的人打聽一個在皖南事變中被俘的新四軍女兵的下落。他還給那個女兵編了一段身世——出身南洋華僑富商家庭的進步青年,抗戰爆發後加入了新四軍。她是大學生,又通曉英語,正是新四軍特殊部門需要的人才,遂安排她從事譯電員工作。皖南事變中,她不幸被俘,押解上饒集中營關押。之後,就失去了音信。抗戰勝利後,其父母專程赴華,向國共兩方當局打聽其女下落,皆無音信,失望而去。不久前,其老父再次來華,不巧的是,國共激戰正酣,那就不便再聯係國共雙方了,而是尋找江湖人物探聽消息。

千秋鈞告訴楊繼亮:“我此次就是應一位江湖摯友之托,前來南昌打聽這方麵消息的。”聽千秋鈞這般說法,楊繼亮眼中閃過一絲意外的神情,似是覺得就為這麽一樁小事竟然大動幹戈,有點兒說不通。但他畢竟是老江湖,不會追根究底,當下沉思片刻:“找這麽個人應該不難,而且特征還這麽明顯。上饒那邊的集中營我聽說過,也就不過存在了一年多吧,三十一年(民國三十一年即1942年)浙贛戰役,浙江金華、蘭溪三十萬國軍不戰而退,致使日本人長驅直入,7月初上饒淪陷。那個集中營在那年的5、6月間就遷往福建了。當時,南昌已經淪陷三年,集中營解散前,有些在那裏當差的南昌人不願意去福建,回來自謀出路了。‘四八行’下麵的汽車運輸公司有個機修工小劉,我印象裏他父親好像就是那時回南昌的,汽車公司繆經理還托我給日偽警察局打了招呼,給他辦良民證,說他原在上饒給黨國當差,因時局混亂,就回老家來了。不知他當的是不是集中營的差,我可以讓繆經理問一下小劉。”

千秋鈞心下一喜:“那就麻煩亮公了。”

吃過午飯,千秋鈞回客房休息片刻,起來閱讀當天報紙時,楊繼亮派了一個小廝過來,請他去前廳喝茶。

千秋鈞來到前廳,楊繼亮正在接聽電話,跟人談生意上的事,見他進門,匆匆跟對方聊了兩句就掛斷了。楊繼亮名廚出身,對茶藝也頗有研究,當下親自操作,鼓搗了一番,千秋鈞對茶藝一竅不通,在他看來,這套動作純屬多餘。不過,經此沏出來的一小杯清茶,端在手裏倒果真是異香撲鼻。正要稱讚,楊老板開腔了:“剛剛跟繆經理通過電話,先前說的那個修理工小劉已經離開‘四八行’,自己在民德路租了個門麵,開了一家專售汽車零件的店鋪。我想把他召來跟您見個麵,汪君您看是否合適?”

“如此最好!”

楊繼亮隨即又打了個電話,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年歲跟千秋鈞相仿的小劉騎著一輛摩托車風風火火地過來了。一見楊繼亮,馬上深鞠躬,狀極恭敬。楊老板是江湖中人,按照道上規矩,給兩人作了介紹,讓他們自便,自己先離開了。千秋鈞跟小劉聊了幾句閑話,即把話題轉到其父身上。不料,小劉說:“家父已在兩個月前去世了。”

千秋鈞一怔,眼裏已經捕捉到對方說這話時的一絲遲疑,尋思難道老劉之死有什麽問題?但顯然這個問題不便直接問出口:“請恕敝人唐突,不知劉先生竟在丁艱之中,恕罪!”說著,起身抱拳作揖。

此舉讓小劉對千秋鈞頗有好感,連忙鄭重還禮。雙方重新坐下後,小劉主動告訴千秋鈞:“家父之死,我這個做兒子的深感自責,時間雖已過去兩月,但仍舊寢食難安……”說罷長歎一聲。

千秋鈞意識到自己的第一感覺可能是對的,老劉的去世果然有蹊蹺。而且話趕話說到這兒了,那不妨委婉地打聽一下。小劉遂把其父去世前後的情況說了說。

小劉的父親名叫劉念宗,早年畢業於江西省立速成會計學校。那會兒還是北洋時期,會計人才緊缺,一般等不到畢業,學生們就被前來搶奪人才的各個官方單位給瓜分了。劉念宗被省財政廳捷足先登搶得,畢業典禮都沒參加就去報到了。1927年蔣介石組建南京國民政府,各省機關人員因此發生劇烈變更。老劉被南京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派往南昌的辦事機構“軍委會贛鄂湘邊區辦事處”要去,當了辦事處的會計。後來又被派去國民黨第三戰區政治部情報專員室,也就是上饒集中營的前身。那是一個軍方特務機關,該機關強占了上饒郊區茅家嶺村的一座名喚葛仙廟的古寺,改為秘密監獄,專門關押從東南各省抓捕的共產黨人和抗日愛國進步人士。

一年多後的 1941年3月,國民黨在茅家齡村周邊地區強征上周田、下周田、李村、七峰岩諸村改建監獄,連同原茅家嶺監獄一並合稱上饒集中營,對外則分別稱為“第三戰區長官司令部集訓總隊”和“特別訓練班”。集中營總部設在周田村,劉念宗被調往總部任集中營總會計,內部稱其為科長,手下有會計、出納三人,其中兩個是軍人身份。

1942年4月,上饒集中營改稱“中央青年訓導團東南分團”。5月,由於日寇侵犯浙贛鐵路沿線,金華、衢縣、江山等地相繼淪陷,上饒危急,剛剛改稱“中央青年訓導團東南分團”的上饒集中營轉移福建。劉念宗不願離開老家,遂辭職回了南昌。

小劉少年時就被送往上海做修車學徒,早已滿師回到南昌,以一手出色的修車技藝進入楊繼亮的“四通八達行”下設的汽車運輸公司,頗受器重。劉念宗向日偽警察局申辦“良民證”遭到拒絕,小劉為此焦慮不已,向公司繆經理求援,繆經理又求到楊繼亮那裏。楊繼亮幫老劉解決了這個難題後,順便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讓他去“豐盛米廠”做了賬房先生。

老劉在米廠幹了五年,因年老精力不濟,辭職回家養老。這時,小劉自己已經開了專售汽車零部件以及修車工具的五金店,生意不錯,維持老爸晚年豐衣足食的生活不成問題,老劉的日子過得比較滋潤。

劉念宗的老伴六年前因病去世,夫妻生育二女一子,兩個女兒早已出嫁,兒子小劉亦已娶妻生子,1949年時,小劉的兒子都上寄宿初中了。老劉的兒媳婦原是家庭婦女,小劉開五金店人手不夠,就去店裏幫忙。夫妻倆平時早上去店裏,忙碌到傍晚才回家。小劉擔心老爸無人照顧,就雇鄰居崔嬸做鍾點工,每天上下午各過來兩個小時,做兩頓飯兼帶打掃衛生。

如此到了今年3月12日,上午9時許,崔嬸照例前來劉宅,老劉對她說今天午飯不必做了,他要出去會友,下午才回來,讓崔嬸把院子打掃一下就行了,下午3點過來準備晚飯即可。

崔嬸打掃好院子離開時,老劉還沒有出門,正在客堂裏站樁,她沒敢驚動,悄悄走了。大約11點,崔嬸正在自家門口晾衣服時,看見老劉出門往南走去,她還打了個招呼:“劉伯您出去了?”

老劉樂嗬嗬地點頭:“哎,出去了。”這是崔嬸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老劉。

下午3時許,崔嬸去劉宅準備做晚飯。劉家大門虛掩著,推門進入院子,看見客堂門開著。她像平時一樣,生怕一聲不響走進去驚到了劉老伯,就先喊了聲“劉老伯我來了”,屋裏卻沒像平時那樣傳來老劉的應答聲。入內一看,崔嬸大吃一驚——老爺子雙手捂著胸腹部倒在地上,臉色青灰,呼之不應;大著膽子上前蹲下推了推身軀,已經僵硬了!

小劉接到老爸出事的消息心急火燎趕回家時,劉念宗已經被一幹幫忙的鄰居放平在門板上了。他們告訴他,崔嬸先前發現情況不對,跑到門外大聲呼喊,大夥兒紛紛趕來。一看情勢,馬上有人去叫來了橫街上的名醫“史三帖”。“史三帖”到現場一看,也不搭脈了,直接搖頭:“準備後事吧!”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明情況,小劉自是悲痛欲絕,跪在父親的遺體前痛哭失聲。突遭變故,他隻覺得腦袋裏像是被灌了糨糊,什麽也不能想,根本不可能對老爸之死產生什麽懷疑。舊時,類似老劉的這種離世被稱為“急病而死”,如果有醫生郎中過來看過說了“無救”,那就是定論了。

三天後,喪事辦畢,小劉有了思考的時間,逐漸對老爸突然急病而歿覺得不可思議。老劉體質雖算不上強健,卻也是常年無病無災,而且極少外出吃飯,他的“急病”是否跟3月12日的這個飯局有關?

這些日子,小劉心裏帶著這個疑問,走訪了一些鄰居,特別是崔嬸,一次次問得非常詳細,大夥兒也都是有問必答,反複作了陳述,小劉並未發現有什麽蹊蹺之處。此事讓他頗為苦惱,這兩天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可否向楊老板提出請求,他老人家在南昌地麵人脈甚廣,三教九流都有朋友,其中不乏行業高人,如果介紹一個警察局的辦案老手,請人家分析一番,也許能夠解開這個謎團。

可是,以小劉與楊老板之間的江湖等級差別,他能夠見上楊老板一麵已經不容易了,哪敢開這個口?今天千秋鈞的出現使他看到了一線希望。看樣子,這位汪先生是楊老板的貴客,跟楊老板的關係不一般,如果這位汪先生肯幫忙請托,那可真是一個機會啊!正好汪先生問起父親,小劉就將一應心事向對方和盤托出了。

千秋鈞聽小劉說到其父曾是上饒集中營的總會計,馬上意識到老劉之死可能並非巧合。國民黨特務係統有行凶後發賞金的慣例,“碎石行動”的目標王肆兒是上饒集中營的頭牌劊子手,既然他經手殺害的我新四軍幹部人數最多,那麽賞金領得也應該最多。劉念宗是總管財務的,應該對王肆兒在集中營的情況非常了解。老劉在1942年脫離上饒集中營返回南昌,據情報顯示,那個大劊子手王肆兒去年也離開行伍隱居在南昌。

兩個月前,國共戰爭態勢已見分曉,國民黨必敗無疑,王肆兒已經失寵,國民黨方麵不會為他提供撤離大陸前往台灣或者海外的保護措施,他隻能繼續在民間隱藏。像王肆兒這樣的老特務,當然知曉中共“血債要用血來還”的原則,情知其在解放後若要繼續藏匿下去,那就得洗白身份(改名換姓這一步肯定已經走了)。僅僅洗白身份還不夠,要想一直保持“幹淨”,就必須具備一個條件——不能被人察知他藏匿在南昌。而對其在集中營的所作所為了解得極為透徹的劉念宗應該是他心頭的最大隱患,因此,劉念宗之死如果的確是他殺,那麽凶手極有可能就是這個王肆兒!

千秋鈞當即答應幫忙,小劉自是感激涕零,起身拜謝。千秋鈞趕緊攔住:“舉手之勞,不必如此。剛才我聽你說,當年令尊在集中營擔任總會計時,會計科裏還有三人,令尊可曾提起過?”

“這個我是知道的,我家裏還有他們會計科的一張合影呢。”

小劉介紹,另外三位是兩男一女,兩個男的分別是仇思量、畢留福,女的名叫樂天恩。仇思量是南昌人,老劉回南昌後,他接任總會計,和畢留福、樂天恩一起隨已改稱“戰時青年訓導團東南分團”的集中營去了福建。抗戰勝利後集中營解散,畢留福是東南亞華僑,回星加坡(即新加坡)去了。仇思量、樂天恩兩人都是國民黨軍官身份,辦了複員手續回家,仇思量回南昌,在“慈心典當行”做賬房先生;樂天恩老家在九江,家境不錯,開有三家商鋪一家作坊,她嫁給了做醫生的表兄,在家當全職太太。兩個月前老劉的葬禮,仇思量、樂天恩都來參加了。

小劉告辭後,千秋鈞即向楊繼亮說了相關情況。楊老板緩緩點頭:“汪君幫小劉進行調查,那是最好了。如果需要老朽做什麽,請盡管開口。”

次日一早,千秋鈞駕駛由“四通八達行”下轄的汽車運輸公司提供的一輛美製小吉普前往九江,打算找樂天恩了解情況。哪知,趕到九江一打聽,樂天恩竟然已經死了!千秋鈞心裏咯噔一下,腦子裏瞬間冒出“滅口”兩字。隨即去郵電局往南昌楊繼亮那裏打了一個長途電話,要求亮公立刻派人找到仇思量,不管他在幹什麽都暫且停下,將其接到“四八行”保護起來,等千秋鈞趕回南昌再說。

掛斷電話前,千秋鈞又報出了九江這邊的電話號碼,對楊繼亮說:“我就在這部電話機旁邊等您消息!”

一個小時後,楊繼亮回電:仇思量已於七天前暴亡!

第十一章 女軍官之死

像楊繼亮這樣的老江湖,即使沒沾過探案行當的一丁點兒皮毛,遇到曾在上饒集中營做過會計的三個財務人員在兩個月裏接二連三暴亡這樣的情況,也肯定會意識到其中的蹊蹺,更為專程從南昌赴九江調查的千秋鈞的人身安全擔心。

他在電話裏關照千秋鈞:“回程途中務必小心!你現在先不著急回南昌,九江思賢橋郭宅的主人郭泰龍是我的結義兄弟,我馬上給他打電話,讓他為你提供安全保護。他在九江地麵上雖然不敢說手眼通天,辦些尋常百姓沒法辦的事情還是易如反掌的。你若要調查那個樂小姐的死亡情況,他肯定能幫得上忙。”

千秋鈞對自己的人身安全倒沒太上心,這些年來,出生入死的情況不知遇到過多少次了。但楊繼亮最後那句話提醒了他一時間緊迫,耽擱一天就是浪費一天,若是讓王肆兒這廝逃了,再想找到他的蹤跡,還不知要費多大周折。於是,他決定按照楊繼亮的指點,前去拜訪郭泰龍。

原以為既然與楊老板義結金蘭,這個九江地麵上被人尊為“郭爺”的幫會頭子應該年歲不小了,哪知登門一見,竟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個頭矮小,隻及千秋鈞的肩膀,麵黃肌瘦,滿臉病容。

此公的性格倒頗爽快,招呼千秋鈞落座寒暄幾句,就解釋了自己這副病態的原委——如今共產黨軍隊已近在咫尺,隨時可以占領九江。中共不準抽鴉片,而郭泰龍沾染大煙多年,與其日後被強製戒絕,倒不如從現在起就自己戒斷。戒煙期間身體自然會發生一些狀況,實屬正常,其實這幾天已經好多了,最難過的那段日子,基本上算是熬過去了。

千秋鈞據此揣測,這位郭爺應該是個比較注重名聲和尊嚴的人,順著對方的話客套幾句,即言歸正傳。

剛見麵時郭泰龍稱他“汪探頭”,千秋鈞便知楊繼亮向郭介紹自己時,說自己的身份是一名偵探,此刻開口,他也不作自我介紹,隻說此番來九江是來找樂天恩小姐,哪知樂小姐竟然已經去世。其家屬當時就向警局報了案,但一個月過去,警局那邊卻杳無音信,故想通過郭先生找這邊警局的辦案刑警打聽一下是怎麽回事。

郭泰龍聽著覺得意外:“我大哥專門打來急電,鄭重其事再三囑托,就這事啊?我大哥要是早說,汪先生您根本不必親自出馬,來個電話關照一聲就行了。”

再看郭泰龍,已經把手伸向電話機了,接聽電話的左一聲“郭爺”右一聲“郭爺”的問候。郭泰龍打斷對方:“不說廢話,省城來了一位朋友,奉命了解上月都天巷金大夫妻子樂小姐在公園身亡之事,你讓負責這個案子的兄弟過來一下……什麽?已經結案啦?查清楚了?怎麽說…自殺?既然結案了,怎麽不告知家眷?這不是亂套了嗎……哦,結案報告還沒完成?這樣吧,你叫個弟兄把卷宗送過來,讓省城朋友自己看……對,要快,我這邊坐等!”

千秋鈞不得不承認,這回算是大開眼界了,這位郭爺竟然這樣跟警察說話,儼然一副上司架勢,開口就調命案卷宗,而且對方還真的答應了。這…這可真是無話可說了。

不久,樂天恩命案的整套尚未裝訂的卷宗就送來了,還有高倍放大鏡、一架德國“蔡司”照相機和一打膠卷。被差來的是一個年輕刑警,原以為他會留下,寸身不離守著案卷,直到千秋鈞看完,再把案卷帶走,哪知這人把一應東西往桌上一放,分別向郭泰龍、千秋鈞行禮:“郭爺,我先回去了,等您這邊完事,給李局長打個電話,我再過來拿。”

千秋鈞的認知再次被刷新。正感慨呢,郭泰龍對他說:“汪先生,您忙您的,我去隔壁屋裏歇會兒,到吃戒煙藥的時候了,不吃真怕撐不下去。”

這位郭爺果然是老江湖,離開前,還給千秋鈞提了個建議:“這上百頁卷宗一一看下來,可要花費不少工夫,汪先生您不如把它們全部拍成照片,我家裏有暗房,衝印出來不費事。卷宗總歸是要還回去的,但您可以把這些照片帶在身邊,事後再想查什麽,看看照片就得了。”

千秋鈞再一次大跌眼鏡。別看郭泰龍一副土豪模樣,居然還玩攝影?尋思這又是一個意想不到。當下采納了郭泰龍的建議,先把整套卷宗拍攝下來,衝印放大。這番操作折騰完,已是暮色初降時分。和郭泰龍一起吃過晚飯,千秋鈞這才開始研讀卷宗,了解到以下案情——

抗戰勝利後,已改稱“戰時青年訓導團東南分團”的上饒集中營解散,樂天恩以中尉軍銜複員,回到九江老家,不久與男友金耀焰舉行了婚禮。

金耀焰是留洋海歸,醫學博士,這年已經三十掛零。他跟樂天恩其實是姨表兄妹,不過舊時這種情況被稱為親上加親,沒有忌諱。婚後,金耀焰主持自己開的診所。樂天恩是科班出身的財務人員,又有數年從業經驗,這在當時屬於緊缺人才,但她謝絕多方禮聘,待在家裏當了一名全職太太。

婚後第二年,樂天恩生了一女,被夫婦倆及雙方父母視若掌上明珠。可惜時運不濟,女兒一周歲剛過就夭折了。樂天恩精神幾近崩潰,幸虧丈夫是內科專家,從上海請來一位早年留學時認識的精神疾病專家迪特教授給妻子診治,服了一段時間的進口特效藥,總算控製住了病情。

樂天恩康複後,突然對太極拳產生了興趣。上饒集中營有個特務叫陳貴搏,是太極拳發源地之一河南陳家溝人氏,自幼練拳,其太極功夫在第三戰區特務係統小有名氣,樂天恩有緣拜陳為師,學了大約一年的陳氏太極。

國術界老話曰:太極十年不出門,形意一年打死人。練太極拳若是想有小成,那就得熬。樂天恩拜了陳貴搏這樣一個高手為師,人也聰慧,一年學下來,已經被師傅認為“悟到了三分,可以深造”。可畢竟是年輕女子,早晚練拳站樁,很多同事邀約的業餘活動都參加不了,樂天恩漸漸就覺得枯燥了,於是開始偷懶。陳貴搏看在眼裏,也不說什麽,太極功夫注重隨緣,既然無緣,不練也罷。如此,樂天恩也就漸漸把這門功夫放下了。

說也奇怪,這次醫學專家把樂天恩從精神崩潰的邊緣一把扯回來後,她突然對打拳站樁重新有了熱情。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的是,當年特務師父老陳怎麽點撥也練不到位的那幾個招式,如今稍加練習,竟然行雲流水。除了太極拳,樂天恩每天上午都出去溜達一圈。她生性一向喜靜厭鬧,溜達的去處就是附近的公園。誰也沒有想到,樂天恩的這種散心方式進行到1949年3月12日,竟然和她年輕的生命一起,永遠畫上了休止符!

那天清晨有些薄霧,因為擔心下雨,去公園晨練的人較平時要少一些。樂天恩本也有些猶豫,但看家裏牆上掛著的氣壓計,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加之丈夫昨天聽了收音機裏的天氣預報,說今天是晴天,一會兒就出太陽,如此,樂天恩就決定照常去公園。這一離開家門,樂天恩從此就和丈夫陰陽兩隔了。

大約一個小時後,雲開霧散,原本擔心下雨躲在家裏的那些晨練的人紛紛出門來到公園,結果吃驚地發現樹上竟然吊著一個人,近前一看,正是樂天恩!大夥兒上前七手八腳把人從樹上解下來,平放在地麵上,有懂點兒醫術的過來一搭脈,已經晚了……

接下來就是警局的事兒了。千秋鈞此刻正在閱讀的刑事卷宗顯示,警局在接到報案後,立刻派出六名刑警和一名刑事鑒識員,由探長程九春率領趕到公園,稍後,法醫也到了。現場已被人們先前的救護之舉破壞,如果樂氏是被人殺害的話,根本無法從淩亂的足跡中找出疑似凶手的腳印。

那個年代刑事勘查技術手段有限,何況九江這樣一個小城警局,在這樣的露天場合,要想獲取凶手可能留下的指紋,其難度可想而知。樂天恩出門時擔心萬一下雨挨淋,帶了一把綠色雨傘,刑警在雨傘的木質傘柄上隻發現了死者自己的指紋。

樂天恩被發現時是吊在樹上的,法醫對其致死原因自然是重點關注,一番檢驗後得出了自殺的結論。經死者丈夫辨認,樂天恩用來上吊的那根色彩斑斕的繩子,是當年兩人去上海旅遊時路過一家體育用品商店買的跳繩。

至於樂天恩自殺的誘因,刑警通過對其家眷、鄰居以及公園裏那些武術愛好者的走訪了解,並查閱了樂天恩的治療記錄,最終認定與其所患的“輕度精神分裂症”有關,用現在的說法,大約就是抑鬱症。

不過,這個結論並沒有讓樂天恩的所有家屬信服。卷宗裏有兩份談話筆錄顯示,樂天恩的父母堅持認為女兒之死跟其夫對其關愛不夠有極大關係,因此斷然拒絕了男方家欲將樂天恩葬在九江家族墓地的提議,專程將女兒遺體運往上海的家族祖陵去安葬了。

如果僅看這份刑事卷宗,樂天恩的死還真像是自殺,一切都那麽順理成章,符合邏輯。可是,她以前在上饒集中營幹財務工作時的兩個同事劉念宗、仇思量竟然也先後猝死,那就顯得非常蹊蹺了,千秋鈞不能不把這三人的死亡跟王肆兒聯係起來。

這麽想著,千秋鈞突然對郭泰龍獲取這份刑事卷宗的方式產生了擔憂,這個案子由於結案報告尚未寫出,從程序意義上說相當於沒有結案,就這麽堂而皇之地把整套卷宗原件從警察局拿出來,不管辦案刑警是否協助凶手做了手腳,都會受到驚動吧?九江尚是敵占區,這麽一驚動,萬一對方衝自己下手,危險倒還在其次,如果因此連累了郭泰龍,那就有點兒於心難安了。

千秋鈞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心裏作出了決定:帶上這些照片,立刻離開九江,返回南昌!

想到就做,他也不跟主人打招呼,留下一紙便條,佯稱有急事須即刻返回省城。案卷資料就留在桌子上,那些照片則都帶在身上,不走前門,從後院越牆而出,把停在對麵那所小學裏的美製小吉普開了就走。

途中,千秋鈞作好了可能會遭對手攔截的準備,好在這種情況沒有出現。次日天明時分,他安全返回南昌。

第十二章 “老夫子”溺亡

楊繼亮正在花園裏晨練,對於千秋鈞夤夜急返略顯驚訝,問發生了什麽意外情況,聽後考慮片刻,臉色有些凝重:“如此看來,小劉他爸的猝死還真的蹊蹺呢!汪君,你可以暗中作一番調查,包括那個叫仇思量的會計。”見千秋鈞開了一夜的長途,精神依舊飽滿,楊繼亮破例中斷了已經堅持幾十年的晨練,“咱倆就在家裏喝個早茶吧,正好聊聊那個仇思量的死因。”

像楊繼亮這樣名廚出身的幫會大佬,飲食自有一番常人不及的講究,家裏準備的早茶比尋常茶樓供應的餐點還豐富。楊繼亮吩咐仆人關上小餐廳的門窗後離開,招呼千秋鈞入座,邊吃邊介紹接到千秋鈞從九江打來的長途電話後,他指派心腹弟子打聽到的有關仇思量的情況

仇思量接替了劉念宗的上饒集中營總會計職務,軍銜由上尉晉升到少校。他是中央大學的肄業生,術有專攻,學的就是數學,雖然沒有畢業就離開了大學,但在舊時也絕對算得上是高級知識分子了。加之他的外貌長相儼然一副學究模樣,被集中營特務稱為“老夫子”。抗戰勝利後集中營解散,仇思量屬於“技術軍官”,不在複員範圍之內。上峰對其已有安排,準備讓他去武漢行營總部擔任中校財政督察官。

這是一個肥缺,戰後正在搞接收敵偽財產,因接收官員貪汙腐敗,被民間諷刺為“劫收”。財政督察官是有權對接收官員進行審計的,一旦被他發現破綻,那對不起,移交軍法處,涉案官員吃不了兜著走。所以,財政督察官若是想撈橫檔的話,不必開口,自會有那班“劫收”大員源源不斷送上門來。可是,“老夫子”卻拒絕了上峰的安排,退出軍界回到了老家南昌。

仇氏家族在舊時的南昌乃是名門望族,別說仇思量有那份財政管理才能,即使啥能耐都沒有,要尋一個體麵而且收入不錯的職業也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誰知仇思量一律婉拒,最後去了一個親戚開的廠家,謀了一份賬房先生的飯碗。

他早年就已娶了妻室,生育子女各一,都在南京讀大學,家裏就妻子尤氏一人。尤氏已故的父親尤孟逵是楊繼亮的朋友,也是青幫中人。十年前尤孟逵病故後,來往漸漸淡了。昨天楊繼亮接到千秋鈞從九江打來的電話,隨即修書一封,指派一名心腹弟子前往仇家。去得快,回得也快。弟子報稱:仇先生已於七天前意外出事身亡!

出事那天,仇思量供職的工廠因稅務局緊急查賬,他隻得全天配合。一直查到傍晚方才結束,是否有偷稅漏稅的情況,尚需稅務官把一些賬冊帶回去研究後方才有定論。這種情形,在商界屬於“你懂的”,工廠老板自然要在飯館訂好晚宴,備妥禮品。而仇思量不管是否樂意,都要當好二號陪客的角色。

當晚這頓宴席,從傍晚6點半一直喝到快10點鍾了方才結束,仇思量自然不會少喝。飯館離他家不算遠,大約兩三裏路,老板不放心仇思量一個人回去,就讓自己的包車夫老周先把仇先生送回家。

老周把黃包車拉到仇家附近,卻不能再往前走了,因為要經過一條名喚“薛家橋”的石階拱橋,黃包車上不了台階。仇思量雖然喝了不少酒,但並沒有醉倒。他讓車夫就送到這裏為止,他自己走回去就行,反正過了橋再有半裏地就到家了。於是,老周拉著空車返回飯館繼續送老板回家。

沒想到的是,當晚仇思量竟然未曾回家。次日清晨,一夜未眠一直在等候丈夫的尤氏叫了輛出租馬車前往老板府上去打聽到底是怎麽回事。老板聞訊大驚,急問車夫老周。兩人聽老周把昨晚的情況說了說,擔心出意外,急忙趕往薛家橋。到得那裏,遠遠隻見橋上橋下、市河兩側站滿了人,都在看剛從河裏浮出來的那具屍體……

那年頭,警方對於這種情況,隻要外表沒有明顯遭到襲擊的痕跡,亦無死者親友能夠說得清死者與他人有什麽恩怨,根本不可能派員出警。隻要死者家裏無權無勢,哪怕塞了錢鈔打點,也不過是指派兩個警員到現場轉一圈,敷衍一番,最後得出個“酒後過橋,行步不穩,失足落水溺亡”的結論。仇思量是複員的“國軍”少校,仇氏家族又是望族,警局接到報警後倒是沒推諉,立刻派員前來查看,但勘查結果依然如此。

楊繼亮臨末對千秋鈞說:“南昌這邊的警局,有老朽的若幹徒子徒孫,汪君您看是否需要設法打聽一下,究竟是警局方麵因時局不穩風雨飄搖,無心認真辦案呢,還是背後另有玄機?”

千秋鈞已經有了主意:“如果咱們先把仇思量溺亡暫時擱在一旁,轉而去調查老劉猝死呢?”

楊繼亮原本就是一個伶俐人,加之經曆過一個甲子的江湖曆練,更是大智慧,當下便說:“這條路若是在平時,也許走得通;但現在……其中可能有點兒‘奧妙’啊!”

楊繼亮所說的“奧妙”,指的是昨天千秋鈞去九江調查期間,他的一個叫黃小財的徒孫登門給師爺送新茶時透露的幾句關於劉念宗猝死的閑話。

黃小財時年十九歲,其亡父是楊繼亮創辦“四八行”時的第一批部下,在小火輪上當水手。十年前,小火輪載著一船旅客在鄱陽湖上航行時,突然遭遇風浪翻船。老黃奮不顧身一連救起多人,力竭沉湖而亡。隻有九歲的黃小財沒了父親,一家人生活無著,楊繼亮決定由“四八行”供養老黃遺屬。十三歲小學畢業後,黃小財不想再讀書了,要求去“四八行”打工。楊繼亮把他安排在行裏跑腿。兩年後,江西省警察廳招收聽差(勤務),楊繼亮就把黃小財推薦過去,成了實權派副廳長戚豐義的貼身聽差,一年後又轉為衛士。

打自進了省警察廳,黃小財每月都要來楊公館兩三次,送些禮品。楊繼亮隻要有空,總會與其聊一會兒,聽小黃說些警界新聞。昨天小黃照例來看望老爺子,聊天時隨口提及劉念宗之死。

小黃說:“聽說南昌市警察局原本是要立案偵查的,省廳知道後下令不準立案,什麽原因不清楚……”

聽楊繼亮這麽一說,千秋鈞便知這事兒沒法往下查了。老劉已經死去兩個月,況且警察廳不讓查,那障礙就太多了。即便千秋鈞是秘密調查,也必須接觸老劉的親戚朋友、街坊鄰裏,難免不被注意到。無奈,他隻得放棄了這條線索。

喝過早茶,千秋鈞去客房休息。一覺醒來,天色已經擦黑。楊繼亮過來詢問他晚上想吃什麽,馬上讓廚房準備。他謝絕了老爺子的好意,要了碗麵條就把晚飯對付了。簡單吃過,他繼續梳理從九江帶回來的樂天恩一案的卷宗照片。

楊繼亮知道他有重要任務在身,也不過問,隻是告知:“如果汪君還要出門辦事,到賬房間取汽車鑰匙就是。”接著,掏出一枚省警察廳的金屬證章,“這是前年警察廳聘老朽擔任顧問時給的,在江西省的任何地方,一旦遇到盤查,隻要出示這枚證章,執勤警察就不敢為難你了。你拿著,沒準兒有用。”

千秋鈞看卷宗看了整整一宿。快要天亮時,他反複端詳挑出來的幾張照片,忽然一拍桌子,果然有問題!這位樂小姐肯定是死於他殺!

如此,千秋鈞必須冒險二赴九江……

第十三章 二赴九江

下午2點多抵達九江,還是先去郭泰龍的住所。郭已經接到義兄楊老板打來的長途電話,準備好飯菜等著千秋鈞,在座的還有那個一度愛好攝影的郭家公子,是郭泰龍按照義兄的吩咐特地叫回來的。

飯前,千秋鈞先做了一件事,請郭家公子給他拍攝了一張證件照,借用郭家的暗房把底片衝洗出來後,動手作了一些細微修改。郭公子被其修底片的技術極為崇拜,當下虛心請教。千秋鈞應付了幾句,老郭則找個借口把兒子扯出了暗房。千秋鈞趁這個機會銷毀了底片,把衝印出來的照片替換到一份國民黨江西省警察廳的證件上。

這本證件貨真價實,證件的正主兒與千秋鈞年歲相仿,係國民黨江西省警察廳機要督察官關震雨。關震雨是楊繼亮的幫會師侄,從這時開始,他就日夜待在其在省廳的辦公室裏“加班加點”,以防九江方麵軍警憲特保安團之類的機構打電話過來核實,到時他就會給出“確有關震雨其人”的回答。

這種臨時借用身份的做法在舊時的警察局算不上新鮮事,但連同證件一並“借用”出去的,倒是不多見,這背後當然是楊繼亮的活動能量在發揮作用了。僅僅“借用”不算,千秋鈞還要替換照片、偽造鋼印痕跡,一番折騰下來,這份證件歸還時也不能再用了。那怎麽辦呢?楊老板關照關震雨,事後去報館刊登一則啟事,聲明自己的證件遺失作廢。

那麽,千秋鈞是準備以“關督察官”的名義堂而皇之前往九江市警察局,以“督察”為名尋找樂天恩被害一案的線索了?他有這個想法,但眼下暫時還不能走這一步。他先得去樂天恩死亡現場作一番踏勘,確認樂氏確實是被人殺害後,再去找辦案刑警了解情況。

昨晚,千秋鈞在南昌楊公館反複研析樂天恩死亡案的卷宗照片,發現了其中的疑點——

據九江市警察局的刑事卷宗記載,樂天恩是在公園晨練後(或者去了現場但並未晨練,隻是在那株大樹下坐了一會兒),用隨身攜帶的兩端有木質手柄的跳繩拴在樹枝上投環身亡的,當時現場無其他人;附近應該有個別來公園晨練的人,但因樂天恩選擇的那個晨練角落過於冷僻且有晨霧,無人留意到。千秋鈞最初查看卷宗時,當然看過法醫拍攝的死者頸部繩索勒痕的照片,確實是典型的自縊身亡者身上常見的馬蹄形狀,這是法醫認定樂氏投環自盡的關鍵依據。但在二次查看照片時,千秋鈞用放大鏡仔細端詳,發現死者身上的繩索勒痕邊沿處似有細絲狀印痕,比較淺,用肉眼查看還真不易發覺。

這就不對了!樂天恩用來自盡的是一根跳繩,據其夫說,是從上海一家體育用品商店購買的,屬於精工細料製品,選用上好的長絨細棉紗由機器編織而成。當然,那時所謂的精工,也難免會露出一些棉紡細線的線頭,因是機器製造,其紋路是人字形的;而死者脖頸勒痕邊沿的那些極細的印痕,其紋路卻是螺旋形的,那應該是人工動力的機紡棉紗繩,也就是當時俗稱的“搖繩機”生產出來的產品,所用材料雖然也是全棉,卻比體育用品商店出售的專用跳繩明顯粗糙,而且編織紋路並非人字形,而是與手搓繩索一樣的螺旋形。這也就是說,卷宗所載以及作為證據拍攝下來的跳繩並非從死者脖子上解下來的那根。

不僅如此,千秋鈞還發現,卷宗裏顯示的現場勘查過程明顯粗糙,照片拍攝得也並不專業。比如,根據民國以來北洋時期的北京警校、1927年後南京政府辦的杭州警校、南京警校所使用的教材規定,刑警在勘查繩索懸吊致死現場拍攝照片時,應該使用白底上有黑色尺度標識的專用標杆,以便拍攝出來的照片有一定尺寸參照,而且這種照片得拍攝數張。可是,卷宗裏卻隻有一張從地麵到懸掛死者的樹枝的局部照片,並未使用標杆。

另外,按照規定,為防止事後現場照片被調換,拍攝此類照片時鏡框內須有至少一個扶標杆者(通常是出現場的警員,有時人手不夠,也可以從看熱鬧的吃瓜群眾中叫一個幫忙),可是,卷宗裏的那張照片上沒有人物,隻有地麵和樹枝一角。

照片上為何不顯示標杆?千秋鈞認為,多半是有人故意要隱瞞從地麵到那根係繩枝丫的高度。樂天恩投環時應該腳踩石塊、磚頭抑或其他能夠承擔得起自己體重的東西,把脖頸伸進繩圈後,再把腳下的墊高物踢開,雙腳懸空。因此,刑警勘查現場時須找到那些墊高物,並把墊高物放在死者上吊時的原位進行拍攝。現在的情況是,墊高物沒有出現在現場照片裏,而樂天恩身高一米五六,據此推算,她用來墊高的東西還應該不少,否則以她的身高,很難完成上吊的動作……

以上疑點,加上當初曾在上饒集中營財務室共事的四人之中的三位(一人遠赴海外)都在兩個月內蹊蹺死亡的“巧合”,千秋鈞有足夠的理由懷疑這是一宗為滅口而實施的連環凶殺案。結合“碎石行動”的工作對象王肆兒其人藏匿於南昌的情報,千秋鈞推斷,作案者很可能就是這個大劊子手王肆兒!

綜合上述情況,千秋鈞反複權衡,最終決定選擇九江作為突破口。但在正式啟動調查前,他需要對樂天恩出事的公園現場作一個實地勘查。

飯後,千秋鈞即離開郭宅,前往公園。這時已是下午4點,公園裏的遊人、茶客早已離去,千秋鈞也不必擔心引人注目。公園入口一側立著一塊假山石,上麵掛著公園的導遊圖。千秋鈞在假山前駐步,目光略略一掃,便已判斷出被武術愛好者選為晨練點的應該是東南側的那片樹林。信步過去一看,樹下的草坪禿了一塊,明顯是不久前被許多人踩踏導致的,就是這裏沒錯了。再往樹林深處走,有一個角落似是眼熟。他從未來過這個公園,所謂“眼熟”,是因為之前反複查看卷宗照片之故。那株樹皮斑駁的百年銀杏大樹就在眼前,一根碗口粗的枝丫從樹幹一側斜伸出來,應該就是樂天恩上吊的那棵樹了。

目測地麵到枝丫的高度不低於三米六,而卷宗裏的記錄顯示,樂天恩上吊用的那根跳繩的長度是兩米五。這個長度和樂天恩一米五六的身高基本匹配,不過用來在這棵樹上投環自盡,似乎稍嫌短了一點兒——兩米五的繩子甩到枝丫上,還要從另一頭拽下來,綰出一個套在脖子上的繩圈,以樂天恩的身高,是很難夠到那個繩頭的。若是腳下墊石頭,少說要墊上半米高,現場哪來那麽多石頭讓她墊?現場照片上沒有任何墊高物,這個事實本身就表明勘查現場的人員發現了這個矛盾,故意含糊過去了。

為了證實這一點,千秋鈞瞅瞅四下無人,也懶得攀爬上樹了,雙臂上伸腳下發力一個躥跳,雙手就搭住了那根枝丫,再一個引體向上,整個身體就騎在了那根枝丫上。仔細觀察,枝丫上果然有明顯粗於跳繩的摩擦痕跡。正如之前的判斷,結束樂天恩性命的並非那根跳繩,而應該是粗於跳繩的棉紗繩或者麻繩。

下到地麵,千秋鈞心想總算沒白來一趟,樂天恩的確死於他殺。接著,他就對凶手的作案過程進行了還原。

首先是劉念宗、仇思量、樂天恩三人為何會被滅口。他們都是上饒集中營的財務人員,了解集中營的財務賬目,其中一項被凶手視為心頭大患的,就是他每次殺害新四軍被俘幹部後領取的賞金。以前他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哪知上饒集中營解散後卻遭到了冷落,抗戰勝利後國民黨特務係統搞“複員”,被打發回了南昌老家。

他在集中營犯下的罪行,即便在特務係統內也屬於保密內容,不可能被外界知曉,但再保密也瞞不住劉念宗等財務人員。處於國民黨統治下,他們顯然是不敢把王肆兒的罪行透露出去的,哪怕對家人也不能說。再者,他們當初前往工作時,簽有“保證書”,每個人離職時還曾領過封口費(相關文件中稱為“永久性保密津貼”),如果回到地方後膽敢泄露,不管有意無意,不管是否造成後果,隻要被發現,軍法督察部門就會啟動追懲程序,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因此,回到南昌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王肆兒對此並不擔心,有“黨國”護著嘛!他當然知道劉念宗等人都是江西老鄉,也知道其中一人離職後去了海外,樂天恩回到祖籍九江,而老劉和仇思量依然在南昌本地生活。千秋鈞估計,抗戰勝利後,王肆兒跟劉念宗、仇思量、樂天恩甚至可能吃過飯敘過舊,互相之間可謂知根知底。王肆兒有“封口令”護身,可以放心跟他們交往,不擔心老劉等人在外麵亂說。

可他沒想到,不過兩三年,“黨國”就變成了一座搖搖欲墜的殘破大廈。如此,他就不得不考慮一個問題——南昌被中共占領後,肯定會如同北方的解放區那樣清算反革命分子。而以王肆兒的嚴重罪行,不用懷疑,共產黨的清算名單裏不僅有他一號,而且排位靠前。到時怎麽辦?逃亡海外他沒有那個人脈,就是跑到南方其他沒解放的城市去,也需要進行一定的準備,不是說走就能走的。而形勢不等人,王肆兒決定先把中共方麵緝拿自己的線索切斷,至少可以獲得暫時的安全。於是,就有了兩個月內劉、仇、樂三人的蹊蹺死亡。

劉念宗是王肆兒第一個滅口對象,仇思量雖然也生活在南昌,但王肆兒擔心在殺害劉念宗之後繼續在南昌動手可能引出不必要的麻煩,萬一有人把這兩人的死亡聯係起來,那可就弄巧成拙了。出於這個考慮,樂天恩成了他的第二個目標。

王肆兒在下手之前很可能不止一次去過九江,利用其特務技能不露痕跡地對樂進行盯梢,了解其平時的活動規律。樂天恩近乎雷打不動的晨練習慣,被王肆兒認定為下手的最佳時機。他應該是提前兩三天潛往九江的,一是對之前獲知的樂天恩的活動規律進行複核,看是否有變化;二是要等候一個合適的日子,比如陰雨天,作案現場的晨練者少些。

這個日子很快就讓他等到了,甚至比他預想中的陰雨天還好,雨大了目標可能不出門,而那天僅有晨霧,並未降雨,還可以借著晨霧隱藏自己的形跡。

那天清晨,王肆兒預先潛入公園,埋伏在樂天恩平日晨練的位置附近。待樂天恩抵達,他躡足靠近,猝然下手。王肆兒是行動特工,幹這一套自是得心應手。憑其那號稱“鐵臂膊”的上肢力量,隻需在後腦勺來一下,就足以將樂氏擊昏。而樂天恩毫無防備,頓時中招,失去意識。接著他偽造自殺現場,用事先準備好的繩子在樹枝上打了一個活結,把樂氏掛上去。樂氏窒息而亡,在脖頸上留下了如同自縊一樣的勒痕。然後,又從附近找了些磚石之類散落在屍體下方,作為樂氏上吊時腳下的墊高物。

讓千秋鈞百思不解的是,那根上吊的繩子怎麽會從棉紗繩或者麻繩變成了樂天恩用來健身的跳繩?對於一個從省城遠道密赴九江來殺人的凶手來說,麻繩或者棉紗繩跟死者自己的跳繩似乎並無多大區別嘛。不過,這個細節跟認定他殺沒有關係,往下千秋鈞隻管抓住這個線頭順藤摸瓜去尋找王肆兒的下落就是。

樂氏案件的卷宗顯示,調查該案的為首警官叫程九春。回到郭宅,千秋鈞向郭泰龍打聽此人的情況。

像郭泰龍這樣的人物,對本城地麵上權力機構的相關人事自然略知一二,特別是對跟幫會安危有密切關係的警務係統,更是了如指掌,當下便對程九春其人作了一番簡介。

這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九江人,今年四十掛零,出身小商販家庭,其父三十年前中了一次彩票發了一筆財,開了一家茶葉店,經營至今,生意做得不溫不火,一家人日子過得還算滋潤。程九春自幼聰明,不過膽子很小,初中畢業後不知怎麽的,竟報考了當時坊間不甚待見的省警察速成學校,十八個月畢業後回到九江,進警局做了一名刑警,這在當時也算是“科班出身”了。他的刑偵業務屬於中等偏上,偵破過一些刑事案子,在本城小有名氣。不過不會鑽營,幹了二十來年警察,至今隻混到個探長,相當於刑隊下麵的一個組長,手下有五名刑警,算是一個團隊。

郭泰龍知道千秋鈞不會平白無故打聽程九春,介紹完上述情況,問千秋鈞是否需要跟老程見麵,打個電話就可以把這人叫來。千秋鈞尋思,見麵當然是需要的,不過見了麵隻怕要給這個資深刑警一點兒顏色看看,不能讓郭泰龍出麵約他,得另外想個法子。

想個什麽法子呢?千秋鈞離開郭宅,去了大中路上的一家旅館。這家旅館的名字喚做“大福舍”,是一家百年老字號。此刻,千秋鈞就要把“大福舍”作為舞台,在這裏上演一出驚險劇把探長程九春誘來,施展手段,逼其供出殺害樂天恩的凶手!

第十四章 “大福舍”槍擊事件

千秋鈞進門後,向賬台要了三樓的一間客房。“大福舍”的客房不編房號,每間客房都有個雅致的名字,他選中的這間名喚“寒廬”。上樓進房間巡視一遍後,他才用樓梯口的公用電話撥通了九江市警察局,請接線員轉程探長辦公室。這時已是黃昏時分,他不太肯定程九春是否還在班上,尋思著若是已經下班,那就隻好讓警局值班秘書派人去程家傳話了。

還好,程九春正要下班回家,剛離開辦公室,就聽見裏麵電話機鈴聲乍響,又轉身開門接聽電話。千秋鈞自稱來自省城,係省警察廳機要督察官關震雨,奉上命特地來九江找程探長談話。因為要顧及程探長的麵子,所以沒去警局,而是把談話地點放在“大福舍”,有請程探長移步過來,到三樓的“寒廬”見麵,備有薄酒,邊飲邊談。

程九春生性膽小,平時在警察局,隻要碰見比他職級高的,不管是哪個警種哪個科室,見麵都是滿臉賠笑,客氣問候。現在聽說是省警察廳機要督察官前來找自己談話,不由得一個激靈,忙不迭口稱“長官”,連連應諾,心裏更是忐忑不安,但願別是因為樂天恩那樁案子。

一會兒,身穿便服的程九春趕到了“大福舍”,徑上三樓,在“寒廬”門口駐步。喘了一口氣,這才小心翼翼地用指關節輕輕叩門。千秋鈞在外間靠窗的桌前迎門而坐:“是程探長吧?”程九春進門,首先向千秋鈞九十度鞠躬:“長官好!卑職程九春奉召晉見。”說著,掏出警官證,雙手奉上,“這是卑職的派司,請長官查驗。”

千秋鈞不接,淡淡道:“不必!我看過你的檔案,裏麵有你的照片。程探長,請坐。”

程九春明顯一副受寵若驚的神情,在桌子對麵的那把椅子上落座,但證件已經遞出來了,人家不看,自己也不好馬上收回,遂恭恭敬敬放在桌麵上,對方想看,隨手可取。這時,外麵有人叩門,兩個茶役送上酒菜,道聲“二位先生慢用,有甚吩咐請按電鈴”,繼而雙雙退出,把屋門關上。

千秋鈞指指桌上的警官證:“請程探長收好。”

程九春這才遵命把證件放回衣兜,目光再回到桌上時,原先那個位置竟然已經放上了一本江西省警察廳的證件,上麵還壓著一枚隻有全省警務係統高級警官才有資格佩戴的琺琅銅質鍍金證章。對方的職級,想必是自己做夢都想不到的,而且動作敏捷輕靈,簡直聞所未聞,他看千秋鈞的目光中又多了一分畏懼。

“程探長,這是我的證件,咱們初次見麵,還是仔細點兒好。”

程九春雙手捧起證件證章,一臉的誠惶誠恐:“卑職不敢,請長官收好。”

隨後兩人喝酒品菜,聊些九江的風土人情,程九春漸漸放鬆了些,也敢主動開口說話了,舉止也沒那麽拘束了。於是,千秋鈞切入正題:“我此次奉命來九江,是為程探長最近辦的那樁公園命案。程探長可能不知道,那個死掉的樂小姐是有點兒背景的,聽說過嗎?”

程九春頓時又緊張起來,期期艾艾道:“卑職聽說樂小姐曾是國軍中尉,供職於上饒那邊的‘中央青年訓導團東南分團’,具體情況不清楚,那裏是第三戰區顧司令長官下令嚴格保密的單位。”

“樂小姐有個姓祝的表姐,上海人,抗戰前去美國留學,後來嫁了個美國外交官,現在是駐上海總領事。祝表姐得知表妹樂小姐莫名其妙在你們九江這邊的公園吊死了,認為其中有隱情,就把這事跟老公說了。洋人你也知道,遇事頂真,前不久在美領館舉行的一次高規格舞會上遇到經國先生的秘書,提及了此事,上峰給省廳黃廳長打了電話,要求查明該案。省廳層層落實,這不,就把我派過來了。”

程九春恍然,前天分管刑偵的警局副局長派人取走樂天恩一案的卷宗,原來就是為了這個!看來,眼前這位三十來歲的省廳高級警官到九江已經有幾天了,一直沒找自己,但人家可沒閑著。這該如何是好?

他的腦子裏轉開了風車,尋思自己其實是“無辜”的,隻不過在這件事上運氣不佳,成了風箱裏的老鼠。權衡利害,還是先顧自己的飯碗吧,遂決定向這位來自省城的督察官和盤托出。

千秋鈞是何許人,一眼就看透了對方的心思,暗忖這家夥居然如此不經嚇唬,不知他這些年的刑警是怎麽幹過來的。他再次給程九春斟酒:“據我了解,程探長並非為非作歹之人,也沒有拉幫結夥的愛好,以前辦的案子,每一樁都是獲得上峰認同的。在樂小姐這個案子上,即便有些不為人知的隱秘,恐怕也是身不由己。你不必過於緊張,把一應情況對我說清楚就是了,待我回省城匯報時,自當為程探長開脫一二……”說著,向程九春舉杯敬酒。程九春與千秋鈞碰杯,把酒杯端到嘴邊又放下了:“長官,我還是先把情況說了再喝酒吧……”

事後,千秋鈞頗為懊悔,倒不是說錯了什麽話,而是程九春的態度讓他放鬆了警惕,往下發生的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險些釀成無法收拾的局麵!

千秋鈞還沒答話,有人輕輕叩門。“哪位?”

門外傳來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廚房的,送湯來了。”

程九春用目光詢問是否要開門,千秋鈞微微點頭。程便起身去開門。房門剛剛打開,隻聽程九春“咦”了一聲,跟著就是仿佛開啤酒瓶子一般“噗”的一聲。千秋鈞立刻意識到,這是裝了消音器的手槍在射擊。他瞬間做出反應,整個身體就像彈簧般一躍而起,離開了原先的位置。

幾乎同時,對方射出第二顆子彈,穿過座椅的靠背,鑽進了護牆板。千秋鈞是“千家班”飛刀絕技的傳人,目力非尋常人可比,雙腳還沒著地,已經看清房門口有兩個人。確切地說,應是一個黑布蒙麵的持槍男子,以左臂挾持著一個燙發女子,見第二槍射空,男子正移動槍口,企圖第三次扣動扳機!

千秋鈞哪能給他機會,一道寒光閃過,緊跟著是蒙麵凶手的驚呼,手槍掉落在地板上。說時遲,那時快,千秋鈞飛身躥至門口,身形移動之快,端的猶如閃電。凶手右手腕被千秋鈞擲出的三寸長的特製小攮子擊中,深及骨頭,痛得腦子一片混亂,見千秋鈞猶如下山猛虎一般撲來,心膽俱裂,不敢跟千秋鈞徒手搏鬥,把人質朝前用力推出,轉身便逃。

人質前撲的勢頭頗猛,千秋鈞情知如果不擋一下,隻怕一頭撞在桌子或者牆上,當場撞死也難說。不得已,伸出雙手扶住。但他還是低估了凶手的力道,差點兒沒扶住,腳下站立不穩,連帶著一個趔趄。

這片刻的耽擱,導致千秋鈞錯過了追擊的時機,蒙麵凶手已經順著樓梯下到二樓。千秋鈞顧不上身中一槍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程九春,飛速跑到走廊盡頭的樓梯處。對方是個厲害角色,生怕已經聽見動靜的房客湧出來堵住去路,幹脆從二樓走廊的窗戶一躍而下,落到相鄰平房的房頂上,踩著瓦片一溜煙跑了。

千秋鈞追到二樓窗口,探頭朝外查看,已經不見凶手的人影,隻聽見漸行漸遠的瓦片破碎之聲。無奈,隻好轉身返回“寒廬”,心情多少有點兒沮喪。不知那程九春情況如何,他不敢樂觀,這麽近距離挨上一槍,又是麵對麵射擊,哪怕凶手是個外行也多半能擊中要害,估計凶多吉少。哪知回到房間一看,程九春竟然自己支撐著坐起來了,還拔出了隨身攜帶的勃朗寧手槍。再看那個女人質,依然在地板上蜷縮著瑟瑟作抖。

千秋鈞一時顧不得她,先撿起凶手掉在地上的手槍,然後在程九春麵前蹲下,準備查看他的傷勢,這時,“大福舍”的寧老板氣喘籲籲上樓來了。

那年頭,經營餐飲、旅館、行院、賭場、煙館等行業的,都需搞好跟警察局的關係。“大福舍”住宿餐飲兼營,寧老板自是加倍注重公關,跟資深刑警程九春相當熟。先前程九春過來時,寧老板已經跟他見過麵,知道他是來會“寒廬”的客人的,料想必是案子方麵的事,不敢過來套近乎。聽說“寒廬”發生槍擊事件,嚇得六神無主,半晌緩過神來,趕緊吩咐關上大門派人把守,不準任何人進出。賬房先生問是否趕緊打電話報警叫救護車,寧老板經營旅社多年,經驗還是很豐富的,知道有時候報警反而弄巧成拙,搞不好還後患無窮,遂對賬房先生說:“暫時啥也別做,等我上樓去看看再做計議。”

當下,見程九春身上血流不止,不由得暗暗心驚,好在看上去性命無礙,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果然,程九春開口了:“我這條命,算是撿來的!寧老板,你這邊沒打電話報警叫救護車什麽的吧?”

寧老板一個勁兒搖頭:“沒有!沒有!我讓人把大門關上了,不準任何人進出哩。”

程九春強自支撐著:“寧先生懂規矩。這是江湖私事,自會按江湖規矩處理,無須驚動官家。”

“程先生您先忍一忍,我這裏有祖傳古方金創藥,可以止血止痛,我這就下去拿!”說著轉身要走,這時寧老板方才留意到旁邊還倒著個人質,又是一驚,“這不是裴小姐嗎?你怎麽……進來了?”他硬生生把“摻和”兩字咽了回去。

這位裴小姐是贛州富商名紳裴錦章的女兒,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生,省教育廳的督學,昨天從省城來九江視察當地教育情況,下榻於“大福舍”。今晚事發前,她走出下榻的客房,想到樓梯口借用公用電話打給贛州家裏,不料,剛出門就撞見了那個蒙麵凶徒。對方立即掣出手槍逼住:“不許吭聲,不然要你命!”隨即將她控製住,並交代往下如何配合。裴小姐魂不附體,隻有乖乖任其擺布。

驚魂甫定,裴小姐哭哭啼啼說了情況。寧老板連連道歉:“對不住!對不住!讓裴小姐受驚了……”隨即喚來走廊裏的茶役,讓他們把裴小姐送回房間,她有什麽要求,一概滿足。

寧老板快去快回,取來了金創藥和消毒創口的白酒。千秋鈞一看他那架勢就知道是外行,說還是讓我來吧。千秋鈞這樣的高級特工,在處理外傷方麵,其水平可以開一家私人診所了。

當下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消毒、上藥、包紮一係列工序,其間對寧老板提供的金創藥讚不絕口,說這藥不但是古方配製,而且用料也是貨真價實。

寧老板再三向千秋鈞致謝:“這房間弄髒了,給您換個房間吧,對麵的‘竹庵’正好空著。”千秋鈞攙扶著程九春去了對麵的套房,寧老板知道這裏沒自己什麽事了,借口要安撫其他客人離開了。

屋裏隻剩下千秋鈞和程九春兩人,程九春撲通一聲跪下,就要給千秋鈞磕頭:“長官,我這條小命可是托了您的福,否則即便逃過了第一槍,也躲不過第二顆子彈!您那手暗器功夫,堪比江湖高手!卑職沒想到,省廳藏龍臥虎,竟然有您這樣的人物!”

千秋鈞剛才給程九春處理槍傷時,已經明白了這位探長逃過蒙麵凶徒幾乎零距離迎麵一槍的原因:從警多年,警惕性很高,他在打開房門冷不防麵對凶徒槍口的瞬間,下意識地身體側移進行規避。這個動作非常有效,當胸射來的那顆子彈沒有擊中心髒,而是在鎖骨下方靠近肩膀的位置打了個對穿。當然,這麽近距離挨上一槍,反抗能力肯定是沒有了。如果不是千秋鈞及時出手,凶徒想必是要給他補上一槍的,那他可就再也躲不開了。

當下,千秋鈞扶住程九春:“程探長死裏逃生,靠的是多年來形成的職業性反應,不用謝我。不過,剛才那個家夥百分之百是衝你來的,你可有什麽仇家?”程九春咬牙切齒:“這個凶手盡管蒙著麵罩,但我還是能認出來,他就是唆使我在樂小姐命案調查中做手腳想蒙混過關的那個王先生!”

接著,程九春就把一應情況向麵前這位“關督察”和盤托出:“長官您不知道,那個樂小姐是共產黨!”

千秋鈞大感意外,但臉上依舊聲色不露:

“何以見得?”

第十五章 “千家班”的絕活

樂天恩死亡前一天,正好輪到程九春坐鎮刑隊值星崗。所謂值星崗,就是以探長身份擔任整個刑警隊當晚的值班負責人,代表刑隊隊長行使權力。因為九江發案率不高,刑隊九名探長輪流擔任夜間值星官時,一般說來還是能夠照常休息的,不過是從家裏移到局裏而已。早晨六時,門衛來電,說門口來了一個男子,持武漢行營直屬特務大隊證件,口口聲聲要見警局值星警官。程九春一聽,就皺起了眉頭。他當了二十餘年警察,知道凡是“丘八”登門,必無好事。若是“丘八”中的“特”字號過來,差不多就是麻煩事兒要降臨的前兆了。

來者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瘦高個兒男子,雖然瘦,但看得出來很結實,步履輕健,目光機警,仿佛一頭叢林獵豹。他掏出一本深藍封麵上燙印著“中華民國中央政府武漢行營”金字的派司,揭開封麵,露出裏麵的正頁,照片、鋼印一應俱全,身份欄顯示,此公名叫王寶楨,武漢行營直屬特務大隊少校。程九春哪敢伸手去接,連連作揖,點頭哈腰。

王寶楨向程九春道明來意:“我來貴地是為執行一樁武漢行營最高長官親自下達的任務——九江有個名叫樂天恩的女子,據線報,她是一名共黨分子,上峰特令將其密裁,我剛才已經執行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比尋常人說家裏宰了一隻雞還隨意,程九春卻是心驚肉跳,繼而產生了疑問:既然你已經把人家給殺了,還來警局找我幹嗎?

對方解釋:“估計一會兒就會有人來電報警。聽說昨晚是程探長擔任值星官,該今天上午8點鍾交班,那時候估計已經接到報警了,那往下出警勘查現場的事兒,就拜托閣下了。我設置了一個‘上吊自盡’的現場,一會兒程探長率領刑隊眾弟兄出警,圍繞著這個‘事實’調查即可,你們的勘查結論就是,樂小姐因長期精神疾病產生嚴重的厭世情緒,故而投環自盡。”

程九春聽著,隻有點頭的分兒:“是……是……”

王寶楨把一枚黃金戒指放在程九春麵前的辦公桌上:“一點兒小意思,弟兄們辛苦,拿去買包煙抽。”言畢,轉身出門,匆匆而去。

這個情況出現得實在太突兀,程九春一時有點兒懵懂,還沒回過神來,電話鈴響了——果真是報警電話!

報警人是公園門衛,說有人上吊,已經死了。如果沒有之前王寶楨的到訪,程九春是不會帶隊出警的。那年月,上吊、投河之類並不鮮見,別說刑隊探長了,就是警局下麵分駐所(即後來的派出所)的警察,若無上峰指令,也懶得去瞅一眼。但因為剛才王寶楨的到訪,程九春不敢大意,他必須帶隊出現場。

程九春對王寶楨的身份深信不疑,在他的從警生涯中,各種各樣的證件不知檢查過多少,那本武漢行營特務大隊的證件肯定是真的,而對於王寶楨奉命趕來九江密裁樂天恩的說法,他也完全相信。在他二十餘年的刑警生涯中,接觸到或聽說過的“黨國”特務幹的這種“濕活兒”(特工行話,即暗殺、投毒、爆炸、綁架等行動)少說有上百樁。再看王寶楨的那副作派,一看就是職業老特務。別說他一個小小的刑隊探長,就是九江警局的局長,也得對其言聽計從。如此,程九春還沒出警,勘查結論就已經在他心裏擬好了。

以程九春資深刑警的職業目光來看這個現場,王寶楨先前所言的“知道怎樣掩飾細節”之語,還真不是誇口。連稍後趕來的法醫在進行初步屍檢時也根據死者脖頸上的“馬蹄形勒痕”,認定死因為自縊身亡。不過,程九春二十多年的刑偵飯也不是白吃的,這個自殺現場偽造得雖然逼真,漏洞也不是沒有,比如那些用來作為墊高物的磚頭石塊之類,明顯敷衍了事。而且,勘查現場的刑警還在死者的提兜裏發現了一根跳繩。

那問題就來了,既然隨身帶著跳繩,為什麽還要另外找根麻繩上吊?也許可以解釋為跳繩的長度不夠,所以準備了一根麻繩。可既然是出來自殺的,已經準備了麻繩,何必多此一舉再把跳繩帶上,難道在自殺前還要鍛煉一番不成?這完全不符合一個自殺者的心態嘛。而且即便是這根麻繩,跟那些墊高物的高度也對不上。如果說自殺是臨時起意,那又根事先準備麻繩相矛盾了……

於是,一門心思要得出自殺結論的程九春,在進行現場記錄時用那根跳繩替換了麻繩——死者是用每天都帶在身邊的跳繩自盡的,這樣看上去更符合邏輯。至於跳繩的長度似乎不夠,他相信沒人會注意到這一點。萬一被上峰看出破綻也不怕,隻要把“武漢行營特務大隊”抬出來,相信不論刑隊隊長、分管副局長乃至局長等一幹上司屆時就會“都懂的”。至於王寶楨留下的那枚金戒指,程九春倒沒有獨吞,拿出去兌換成銀洋,探組眾人平分了。

本以為這樁案子就這麽壓下去了,誰知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況。他先是聽說分管副局長調閱了本案的案卷,難免心中惴惴;沒隔幾天,又被眼前這位“省警察廳機要督察官”召見,談話期間,闖進來一個蒙麵凶徒朝自己開槍,險些小命就沒了。

“關督察”向他透露的情況,更是讓程九春如遭五雷轟頂——這個禍惹大了!死者樂小姐竟然還有一個能夠“通天”的親戚!程九春意識到,這位來自省廳的“關督察”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坦白交代要緊,把情況講清楚,或許人家還能給自己說幾句公道話。直到遭到槍擊前,程九春對於“武漢行營特務大隊少校王寶楨”的身份和其所謂的“樂氏是中共”的說法依然沒有絲毫懷疑。不料這位“王少校”對他一番“叮囑”之後,竟然沒有離開九江,還惦記上了他程探長,而且知道他在“大福舍”接受“省廳機要督察官”的調查。顯然,“王少校”不願其殺害樂氏的秘密外泄,遂施出殺人滅口的老套路。

剛才開門的時候,盡管對方黑布蒙麵,程九春還是一眼認出了“王少校”,腦海裏當即就冒出了大事不妙的念頭。電光石火的瞬間,他憑借本能的反應逃過一劫,倒地裝死的當兒,對於樂氏命案也有了一個準確定位:樂天恩被害跟什麽“中共”、“武漢行營特務大隊”應該沒有關係,而是那個不知真假的“國軍”少校炮製的凶殺案。至於為何要殺樂天恩,可能有更加隱秘的背景。

聽程九春如此這般作了上述陳述,千秋鈞問道:“程先生能肯定剛才衝你開槍的蒙麵男子,跟之前以武漢行營特務大隊少校身份拜訪你的王寶楨是同一個人?”

“肯定!雖然他蒙著臉,但我認得他的眼睛!”程九春是有著二十餘年警齡的老刑偵,別的不說,眼力應該不錯,千秋鈞沒有理由懷疑,當即決定循著這條線索繼續追查下去。他檢查了王寶楨掉落的那支手槍,彈匣裏還有五顆子彈,滿意地點點頭,憑他的槍法,這五顆子彈足夠幹掉五個對手了。

離開前,他問程九春往下打算怎麽辦。程九春說:“這個自稱王寶楨的家夥即使真的是特務,也跟武漢行營沒關係,他不可能留下如此明顯的追查線索。他滅口的目的沒達到,反而受了傷,估計不敢再次對我下手了。我有個親戚是西醫外科醫生,我去他那裏處理一下傷口,然後就回警局待著,對方膽子再大,也不至於明目張膽進警局行凶。這事究竟是什麽背景,我一個小警察,壓根兒不想知道,隻要此後對方不再找我麻煩,我就謝天謝地了。長官,你回頭向上峰匯報的時候,可要幫我美言幾句……”

千秋鈞點點頭:“如此最好,這個人由我來對付就是了。你回警局待著,有什麽情況,我電話通知你。”

剛才那一場混亂,不少客人都在樓梯口探頭探腦。為避免引人注目,千秋鈞幹脆也走了窗戶。離開“大福舍”一段路,他攔下一輛出租馬車,吩咐車夫去教會醫院。馬車駛至醫院附近一家舊貨夜市時,千秋鈞付錢下車。步入店堂轉了一圈,買了一件八九成新的米色卡其布夾風衣和一頂灰色春秋薄氈寬簷禮帽。穿戴好,悠哉遊哉出了門,信步前往教會醫院。

千秋鈞先去了掛號處,問剛才是否有一位中年男子前來掛急診號處理外傷。掛號處值夜班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微胖女子,有著一張福態明顯的笑臉。她告訴千秋鈞:“有一個這樣的患者,不過他開始沒說看外傷,而是要看皮膚科。我跟他說本院夜間沒有皮膚科急診,他才掛了外科的急診號。”

外科急診室旁邊拐彎進去,一間屋子門框上釘著“主任室”的木牌,千秋鈞敲門而入。屋裏的男子應該就是科主任了,正在翻看一本至少厚達兩寸的硬封麵外文醫學著作。千秋鈞反手關上門,客客氣氣招呼:“主任您好!”

這位主任長得斯文,行為舉止更是斯文,起身向千秋鈞點頭致意:“您好!請問有什麽需要為先生效力的?”

千秋鈞上前兩步,出示那本換了照片的省警察廳派司:“我來自省城,向您打聽點兒事,方才是否有一個中年男患者來處理腕部傷口?”

這位主任多半是留洋海歸,有著知識分子的那種頂真作派,接過證件反複端詳,還不時抬眼看看千秋鈞,核對跟照片是否同一,然後才雙手奉還:“有這麽一位患者!他受的傷也奇怪,明明是刀傷,血還沒止住,嘴裏卻一迭聲地叫‘癢’!敝人行醫二十年,這樣的症狀別說見到,聽也沒聽說過……”

急診主任沒見過,千秋鈞卻清楚那是怎麽回事。先前在“大福舍”經曆那驚險一幕時,他不但製造了這位“王少校”腕部的外傷,還夾帶私貨,給對方留了後患——刀刃之上淬了藥,一旦傷到人體,見血生效,不出半個時辰便奇癢難熬。不過,這並非傷人性命的毒藥,藥效發作時間不長,大半天即自行消解。

千秋鈞料定,一小時後藥性發作起來,那廝知道有毒,中醫無法化驗,解不了毒,肯定去九江最好的教會醫院請西醫診療。此刻向急診主任一打聽,果然不出所料,那廝已經登門求過醫了。

那麽,教會醫院是怎麽處理“王少校”的特殊症狀的呢?據急診主任說,該患者來院後,已經被奇癢折騰得臉色慘白,渾身顫抖,心跳加速,血壓升高。不過,對於這位患者,主任的評價還是頗高的,認為其具有超強的自製力,這在其行醫生涯中是相當少見的。此人被奇癢折磨到這個程度,卻能克製住抓撓傷口的衝動,避免了傷口感染的後果。

當時急診室值班醫生不知該如何處置這位患者,就把主任請了出去,主任采取“局部注射麻醉劑+輸液稀釋毒素+傷口敷冰袋”三管齊下的方式進行治療。

按說這種治療可以在急診室附設的觀察室就地進行,但該患者堅持要求給他安排一間單人病房住一夜。這人似乎不差錢,當場掏出十枚銀洋作為診療費用。有錢當然一切好辦,急診室馬上將其安置進了設施最好的二號病房。

千秋鈞對主任說:“我要去見見他,煩請主任通知下去,所有醫務、雜役人員不要在這期間打擾。另外,我要借用一下您這裏的電話機。”急診主任連連點頭稱是,去外麵回避了。千秋鈞這個電話是打給市警察局刑隊程九春的。其時程九春已經回到辦公室,接到“關督察”的電話頗感意外:“有什麽事兒要辦,請長官吩咐。”

千秋鈞先問他槍傷是否處理,得知並無大礙,遂向他交代:“有件事兒要請程探長在不驚動局裏其他人的情況下協助一下。一會兒你率兩個弟兄到教會醫院急診室附設的病房來一趟,穿便衣,帶上武器和銬子;手頭有空白蓋章的刑隊拘票的話,也帶一兩張過來。我在二號病房等你。注意,務必保密!”

第十六章 國術教官的隱情

卻說那個“王少校”被急診主任如此這般一處理,傷口倒沒那麽癢了,血也止住了。他經過這番折騰,身心俱疲,躺在病床上輸著液,不知不覺就迷糊過去了。蒙矓間,似乎有人來到床前,頓時一個激靈。睜眼一看,隻見床前兩尺開外站著一人,雙手插在米色風衣兩側的口袋裏,一頂寬簷春秋禮帽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鼻梁以上的臉部。盡管如此,憑他多年從事特務職業的眼光看去,依然感覺有些眼熟。

這時,那人開腔了:“怎麽?才分別不到半天,王先生就不認識我啦?”

“王少校”悚然一驚:這不就是先前在“大福舍”給了我一飛刀的那個男子嗎?要不是他,我怎麽會被整得如此狼狽不堪,跑到這家醫院裏藏身?這主兒可真厲害啊,才這麽點兒時間就追蹤過來了。這下可要命了……

這麽想著,就掙紮著要從病床上起身。千秋鈞抬了抬禮帽,露出那雙炯炯銳眼,冷笑道:"怎麽,這麽不識相啊?”

“王少校”的腦子一下子就清醒了:先前在“大福舍”那種危急關頭,對方尚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擲出飛刀,準確命中了我的手腕,不但破壞了我殺人滅口的計劃,還搞得我自己差點兒丟了性命;此刻他是有備而來,雙手還插在風衣口袋裏,不論拿的是手槍還是飛刀,我都是處於劣勢,怎麽可能是他的對手?

如此,他就不敢造次了。稍一定神,開腔問道:“閣下何方高人?兄弟我礙著您什麽了,何必這樣窮追猛打跟我過不去?”

千秋鈞拖了把椅子在床前坐下:“我是什麽人你不必知道,要想活命,你隻有老老實實把一應情況來個竹筒倒豆子。”

“王少校”無奈,隻有點頭。

教會醫院這間單人病房成了臨時訊問室,千秋鈞和“王少校”之間保持著安全距離,一旦對方膽敢有什麽反撲或逃跑的動作,他出手就能製住。“閣下先請自我介紹一下吧?”

“我叫王寶楨,係國民政府武漢行營直屬特務大隊少校軍官,此次……”

“停!”千秋鈞打斷對方的話,“別跟我耍花招!你不姓王,你應該姓陳,曾在上饒集中營特務隊擔任過國術教官!”

“王少校”大驚失色,不由脫口而出:“你……你怎麽知道?”

千秋鈞嘿嘿一笑:“試想,以樂小姐那份由你傳授的內家氣功和陳式太極拳的底子,加上她長期患精神疾病形成的那種病態式敏感,在清晨空寂無人的公園樹林一角,如果有人想接近她,她哪裏可能察覺不到?況且,根據內家氣功的站樁方向,樂小姐應該是麵朝樹林外側方向練功的,不論你怎麽隱藏形跡,要想走到她近前,無論如何是要與其打照麵的。你若出手,她必定會反抗,而一旦反抗,就會在現場草地上留下搏鬥痕跡,她的衣衫、頭發也會淩亂,說不定身上還會留下傷痕。可現場勘查照片表明,當時並未發生搏鬥。也就是說,凶手是樂小姐的熟人,並且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產生警惕意識的熟人——你是她師父嘛!不瞞你說,我在剛剛看到現場照片的時候就開始懷疑你了,隻是我不明白,你雖然供職於上饒集中營,卻並非軍人身份,也不是特務,為何在離開集中營多年之後,跑到南昌、九江連續作案,殺害你當初的同事?”

“我可以知道閣下是何許人嗎?”

“我姓關,省警察廳機要督察官,奉命調查樂小姐蹊蹺死亡一案。”

“查清楚了怎麽說?”

“根據規定,督察官無權直接處置相關人員,所以,於我來說,查明情況後就回省城去向上峰複命。至於之後如何處置,就不是我的職責範圍了。但有一點我要向你說明:你是拳師,功夫不凡;而我呢,也是混江湖的出身,想必你也看得出來。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同是江湖中人。但如果你不按照江湖規矩給我一個說法,那我就要考慮是不是有必要公事公辦了。”

對方盯著千秋鈞的臉看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我知道了!那我就把一應情況跟您說個明白吧!”

這位所謂的“王少校”,果然就是樂天恩在上饒集中營的太極拳師父陳貴搏。陳貴搏是河南新鄉人氏,出生於拳師世家,自幼習武,十五歲上離開家鄉去武當山道觀拜師學內家氣功和輕功。三年後下山闖蕩江湖,在武漢武館當過教練,給達官貴人做過職業保鏢。上饒集中營特務隊國術教官的差使,就是他曾做過貼身保鏢的一位政界人物推薦的。

1942年初夏,上饒集中營遷往福建,陳貴搏也跟著特務隊前往。他在集中營一直待到抗戰勝利集中營關閉。離開時,由於沒有軍人身份,隻拿到了一般雇員的遣散費。想返回河南新鄉老家,途經武漢時,在街頭巧遇早年拜他老爸陳雲麟學拳的弟子宗曦生,按照武林輩分,算是他的師兄。

宗曦生後來投身行伍,混得還不錯,這時已是武漢行營的上校。聽說他的境遇,宗曦生對他說:“不如到武漢行營來幹吧,師兄我在行營人事處分管清理軍官複員善後事宜,手頭有幾個清理出來冒領複員費的空餉名額,還沒報上去注銷,拿一個給你,可以領一份薪餉。”

如此,陳貴搏就成了武漢行營直屬特務大隊的一名少校特務,當然,原來的名字就不能用了,而是使用空餉名額王寶楨的名字。特務大隊裏,隻有當初偽造檔案虛構“少校王寶楨”的大隊長劉翔鶴知曉此事,他不但對此守口如瓶,對宗曦生更是感激不盡——這樣一來,他就不必擔心冒領空餉被追究了。當然,他也有一份義務:如果哪個單位來電來函向特務大隊查詢“少校王寶楨”其人,他必須得為其作證。不過,身後有行營人事處分管這一攤的宗副處長戳著,他說瞎話也說得理直氣壯。

陳貴搏成為“王少校”後,不用去行營上班,每月一次跟劉翔鶴在館子喝頓酒,領取薪餉即可。他平時閑著沒事,就跟當地一班武林人士廝混,日子過得倒也瀟灑滋潤。

這樣一晃到了去年底,宗上校不知怎麽成了行營最高長官不待見的對象,關了禁閉室,還被押到軍法處過了堂。他從裏麵托人給劉翔鶴捎話,速速打發陳貴搏離開,免得受到牽連。劉翔鶴就請陳貴搏吃了頓飯,說明情況,從特務大隊的小金庫裏拿出一筆款子塞給他:“老兄你先去外地避避風頭,回頭視情再作計議。那個武漢行營的派司仍舊有效,在江湖上需要使用時盡管亮出來。如若有人存疑,讓他們來電來函找我就是,準保沒事。”

陳貴搏離開武漢,到了南昌,在一家旅店下榻,因為貪杯醉宿,竟給梁上君子鑽了空子,將其錢財洗劫一空。次日醒來發覺,懊惱不已。這時,他身上幾乎連食宿的錢都拿不出了。無奈之下,便向一家中藥鋪賒了幾味中藥,用祖傳之法自製了一些治療跌打損傷的膏藥、丸藥,上街耍拳賣藥。兩天後,他在街頭練了一套拳腳推銷膏藥時,圍觀人群中擠進了一張熟悉的麵孔——上饒集中營特務隊“3579”行刑專班頭號劊子手王肆兒!

論江湖規矩,王肆兒也應算是陳貴搏的弟子。陳貴搏是官方聘用的國術教官,王肆兒雖然有一手斬首絕技,號稱“鐵臂膊”,但他鑽研的是砍頭技術,沒正經練過武術,和陳貴搏一交手,便知道陳的本事,於是拜為師父。現在,徒弟遇到了落魄師父,於情於理都應該伸手救急。

據陳貴搏交代,此時的王肆兒身上已經沒了以往“鐵臂膊”一貫的“豪氣”和跋扈,模樣倒是沒變,但其精氣神卻是大不如前,言談舉止間甚至有股子猥瑣勁兒。不過,在經濟方麵,王肆兒倒是顯出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認出眼前這個打拳賣藥的竟是陳師父,立刻招呼,將其扯進了附近一家酒館。一頓老酒喝下來,王肆兒已經清楚了陳貴搏的境況,他讓師父放心,手頭緊沒關係,在南昌期間的花銷,他全包了。不過,這也並非長久之計,他問陳貴搏今後有什麽打算。陳貴搏歎氣:“還能有什麽打算?回河南老家吧,混跡江湖多年,我也累了,不想再奔波了,就在新鄉縣城做點兒小生意謀生吧。”

王肆兒說:“北方多半地盤都已落入中共之手,新鄉縣城估計也快了,師父您回去安全嗎?”

“我不過一介武夫,從未參加過任何黨派,就是在集中營裏,也是沒人軍籍的雇員;這兩年在武漢行營也是吃空餉,共產黨應該不會跟我過不去吧。”

那天兩人分手時,王肆兒資助了陳貴搏一些錢鈔,讓他換一家旅館住,還說過兩天就去旅館看望。陳貴搏回原先下榻的旅館結了賬,按照王肆兒的指點,去了位於子固路的“金城客棧”。進門辦理人住登記時,櫃上說已有人來為您辦好了,先生在這邊的一應食宿開銷都不用操心。這麽一來,陳貴搏意識到王肆兒如此對待自己必有所圖,那他就不好急著離開南昌回河南老家了。

果然,兩天後王肆兒來“金城客棧”拜訪了。兩人都是積年酒徒,以前在上饒集中營時就隔三岔五喝一頓,那天王肆兒帶來了兩瓶好酒,途中又在附近一家館子訂好了菜肴,他過來後沒多久,飯館跑堂就提著食盒把菜肴送到了。於是,兩人推杯換盞,邊吃邊聊,就聊到了王肆兒今後的打算上。王肆兒頓時顯出一副悲觀之態,因為已經喝了幾杯酒,再也按捺不下暴躁的性子,拍著桌子大罵當局。

當初王肆兒在集中營特務隊當差,殺害的新四軍幹部不計其數,光是領賞得到的大洋都積蓄到了四位數,可見他手上沾了多少血。如此“勞苦功高”,他自以為前程無憂,哪知待抗戰勝利集中營解散,卻被弄了個“複員”,打發回鄉自謀出路,他跟官方聯係的渠道也就斷了。

現在眼見形勢不妙,王肆兒知道自己罪大惡極,絕對逃脫不了中共方麵的清算。他也想到去香港藏身,但是不懂粵語,在當地人生地不熟,去了也沒有生計。至此,他隻好死了逃離大陸這條心。

那麽,王肆兒想讓陳貴搏幫他做什麽呢?王肆兒認為,自己的生存能力有限,今後隻能改名換姓在南昌隱身,但要想藏得下去,必須杜絕後患——共黨占領南昌後公安機關獲知他相關情況的信息渠道。他仔細盤算過,最讓他擔心的就是了解其底細的三個人,即劉念宗、仇思量和樂天恩。他悄然了解過這三人的相關情況,兩個男的在南昌;女的在九江。剛到南昌時,我還主動去跟劉、仇聯係呢。他倆聽說我有意定居南昌,也頗高興,畢竟是老同僚。他倆還通知了九江的樂小姐,約她來南昌,一起在鴻賓樓擺酒為我接風。現在,我真是後悔都來不及了,隻好請師父出麵幫我解決這個難題……”

陳貴搏是老江湖,哪有聽不出王肆兒言下之意的?早在上饒集中營擔任國術教官時他就聽說過,眼前這個“鐵臂膊”是特務隊裏最有錢的一個,除了正常的薪餉,還有行刑津貼,比薪餉還高。

陳貴搏尋思,我眼下一貧如洗,即便想回老家做個小本生意,也得有點兒本錢不是?眼前是一個機會,必須抓住,否則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個店了。但不能由他把話挑明,於是佯裝不解:“我能幫上什麽忙呢?”

王肆兒說:“我若是之前不曾中風,早就設個套把他們三個一古腦兒全收拾了,可老天爺不幫忙,沒來由地給我整了一場大病,好歹保住了一條命,但活得也勉強,尋常活動還可支撐,但體力嚴重不支,醫生再三叮囑,出門溜達可不敢劇烈運動,否則沒準兒就要複發,那就沒救了。所以,這事讓我自己幹,真的是力不從心。天可憐見,正好讓我遇見師父您,那這件事就請您幫個忙吧,當然不會讓您白費勁兒,您盡管開個價!”兩人談下來,王肆兒願以十五兩黃金買下三個知情人的性命,行動經費另付。陳貴搏點頭:“成交!”

別看王肆兒是個粗人,慮事卻頗細密,叮囑說要偽造現場,製造“急病發作”、“意外事故”等假象,不能讓警方產生懷疑。比如那個樂小姐吧,一直患有輕度精神病,那就以“精神病複發”為由,搞一個自縊身亡的現場。

陳貴搏按照王肆兒給出的殺人方案,假裝在街上和原上饒集中營的老會計劉念宗“不期而遇”,邀其喝酒,以酒中下毒的方式把他給幹掉了。接著跑到九江暗訪樂天恩的日常行蹤。他在九江窩了些許時日,把這個昔日弟子的活動規律查摸清楚,乘那天晨霧濃重,輕而易舉下手作案。

陳貴搏雖然是特務隊的教官,但他精通的是搏擊術,於特務的那套暗殺路數卻一竅不通。殺害樂天恩後,他匆匆離開現場。出了公園大門,腦海中複盤剛才偽造現場的過程,方才意識到草率了,有可能露出破綻。這時再回去重新布置現場已經來不及了,天色放晴,晨霧散去,來公園的人漸漸多了,那可如何是好?

情急之中,他想起身上那本國民政府武漢行營特務大隊的派司,尋思不如前往九江警局刑隊,扯虎皮做大旗,去嚇唬嚇唬辦案刑警。

如果沒有華東軍區正旅級王牌諜報員千秋鈞的“摻和”,陳貴搏這一招就成功了。回到南昌,陳貴搏依舊驚魂未定,惴惴不安地在“金城客棧”過了兩天,王肆兒沒給他聯係方式,他沒法去找王肆兒銷差。第三天,王肆兒登門了,進門就打著哈哈向陳貴搏連連作揖道謝:“師父果真厲害,神不知鬼不覺就把那妞兒給打發了,佩服!佩服!我已經從報上看到消息了,說經市警局刑隊勘查現場和法醫鑒定,樂小姐因長期受精神病困擾自尋短見,她是用隨身帶著的跳繩自縊而亡的。”

陳貴搏心裏的石頭這才落地,呼出一口長氣:“嗬,總算蒙過去了!”

王肆兒說:“還剩下那位仇先生,煩請師父再接再厲,盡快解決。屆時,咱倆把賬結清,師父若是喜歡長居南昌,我負責給您張羅;若是要回河南老家,自是隆重餞行!”陳貴搏又在南昌盤桓了數日,於上周把最後一個目標仇思量給解決了。王肆兒支付了全部酬金,至此,兩人之間的這樁“買賣”算是了結了。陳貴博準備動身回河南老家,王肆兒對他說:“師父您來南昌已有多日,終日忙碌,還沒好好遊覽過吧?索性再待幾天,我好好招待您,市內郊外轉轉,然後為您餞行。”

盛情難卻,陳貴搏點頭應允。誰知也就不過兩三天之隔,王肆兒的興致卻由高轉低,也沒提“市內郊外轉轉”的話頭,兩人一起喝酒時,顯得心事重重。陳貴搏問他是不是遇到什麽麻煩了,王肆兒這才開口,請陳貴搏仔細回憶一下,當初去九江幹掉樂天恩時是否有什麽破綻留下了。

陳貴搏一驚,尋思這人厲害,雖然已經不是“鐵臂膊”了,給他一把切菜刀切豬肉片兒隻怕還不如尋常家庭主婦利索,可他跟江湖依然有聯係,這不,九江那事兒曾留下過破綻也被他打聽到了。陳貴搏功夫不錯,但心思遠沒有王肆兒玲瓏剔透,當下也不隱瞞,一五一十把偽造自縊現場留下破綻以及打著武漢行營的招牌忽悠程九春的前後經過講述一番。

王肆兒沉吟:“哦……原來如此,還真的留下點兒小麻煩。九江那個程探長,看來不能留著!”說著,掏出五兩黃金、一遝美元和一把裝了消音器的手槍,“一事不煩二主,還請師父再辛苦一趟,去九江把那個程探長幹掉,您就直接回河南老家吧。”

陳貴搏尋思,自己先前慮事不周留下了隱患,按照江湖規矩,這個漏洞的確應該由他來補,隻是殺一個警察,而且還是刑隊的探長,動靜未免太大了。可事到如今,已沒有回頭路可走,王肆兒對自己還算仁義,否則下黑手把我滅了,豈不是一勞永逸,根本不必去打人家程探長的主意。這樣想著,他也就釋然了。

說到這兒,躺在病床上的陳貴搏緩了口氣:“關督察,接下來的情況您是親身經曆的,我也就不說了。”

千秋鈞對眼前這個特務教官並不感興趣,他的心思已經被陳貴博供述中說到的關於王肆兒的信息吸引住了這是實錘線索啊!遂不露聲色隨口漫談樣問了幾個問題,但陳貴搏已經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再也問不出更多的東西。

這時,病房外麵的走廊傳來了腳步聲,千秋鈞知道,這是程九春帶人來了。開門一看,果然是用三角巾吊著一隻胳膊的程九春,身後跟著兩個彪形大漢,看麵相都不是善茬兒。見到千秋鈞,三人恭恭敬敬:“長官好!”

千秋鈞讓兩個大漢去床邊守著陳貴搏,關照不得為難此人。兩人進去後,千秋鈞把程九春扯到一邊:“給這人戴上械具,把他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你親自負責看守。關於此人的案情,即使你們局長問你,也不要透露,往省廳推就是!”

程九春拍胸脯保證:“關督察放心,我一定寸身不離地盯著他!”

後來千秋鈞才知道,他前腳剛走,那兩條大漢就把陳貴搏捆成了粽子。程九春根本沒想留其性命,當天下半夜,就把他墜上石塊扔進了長江!程九春膽小怕事不假,越是如此,就越擔心露馬腳。陳貴搏掌握著他偽造現場、草菅人命的罪證,他怎麽放心讓此人活著?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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