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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筆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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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拾遺之043:粉碎特別行動

(2024-01-19 14:09:03) 下一個

《塵封檔案》拾遺之043:粉碎特別行動

本文轉載自《逐木鳥》“塵封檔案”係列

一、小巷飛賊

1948年12月10日,徐州市解放第十天。
晚十時許,寒風呼嘯,行人寥寥,大街上殘缺不全的路燈時亮時暗。市軍管會警衛連班長劉鏡明和兩個戰士金見我、司誌遠匆匆行走於第三區的五仙路上。這天晚上,軍管會主任傅秋濤約見一位隱居徐州的辛亥革命時期的同盟會老人,交談甚酣,客人直至九點過後方才告辭。軍管會警衛連根據博秋濤的命令,指派小劉三人負責把客人安全護送至寓所。
小劉三人完成任務行至離馬路交叉口不到三十米的時候,忽見前麵那條名喚“麻繩巷”的小巷口探出一個腦袋左右張望。那是一個二十六七歲的青年男子,戴著一頂無簷黑色絨線帽,不知是由於黑帽子的映襯呢,還是原本就生得如此,一張臉看上去煞是蒼白。冷不防看見三個戰士,男子驀地一驚,迅速隱入小巷。劉鏡明警惕性極高,隨即端槍征手,大喝一聲:“什麽人?不許動!”與此同時,金見我、司誌遠也做出了反應,三人迅即散開,以樹木、電線杆為掩護朝巷子進逼。還沒到巷口,那男子就從黑咕隆咚的小巷裏出來了,舉著雙手,嘴裏一迭聲叫著:“別開搶,我是老百姓!”
劉鏡明三人上前對該男子搜身,隻有若幹零錢。對方自稱是附近的居民,家中養著的一條狗不見了,是出來尋找的。那麽,看見解放軍為何要縮回巷子呢?對方答稱從漆黑一片的巷子深處出來,冷不防波路燈光晃花了眼,看見您三位過來,就下意識地往回一縮。男子強調他沒有拔腿逃跑,隻是待在巷口的暗處,待到聽見喝令聲,料想必是解放軍巡邏人員,於是趕緊露麵。這種情況在當時時有發生,還曾發生過誤傷事件,因此劉鏡明三人也沒有懷疑。本來,這事兒就過去了,戰士們正急著回去,下半夜還有一班崗要站呢。劉鏡明告誡對方晚上不要到處亂跑,就離開了。三人走了十來米,劉鏡明不經意回頭一看,那男子已經沒了蹤影,不禁感到奇怪——他說是找狗的,剛才遇到時正從巷子裏出來,那麽現在他應該往馬路上走啊,怎麽又回去了?
劉鏡明暗道一聲“不對”,返身到巷口一看,那男子還待在暗處。劉鏡明問你為什麽還不走,不找你的狗啦?男子頓顯慌亂之色,忽然拔腿就往巷子深處逃竄。三個戰士緊追不舍,一邊追,一邊喝令“站住”。麻繩巷是一條很長的胡同,中間有三道彎。那人似乎熟門熟路,而且奔跑速度驚人,很快就與追趕者拉開了一段距離。劉鏡明鳴槍警告,對方卻越跑越快。拐過第三道彎時,司誌遠、金見我想開槍射擊,被劉鏡明阻止,因為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巷子裏的黑暗,看清前麵是一道兩米左右的磚牆——這是一條斷頭巷,這小子逃不了!
誰知,不可思議的一幕就在三個戰士眼前發生了。這個男子竟然像是患了夜盲症一樣,對十來米開外的那堵牆視而不見,不但沒有放慢腳步,反倒突然加速朝前方衝刺。劉鏡明暗忖,這家夥難道要撞牆自殺?再次大喝:“站住!舉起手來!”劉鏡明是保定人氏,少年時被父母送到草台班子學過兩年河北梆子,雖然不成器,但那嗓門兒之高亢響亮卻是尋常人沒法兒比的,此刻在靜夜中更是驚人。可是,那男子充耳不聞,隻管往前疾奔,到得牆壁前,竟然“噌噌噌”踩著牆麵幾步躥了上去!
劉鏡明三人沒有別的選擇,隻有開槍射擊。“砰砰砰”三發子彈打出去,牆頭上已經沒了人影。三個戰士雖然年輕,但都是久經戰陣,這麽近距離射擊一個大活人,料想彈無虛發。攀上牆頭一看,外麵是另一條與麻繩巷成直角的巷子——珠寶巷,也沒有路燈。三人翻牆下到巷子裏,留下金見我就地守候,劉鏡明、司誌遠分頭朝左右搜索過去,一直搜到巷子出口的馬路上,問了幾個過路的行人,都說沒看見有人從這條巷子裏出來過。
三人覺得奇怪,他們開槍之後隨即翻牆而過,就是眨眼的工夫,也沒聽見有奔逃的腳步聲,這主兒怎麽就不見了影兒?想了想,他們認為隻有一種可能——躲到這條巷子的哪戶居民家去了。於是就敲開了十來戶居民的家門,查看下來,並無那廝的影蹤。
司誌遠說看這小子的身手,顯然練過輕功,而且頗為了得,竟然能夠躥上牆壁,估計這主兒應該是個飛賊。飛賊夜晚在外轉悠,那就隻有一個目的——行竊。這廝顯然已經得手,不然他為何要鬼鬼祟祟地在巷子口張望?又為何一見我們就往巷內縮?他縮進巷子一定是為了把已經竊得的贓物暫時隱藏起來。劉鏡明、金見我覺得這個分析有道理,就攀過牆壁返回麻繩巷查看。
徐州解放伊始,治安混亂,這麽晚了老百姓一般都不出門,不但不出門,就是待在家裏聽見外麵有動靜也不敢出來看熱鬧。所以,盡管剛才又是吆喝又是開槍的,麻繩巷的居民卻沒有一個開門。劉鏡明三人很快就在距巷口不過七八米處的一個凹進去的牆角裏發現了一隻長約尺半,寬約尺餘的皮箱,拎了拎,沉甸甸的頗有些分量。皮箱是鎖著的,沒法打開查看裏麵裝著什麽東西,幹脆就拎回市軍管會了。
回去後,三人向警衛連連部報告了情況。連長用刺刀撬開箱鎖,打開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箱內裝有美製左輪手槍兩支、子彈一百二十發,乒乓球大小的炸彈(後查明係美製高爆毒氣彈)一盒共十二顆,兩套解放軍軍官製服,華野、中野標識各一,黃金二十兩、銀洋一百枚,箱蓋的內袋裏還有一個信封,內有黑白照片若幹張,照片上的人竟然是徐州市軍管會的幾位主要領導:傅秋濤、方毅,馮平、周林、袁也烈,華誠一,軍管會公安部部長兼徐州市公安局局長唐勁實也在其中。
當天深夜,根據軍管會主任傅秋濤的指令,這個皮箱被原封不動地送到了唐勁實的辦公室。
唐勁實是江蘇無錫人氏,初中尚未讀完就被家裏送往上海“學生意”——成了當時上海灘公共租界有名的“摩登照相館”的學徒。因此,他於照相非常內行,一看那些照片,就斷定是由高級照相師級別的行家用舊照片翻拍,精修底片後衝印出來的,其清晰度與原底片幾無差別。南京解放後查明的事實證明唐局長的判斷完全正確,這些照片是由“軍統”(這時已改組為“國防部保密局”)攝影專家、後出任“軍統”的“三產”三有公司屬下的“亭亭照相館”經理李如澍翻拍的。
唐勁實查看過皮箱裏的東西,聽劉鏡明,司誌遠,金見我講述了遭遇飛賊的經過,意識到這是一起重大而又棘手的敵特案件。
1938年2月,唐勁實從上海前往皖南參加新四軍,十餘年間曆任新四軍江北指揮部軍法處副處長。淮北行署保衛處副處長、淮北公安局副局長、華中邊區公安總局局長,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公安保衛工作專家。
1948年12月4日,唐勁實率領四十八名幹部抵達徐州,當天就接管了國民黨徐州市警察局及下屬的二十個警察所;12月10日,也就是案發當日,徐州特別市公安局剛剛掛牌。一天前,市軍管會在中山堂召開金市幹部大會,動員也和公安局一樣剛剛完成接管、掛牌的十八個部局的各級領導幹部立即行動起來,整頓社會秩序,安定民心。唐勁實帶來的四十八名幹部中,有一部分從未接觸過公安工作,而下麵的二十個警察所需要各派一名幹部擔任所長,人手就去掉了近一半,此刻麵臨著這樣一起大案,如何解決人員問題?原國民黨徐州市警察係統內有中共地下黨員、共青團員,可是根據當時中央組織部“新解放的城市原地下黨員不宜公開身份”的規定,這些同誌不能直接出麵參與這種案件的偵查。這該怎麽辦呢?
唐勁實稍一考慮,心裏就有了主意。他決定把劉鏡明、司誌遠、金見我三個小夥子留下,再抽調兩名舊警察局中具有進步表現屬於地下黨外圍力量的可靠刑警組建一個專案組,從他帶來的幹部中抽調一名熟悉公安工作的同誌擔任副組長,組長則由自己擔任。唐局長親任專案組長,除了對該案偵查工作的重視,還有一層原因。按照規定,原徐州警察係統的那些地下黨員、團員的名單隻有他知道,這些同誌中有的是具有豐富刑偵經驗的老手,他想從中物色三位另行組織一個專為專案組收集信息的情報小組。鑒於這三位同誌的地下身份隻有他知曉,所以,他們所獲得的情報也隻能問他匯報。這樣,他擔任專案組長顯然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案情緊急,特事特辦。劉鏡明,司誌遠、金見我三人當場就讓唐勁實給“扣”下了,唐勁實的老部下,原華中邊區公安總局偵訊科副科長任求誠被從睡夢中喚醒,急急來到局長辦公室,唐勁實當即任命他為專案組副組長。剛向四人道明了情況,另兩位留用警察湯銘、林勇天也被小吉普從家裏接來了。任求誠說啥都甭說了,咱這就奔麻繩巷去看看現場吧。
內行和外行就是不一樣,專案組六人冒著嚴寒趕到現場,麻繩巷、珠寶巷一一看下來,任求誠、湯銘、林勇天三位幾乎是同時有了發現。手電光下,珠寶巷正對著麻繩巷巷尾那戶居民家的牆壁上,有三處明顯被蹬踏過的痕跡。如此,飛賊憑空消失的疑團就有了合理的解釋:這廝從麻繩巷巷尾牆頭上一躍而下後,借著那股衝力,隨即上了對麵那戶人家的房頂。劉鏡明三人搜索時,他就在房頂上伏著。任求誠敲開那戶人家借了梯子爬上房頂查看,果然有一長溜瓦片偏離了原來的位置,應該是被人踩踏過。
劉鏡明暗自慶幸,盡管他們讓飛賊鑽了空子,可是,當時如果沒有在原地留下一人把守著,隻怕這小子在他們分頭搜索珠寶巷的時候會乘機返回麻繩巷,把那個至關重要的皮箱帶走。
專案組回到市局開了個短會,決定天完後立刻著手調查飛賊其人。

二、三個嫌疑人

隻有唐勁實局長一個人知道,查摸飛賊是通過兩條途徑進行的:一條是公開調查的專案組,另一條是他親自向不公開的情報小組成員秦世清、張敬祖、柴國柱布置的。這三個同誌屬於同一個地下黨小組,都有著多年的刑事偵查經驗,其中組長秦世清早在1919年北洋政府時期就已經是刑警了。
國民黨警察局還沿襲著前清衙門捕快的那一套,刑警搞偵查“蝦有蝦路,蟹有蟹路”,各自掌握著耳目、眼線,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法寶,互相之間從不透露。唐勁實知道這個規矩,所以盡管是把他們叫到一起交代任務的,但沒有指定誰負責,讓他們直接把情報傳遞給自己即可。
這三位確實都有兩下子,專案組還在靠湯銘、林勇天兩人通過他們各自的渠道收集信息時,唐勁實把任求誠叫去,口頭告訴他三條線索—一
秦世清的耳目之一劉大疤說,徐州西郊七裏莊有一位前清時做過鏢師的老拳師汪耀先,年輕時習練過輕功,據說帶過幾個徒弟,通過他可以獲得徐州地麵上身懷輕功者的情況。
張敬祖的耳目之一小杜稱,金甲街上的“胡勝記旅社”前些日子住進了一個賣膏藥的江湖郎中,來時囊空如洗,連住店錢都是向旅社胡老板再三求告後才獲準延期支付的,最近幾天手頭忽然闊綽起來,不但付清了房錢,還每天讓旅社夥房給他單獨開小灶,有時還請老板、賬房、夥計喝酒,而這些開銷憑他賣膏藥的收入是根本負擔不起的。
柴國柱的耳目李小扣密報,南門外的蓮花寺前幾天來了一個掛單和尚,是何方僧人不明,但武功不錯,與出身河南嵩山少林寺的大覺和尚切磋過散手,技高一籌。
12月11日午後,專案組偵查員分三踣分別調查這三條線索。
任求誠,金見我去城西七裏莊拜訪老拳師汪耀先。汪耀先這年七十六歲,猶自身板挺拔,精神矍鑠,說話聲音洪亮,離得近些震得入耳鼓“嗡嗡”作響。偵查員未向老拳師透露案情,隻是說前來請教關於武術方麵的問題。三人聊了片刻,話題被偵查員引到輕功上。老拳師告訴他們,輕功確實是有的,其中的高手飛簷走壁是小菜一碟。他曾經在南京”聖雄鏢局”當過鏢師,鎳局的總鏢頭薑聖雄自己是不走鏢的,不過每趟鏢差出發時,他要給眾人送行,在鏢局大門口向鏢師,趟子手一一敬酒後,必定飛身躍上丈把高的鏢車頂親手插上鏢旗,插好後並不下到地麵,而是直接躥至相隔一兩丈開外的另一輛鏢車頂部,直到給最後一輛鏢車插上鏢旗。任求誠問他三兩步躥上類似斷頭巷盡頭那種兩米來高的牆壁算不算輕功高強。老拳師嗤之以鼻,說那點兒高度我年輕時能夠一躍而上,根本不必在牆麵上踩一下,那點兒功夫,連我最差的徒弟都及不上,還敢在江湖上混?
接著就聊到了老拳師的徒弟。汪耀先一共收了七個徒弟,都是徐州人,其中四個已經死於抗日戰爭,兩個去了香港,最小的一個在徐州,叫黃奮強。黃奮強原先在“大力煤球廠”做賬房先生,最近局勢緊張,煤球廠老板在海外有資產,就把煤球廠關了去了上海,隨時準備出國。這樣,小黃就失去了工作,聽說正在做小生意呢。偵查員問這小黃多大年齡了。老搴師說小黃是屬鼠的,壬子年五月初五生,今年應該四十掛零。金見我聽著,心裏一涼。他們昨晚遇到的那個飛賊最多不過三十,跟老拳師這徒弟還差十歲哩。任求誠也有同感,不過轉念一想,那主兒絨線帽子壓得低,現場光線又差,估不準也是有可能的。正想進一步打聽黃奮強家住哪裏,老拳師卻歎息著說:“小黃跟我學了七年武術,其中三年習練的是輕功。這小夥子品質好,肯吃苦,本來是應該傳承我的本領的,沒想到遭遇了車禍,一條腿瘸了,連走路都是一高一低的。盡管還能打打拳活動活動筋骨,不過輕功卻是廢了……”
任求誠告辭時還是向老奉師要了黃奮強的住址,回城後直接去其住址所在地的第二區第七派出所。第七派出所即是原國民黨徐州市警察局第七警察所,市局昨天剛掛牌,下麵派出所的牌子還沒準備好,隻在舊警局的木牌上貼了張白紙,寫上“徐州特別市公安局第七派出所”,算是掛牌。全所當時隻有一個剛上任的所長小宋是接管幹部,其餘全是原警察所的班底。大家見宋所長向任求誠敬禮,馬上都上前鞠躬。任求誠問了黃奮強的情況,有兩個舊警察熟悉其人,介紹下來跟老拳師所述相符。接著,任求誠、金見我直接登門,果然是瘸子,而且那臉容,嗓音跟金見我昨晚見到的飛賊完全不同。
這樣,這條線索就排除了。不過,偵查員還是跟黃聊了會兒武術、輕功方麵的話題。黃奮強告訴偵查員,整個兒徐州,眼下也就汪耀先師徒會輕功。那麽,徒弟們是否把輕功傳授給別人了呢?黃奮強的回答是否定的。因為師父汪耀先沒有開口說起過再傳的話頭,按照江湖規矩,七個弟子誰也不能收徒。
另一路偵查員湯銘、司誌遠負責調查入住“胡勝記旅社”後“暴富”的江湖郎中。老板胡勝介紹,此人姓張名道銘,山東濟南人,七天前來到徐州,憑濟南市公安局第四分局出具的證明辦理了住宿登記。胡老板這家旅社已經開了二十八年,接待過形形色色的江湖客,本來他對張道銘並不曾留意,你住店,我收錢,你住下後在外麵幹什麽都與我無關。不過,也真是湊巧,張道銘是傍晚入住的,胡老板上樓去作例行查看,下樓梯時不知怎的腳下打飄,一不留神滑了下來傷了腰,疼得站不起來。張道銘和一些旅客聽見動靜部出來查看究竟,見狀他馬上伸手相助,整骨、推拿、按摩,不一會兒的工夫,胡老板不但能站立了,而且還可走兩步。張道銘又拿出三顆藥丸,囑咐他每日服一顆,睡覺必須仰躺,三天即可完全恢複。胡老板隻服了一顆,當晚仰躺了一夜,次日起來竟然就已痊愈,另外兩顆藥丸也就舍不得吃了,珍藏著備用。
胡老板知道這個張先生醫術精湛,馬上關照賬房先生抹去他的住宿費,一日三餐免費供應。另外,還向親朋好友大力推薦,又派了個學徒在張道銘設攤表演武術推銷膏藥、藥丸時敲邊鼓,鼓吹張先生醫術梢湛,手到病除。如此打廣告,張道銘想不火都難。隻隔了一天,大清早就有人直接奔旅社來請張先生療傷。張道銘接待過那人後出門擺攤,到昨天那個老地方,一看,不禁傻了眼,竟然已有十來個人在那裏排隊等候他”上班”了。之後幾天,張道銘也就不必當衡設攤了,每天都有二三十人直接來旅社請其治病,更有家境富裕者幹脆登門請張先生出診。昨天,張道銘決定停診三日,因為他帶出來的膏藥、藥丸已經用光,必須購買中藥、輔料配製了。不難想象,張道銘的收入肯定頗豐。江湖人講究的是“行得春風有夏雨”,切忌一錘子買賣,他就掏錢請夥房廚師另買酒菜,每天晚餐必請胡老板、賬房先生、當值茶役一起喝酒。
偵查員聽胡老板如此這般介紹下來,尋思這個江湖郎中並無可疑之處。當然,還是得當麵打打交道的,就讓胡老板把他們領到了張道銘的房間。這是一個四十歲開外的彪形大漢,跟飛賊的年齡、體形大相徑庭。偵查員查看了他的證明,又檢查了行李,均無問題。這條線索也到此為止了。
林勇天、金見我兩人前往南門外蓮花寺調查那個據說武功不錯的掛單僧人。他們是以香客的名義進廟的,不過,才到鍾樓前,林勇天就遇見了一個熟人——澄衷和尚。澄衷是蓮花寺的監院,執掌接待外來賓客的事務,係寺廟與外界聯係的紐帶,故古人喻之曰“叢林綱紐”。林勇天原是國民黨徐州市警察局第三刑警組副組長,幾年前為調查一起殺人案件曾到蓮花寺了解情況,寺院方麵出來接待他的就是監院澄衷和尚。僧人心靜,就打了這麽一次交道,澄衷和尚竟然就把林勇天的模樣牢記在腦子裏了,此刻跟林勇天擦肩而過,似乎連看都沒看,卻馬上回身跟他打招呼。林勇天也就實話實說,聽說貴寺來了個掛單和尚,武功好生了得,我們想了解一下這位師傅的情況。
澄衷和尚把林勇天、金見我請至寺院專門接待貴客的靜室,照客奉上茶水。澄衷告訴偵查員,這個雲遊和尚法名大佐,度牒是山西五台山寶塔寺發的,說話既有山西口音,又有河南口音,估計是河南、山西交界處人氏。度牒上是不寫年齡的,知客平白無故也不會打聽,看上去,此人應在三十歲上下。大佐是12月2日來蓮花寺的,之前在哪裏澄衷也未詢問。出家人無家,天下寺廟都是家,所以,凡有僧人前來掛單,哪怕半夜三更敲山門,知客也必須接待並安排食宿。
澄衷和尚問明大佐是來掛單的,就將其引見給維那澄暉和尚。維那與知客同列寺廟八大執事,其職權大致相當於寺院的監察官、保衛科長兼工會主席。澄暉查驗了大佐的度牒,問對方有什麽特長,以便量材安置。大佐說他的特長是武術,可能對蓮花寺來讜沒什麽用處。澄暉和尚說這也好,你可以承擔夜巡職事。
蓮花寺地處城郊,在這兵荒馬亂、戰火紛飛的年頭,寺院安全自是十分震要。寺裏有一支夜巡隊伍,由本寺的健壯僧人輪流值夜,領頭的是大覺和尚。大覺和尚曾在少林寺待過幾年,拳術,兵刃都來得,實戰經驗也豐富,聽說新來的僧人大佐擅長武術,就有了切磋的念頭。兩人當著全寺百十僧人的麵比試,大覺竟然敗北,而且敗得有點兒慘——大佐的輕身術頗為了得,閃轉騰挪令人眼花繚亂,大覺向其進攻時,一拳打出去,大佐竟然已經閃至對方背後將其撂倒。
兩個偵查員覺得大佐和尚似有作案條件,當下就要求知客安排悄然辨認。澄衷說你們還是佯裝香客,我去叫大佐等人晾曬經卷,你們看看就是了。
金見我見到大佐,心中微微一驚。這大佐和尚無論是年齡、身材還是臉部輪廓,都跟昨晚的飛賊酷似。偵查員就向澄衷了解大佐昨晚是否離開過寺院。澄衷問負責夜巡的大覺,大覺卻說不上來。原來蓮花寺的夜巡是分片負責的,七個僧人每人包一塊地盤。大佐昨晚輪值時分工負責後殿,後殿倒是一夜平安,沒有發生什麽情況,但他是否離開過,那就難說了。蓮花寺到城內不過三裏地,徐州解放後城門不關不守,像他這種身懷輕功的,來回走一趟也用不了多長時間。
林勇天、金見我商量了一下,決定把大佐帶走。
專案組對大佐進行了訊問,大佐說他昨晚被分派在後殿夜巡,沒有離開過蓮花寺。問他是否有證人,他搖頭,然後聲明“出家人不打誑語”。而昨晚的另兩位目擊者劉鏡明、司誌遠對大佐的辨認結論是:年齡、身形確實與飛賊相似,但口音、嗓音不像。
任求誠說先把大佐晾在一旁,去三個人到蓮花寺檢查一下這個和尚的行李,同時向其他僧人了解昨晚大佐的情況。林勇天、金見我和劉鏡明奉命前往,檢查了大佐的簡單行李和所住的僧房,並無可疑物品,又向其他僧人了解相關情況,也無任何對大佐不利的說法。
三個偵查員返回市局時,已是下午五點。任求誠決定把大佐送看守所暫押,待調查清楚再說,剛剛處理停當,正準備吃晚飯時,唐勁實通知任求誠,他這裏剛獲得一條新情報——前幾天有一個從青島過來的大盜,身懷飛簷走壁絕技,可能涉案。這人今晚會去市內的“遠東戲院”看戲,專案組可前往抓捕。

三、飛賊落網

這條情報是由唐勁實親自掌握的有看中共黨員身份的老刑警張敬祖提供的。張敬祖接受唐局長秘密下達的命令後,立刻蹬著輛破自行車去了天橋。當時徐州的天橋是說書。唱戲藝人集中的地帶,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一天到晚熱鬧異常。張敬祖在那裏轉了半圈,一個四十來歲看上去遊手好閑的男人就進入了他的視線。
此人名叫秦老二,是徐州地麵上小有名氣的扒手。他的出名不是因為扒竊技藝,而是“屢敗屢戰”的勇氣,秦老二技藝平平,運氣更差,時不時被抓。不過,由於他所作的案子不大,又多是未遂,所以不管是北洋政府、國民黨政府還是日偽政權,都沒法兒判他刑,隻好關幾天釋放了事。抗戰勝利後,全國各地都有一個經濟恢複時期,扒手也紛紛出動。張敬祖當時是舊警察局的反扒刑警,為了掌握徐州地麵上扒手的情況,就把秦老二發展為耳目。
看到秦老二那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張敬祖就知道他必是準備趁人多混亂之際順手牽羊。張敬祖不站聲色地遠遠瞅著,反正不管秦老二是否得手,最後都得跟他走。秦老二的手藝太潮,被人發現後眼看要挨一頓老拳,張敬祖上前亮出證件,替秦老二解了圍,並在附近找了個背風角落三言兩語交代了任務。
秦老二扒竊不行,打聽消息還是可以的,因為他人頭熟,朋友多,人家又不提防他。這家夥不知去哪裏轉了幾圈,三點鍾時竟然已經打聽到一個消息:前幾天青島那邊來了一個姓馬的飛賊,二十七歲,據說是濟南赫赫有名的飛盜“李燕子”李聖五的徒弟,道上綽號“樹上飄”。這個“樹上飄”到徐州後據說還沒下過手,徐州這邊的幾個道上朋友對他很是崇拜,爭相請他吃飯、聽書、看戲、逛窯子。今晚七點,“樹上飄”將應邀前往“遠東戲院”看京劇《定軍山》,一共去四個人,座位在第九排中間。
專案組一幹偵查員飯也來不及吃了,去夥房抓些饅頭簡單對付一下,由任求誠率領前往戲院。這時戲院尚未檢票放客,他們是從後門進去的。任求誠出示的是市軍管會的證件,聲稱今天有大首長來看戲,他們是來執行保衛任務的。然後,仔細查看了現場。
“樹上飄”等四人是在六點五十分過後進場的,劉鐿明,司誌遠、金見我一看見他,馬上朝現場總指揮任求誠頻使眼色,一致確認這家夥就是麻繩巷逃脫的那主兒。原以為抓捕行動會有點兒小麻煩,不過具體實施時卻是波瀾不驚,當場順利拿下。
專案組對“樹上飄”的落網寄予著很大的希望,因為當時青島尚未解放,這家夥從國民黨統治區潛入已經解放的徐州,是否具有敵特嫌疑就值得懷疑。將四人押解市局後,唐勁實局長親自訊問“樹上飄”。
“樹上飄”真名馬盼群,回族,山東煙台人氏,出身小販家庭。十六歲赴濟南謀生,兩年後拜”李燕子”李聖五為師習練輕功。馬盼群的父親是煙台的拳術好手,精通查拳,譚腿,因此,馬盼群是有武術底子的。他跟李聖五學了三年,把師父的輕功學得了七八分。抗戰勝利後,馬盼群回到煙台。他想開一家土特產貿易公司,可是缺乏資金,就把腦筋動到了自己學得的輕功上。對於做飛賊,馬盼群並不陌生,他師父李聖五就是此中高手。李聖五不但偷百姓,還敢偷官家,連日本駐濟南憲兵隊他都敢進去行竊。馬盼群有時也參與,分得贓款後就去吃喝嫖賭,尋歡作樂。
馬盼群在學得李聖五的輕功的同時,也學得了師父的果斷。想好就幹,三個晚上盜竊了煙台的十三家富戶,竊得的錢財足夠開一家公司了,不料卻讓一個當刑警的鄰居給懷疑上了。幸虧那刑警的母親膽小,生怕因此跟老馬家結下冤仇,悄悄給馬盼群透了底。馬盼群自是大驚,立馬腳底抹油。臨走時給家裏留下一封信,說他有事去濟南了。他前腳剛走,煙台這邊的刑警後腳就到,看了那封信,還以為這小子真的去了濟南,就組織追緝組奔濟南訪查,白白折騰了一個多月。這時,馬盼群又潛回煙台,把埋在地下的贓款贓物轉移到青島,變賣後卻不在青島落腳,而是去河北秦皇島開了一家海產幹貨公司。
馬盼群雖然出身小販家庭,但根本不會經商,也就一年時間,就把本錢賠光了。他決定回濟南投奔師父李聖五。離開秦皇島前,他一夜連作三案,竊得若幹錢財,一部分作為路費,一部分留作到濟南後的花銷,還有一個碧玉酒壺則作為送給李聖五的禮物。
李聖五這時正和國民黨“保密局”的特務合夥經商,開了一家糧行,人手不夠,就請馬盼群當了襄理。馬盼群做生意獨當一麵不行,當副手倒是綽綽有餘,好像也沒動啥腦筋,就把事情幹得妥帖到位,李聖五和“保密局”特務都頗滿意。他打定主意在糧行襄理的位置上幹下去,然後娶妻生子,為老馬家添丁增口。可局勢的變化使他的美夢成了泡影。1948年8月下句,許世友指揮的十四萬大軍兵臨城下,著名的濟南戰役即將拉開帷幕。那個“保密局”特務突然不知去向,連日本憲兵隊部敢偷的李聖五對共產黨卻似老鼠見了描,沒打聲招呼就銷聲匿跡了。馬盼群見勢不妙,尋恩還是滑腳吧,把店裏的事務交代給賬房先生,佯稱去南京,實際上悄悄去了青島。
馬盼群原準備到青島投奔他的一位盟兄,可是到了青島一打聽,那人早在一年前就舉家南遷了。這時,傳來了濟南解放的消息,濟南肯定是回不去了。想來想去,還是往南走吧。徐州有他一個叫許鼎的武林朋友,以前拜過把子,跟李聖五也是熟人,何不去投奔他?主意打定,卻沒有馬上離開。為什麽呢?他想在青島撈一票再走。於是,他早出晚歸四處踩點,物色了三處富商宅第。11月20日,風高月黑之夜,馬盼群果斷下手,連作三案,然後直接去了輪船碼頭,上了開往上海的“隆豐”輪。
馬盼群的計劃是從上海坐火車去徐州,計劃是實現了,可他辛苦一晚上的“勞動成果”卻沒保住——船抵上海,他準備上岸時才發現,裝著贓款贓物的那個旅行包不知何時被人玩了招“狸貓換太子”的把戲!幸虧隨身還有些銀洋和幾兩黃金,所以他尚能夠按照原計劃坐火車去徐州。
不過,馬盼群的運氣正在大幅度滑坡。他是11月29日到達徐州的,許鼎來接站。可是,次日晚上駐守徐州的國民黨軍隊就棄城而逃。12月1日解放軍就進城了。馬盼群尋思還得跑。去哪裏?隻有再作計議,因為先得籌措些錢財。
接著,馬盼群就說到了專案組特別關注的話題——那個皮箱的來路。
馬盼群的所謂“籌措”,就是盜竊。因為他除了利用飛簷走壁的特殊技能行竊之外,其他方麵沒有任何特長。話說回來,即使有其他特長,也絕無短短幾天內暴富的可能性。之前他是住在許鼎家裏的,現在要“籌措錢財”了,就找個借口住進了許家附近的一家小旅館。然後就是踩點,他選中了大康街上一戶獨門獨院的兩層小樓。
其實他也不是刻意物色的。12月10日那天上午他路過這座小樓時,看見一輛黃包車載著一個打扮時尚的少婦在門口停下,少婦手裏拎著一個精致的彩色藤編提兜。馬盼群征馬路對麵,看不清兜裏裝著什麽。少婦付了車費把黃包車打發走後,掏鑰匙開門,這時,一個女鄰居正好從隔壁門裏出來,與少婦打招呼寒暄,馬盼群聽見少婦說了句“我一個人過日子,買這點兒足夠了”。於是,這個少婦就成了馬盼群在徐州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作案對象。他退掉了小旅館的房間,住進作案地點附近的“逸群旅館”。午後,他佯裝散步,把附近的大街小巷都走了個遍,將地形熟記於心。
當晚,馬盼群先去戲院看了場京劇《四郎探母》,散場後進了戲院附近的一家小麵館,要了二兩酒、一碟牛肉,慢慢吃喝著消磨時間。十點前後,他來到少婦寓所前。這段馬路上的路燈正好壞了,聽聽四下沒有動靜,他便攀牆而入。小樓前是個二十來平方米的小院,用作案工具試了試屋門上的司必靈鎖,裏麵是扣上了保險銷的。馬盼群取出醫用膠帶,在底樓客廳的玻璃窗上貼了數條,手掌稍稍按壓,玻璃無聲地碎裂了。打開窗子進去後,他徑直上樓。臥室房門也是司必靈鎖,試了試,都沒扣保險銷,這例省事,他捅開鎖舌進入室內,聽床上的鼻息聲就知道少婦處於熟睡狀態。於是迅速行動,先把衣帽架上那件狐皮大衣及坤包裏的現鈔、鑰匙掏了,又把床頭櫃上的手表、首飾放進自己的口袋,然後打開一人多高的櫃子門,就發現了裏麵那個精致的小皮箱,拎了拎,沉甸甸的,他當即決定拿走。本來馬盼群還打算把那件狐皮大衣以及櫃子咀掛著的另外兩件裘皮衣服一並竊走,考慮到可能會遇到夜間巡邏隊,就隻有“忍痛割愛”。
返回下榻旅館的路線是預先看好了的。離開現場朝右拐,二十米外就是珠寶巷,從珠寶巷攀牆而過就是麻繩巷,出了麻繩巷就是五仙路,穿過五仙路鑽進斜對麵的那條小巷子,巷子盡頭就是馬盼群下榻的“逸群旅館”。馬盼群始料不及的是,他如此小心翼翼,還是被劉鏡明等三個戰士發覺了,隻好扔下皮箱狼狽逃竄。誠如專案組勘燾現場時的判斷,馬盼群從麻繩巷翻牆來到珠寶巷後,料定那三個軍人會緊迫不舍,隨即借著從牆上跳下來的慣性幾步助跑又上了對麵人家的房頂,僥幸逃脫。
這次行竊,馬盼群雖然不得已丟棄了那個他以為裝滿了金銀財寶的小皮籍,還是有些收獲的,除了現金,竊得的一塊勞力士女表,一條白金項鏈和一枚鑽戒都價值不菲。不過,這離他的“創收”目標尚有差距,因此他還不打算離開徐州,想過幾天另行物色目標。沒想到,還沒等他再次作案,就落入了專案組之手。
訊問結束,任求誠當即叫上三名偵查員,四人按照馬盼群交代的行竊路線走了一圈,又去“逸群旅館”了解,得知12月11日晚上馬盼群返回旅館時已是午夜時分了。回到市局,任求誠往大康街的管段派出所打電話詢問這兩天是否有人報過失竊案,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那個少婦失主當即被列為重點嫌疑對象。
唐勁實聽取了專案組的匯報後,指示立刻對那個少婦進行調查。專案組連夜行動,偵查員湯銘,金見我,司誌遠前往管段派出所查摸少婦的情況。原國民黨徐州市警察局以及下轄的警察所一般對外來人口不聞不問,所以,新政權接管的這個警察所即現在的派出所,根本沒有關於該少婦的任何記載,甚至連少婦所住的那幢小樓的主人是誰也不清楚。偵查員隻好向少婦的鄰居了解情況,他們不便直接出麵,隻好請派出所協助。而派出所隻有剛上任的所長金耿是南下幹部,其餘都是留用人員。這種涉及敵特分子的案件容不得半點兒疏忽,偵查
員就跟金所長商量,請金所長親自帶人跑一趟。金所長自無二話,當下叫上留用警察老汪一同前往,不一會兒就帶來了兩個中年婦女,是大康街上的住戶。
可是,問題並未解決。兩人對於少婦的情況了解甚少,隻知道她是一年多前入住這幢小樓的,連姓什麽都不知道,平時見麵倒是客客氣氣,點頭招呼,但也不過是“吃啦”、“買菜啊”之類的客套話。那麽這房子是誰的呢?這個,兩位倒是知道的。這幢小樓的原主人名叫鍾正道,是個南洋華僑,抗戰爆發前一年買下了一處破舊平房,並將其改建成了現在這幢小樓。鍾先生在新房子裏住了不過半年多,抗戰爆發,他就回南洋了,房子托其一個親戚照看。抗戰勝利後,鍾先生回到徐州,把該房產轉讓給了“裕盛米廠”的周老板。前年,周老板把房子賣給了南京一位姓曹的糧食商人。去年9月,曹老板把這個少婦帶了過來,少婦一直住在這裏,曾老板則隔三差五來徐州這邊住上幾天。
情況匯報給唐勁實後,唐局長說這個案子不能拖延,現在是九點,你們馬上去找“裕盛米廠”周老板,向他了解那個南京糧商曹老板是怎麽個角色。他們是房產買賣的上下家,即使之前不認識,之後也互不來往,但肯定是留有地址的,隻要有地址就好辦。
裕盛米廠”老板周大茂向偵查員介紹了曹老板的情況。曹老板名叫曹彭順,五十六歲,徐州人氏,少年時去南京米行學生意,後來發跡,在南京糧食行業中小有名氣。曾彭順跟周大茂抗戰前就有生意方麵的合作。曹彭順在徐州已經沒有親族了,他做糧食生意,南來北往東跑西顛,每次途經徐州都是周大茂接待。前年冬天,曹彭順路過徐州,在周大茂家住了兩天,喝酒時聊到周大茂從鍾先生手裏買房之事。周大茂言語間頗有悔意,因為他當初買房是想炒一把。他原來估計,抗戰勝利後肯定要搞建設,經濟勢必繁榮,房價肯定會上漲。誰知國共和談破裂,和平建設無望,房價不跌已經是燒高香了。曹彭順聽後說,老弟如若不想把那房子擱在手裏,倒不如原價轉讓給我。周大茂竊喜,次日就請來中人簽署了轉讓文書。
至於曹彭順是何許人,周大茂認為曹老板跟他一樣,是個老實本分的守法商人。偵查員問那個少婦又是怎麽個情況呢?周大茂一臉茫然,哪個少婦啊?
原來,他把房子轉讓給曹彭順後,就再也沒去看過。曹老板來徐州,還是經常跟他喝酒談生意,可是從未請他去過那幢小樓。周大茂根本不知道那幢樓裏竟然還金屋藏嬌。
午夜,徐州市軍管會主任傅秋濤簽發了一份密電,報送中共中央社會部李克農部長,請求南京她下黨配合調查糧商曹彭順。

四、女主人遇害

12月12日中午,專案組就收到了由市軍管會轉來的南京地下黨調查到的情況。
曹彭順是南京“盛利糧行”、“大得糧行”的老板,同時也是“豐順糧行”、“運順糧行”的股東,家住文昌街,娶有兩房太太,生育子女七人。此人曆史上從未參加過任何黨派團體、幫會組織,也未聞其與國民黨黨政軍警特方麵有什麽瓜葛,如果要說曆史汙點,那就是抗戰時曾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與有著漢奸背景的大糧商龔峰合夥做過陌次軍糧買賣,抗戰勝利後被國民黨政府關押過一個月,後無罪釋放。曾彭順在私生活方麵不太檢點,貪酒好色,雖有兩房太太,仍經常在外尋花問柳,是秦淮河煙花巷的常客,據說去年三月曾掏二十兩黃金為一風塵女子贖身。最近曹彭順不在南京,據可靠消息,他已於半月前前往北方,至今未歸。
專案組懷疑居住在大康街53號的那個少婦很有可能就是曹彭順從南京贖出來的女子。他在半月前離開南京前往北方,這個時間點似乎也值得懷疑。當時國民黨軍隊即將撤離徐州,他會不會是受命前來徐州執行特殊任務?飛賊馬盼群從大康街53號竊得的那個皮箱,估計就是曹彭順從南京帶來藏匿於此的。專案組決定立刻與那個少婦正麵接觸。
任求誠帶蓿全組五名偵查員來到大康街。53號門戶緊閉,偵查員叫了半天門,裏麵沒動靜。任求誠心裏產生了一絲不祥的預感——難道發生了意外?他讓湯銘去附近找個鎖匠來開鎖。在等候的當兒,偵查員分別詢問了幾戶鄰居。鄰居們都說今天沒看見過該少婦,不過昨天下午兩三點鍾之間,曾有人看見該步婦出門。
這時,鎖匠來了。開門入內,小樓裏空無一人。因為那一絲不祥之感,任求誠要求偵查員仔細查看這座宅子裏是否有什麽異樣跡象或可疑物品。偵查員把鎖匠請到樓上女主人的臥室,將櫥櫃、抽鬥的鎖具全部打開一一檢查,並未發現異常。
一行人正準備離開,院門忽然被人從外麵打開了。偵查員司誌遠手疾眼快,一個箭步上前把開門的那位扯了進來。那是一個前額微禿、身材臃腫的男子,五十多歲,穿著藏青色的中式對襟棉襖,外麵不倫不類地罩著一件黑色駝絨連帽風衣,手裏提著一個小號旅行包。冷不防波扯進來,男子一張臉驚得煞白,張大嘴剛要叫喊什麽,眼前出現了印著市軍管會字樣的漆布封麵證件。
來人在樓下客堂接受調查,詢問之下,得知他就是剛被南京地下黨緊急調查過的糧商曾彭順。任求誠心裏一喜,那就不是就地問得清楚的事兒了,去公安局吧,咱們坐下來好好聊。任求誠留下兩人在小樓守株待兔,其餘人帶著曹彭順返回市局。
偵查員先對曹彭順進行了搜查。曹的衣服口袋裏有一個錢包,內裝若幹由中共方麵發行、可在解放區流通的“東北幣”,一張從開封到徐州的長途汽車票,腰間一條布帶的夾層裏有一些大洋,另外就是香煙、打火機和鑰匙了。那個小號旅行包裏放的是一套換洗的內衣、洗漱用具和一瓶治療高血壓的藥片,內側貼袋裏有一個本子,裏麵夾著11月27日以來從南京到徐州、徐州往商丘、商丘到開封,開封到許昌的火車票、汽車票和幾張食宿開支票據,本子上記著自11月27日離開南京以後每天的活動內容,如跟某地某某字號老板洽談了什麽生意,結果如何,等等,寫得很簡單,相當於備忘錄。
搜查後隨即對曹彭順進行訊問。曹彭順說他是11月27日離開南京的,此行目的是跟河南一些糧商洽談訂購明年的小麥。這是糧食行業的老規矩,每年的最後兩個月訂購麥子,立秋後一個月訂購稻穀。他每年都是這樣做的,那些糧商也都是經常合作的老朋友。離開南京後,他先到徐州,在徐州過了一個晚上,次日即去了商丘。之後一直在河南轉悠,直到今天返回。
然後就要說到那個少婦了。誠如專案組的估計,這個少婦果然是曹彭順從南京秦淮河“俏春院”花二十兩黃金贖出來的一個小有名氣的妓女,名叫陸白麗,二十八歲,江寧人氏。陸白麗自幼父母雙亡,由伯父養大。1937年12月,伯父一家死於“南京大屠殺”。陸白麗當了兩年尼姑,後因無法忍受出家人的清苦生活而還俗,給日偽南京市政府的一個處長當了姨太太。抗戰勝利後,其夫被國民黨畋府以漢奸罪判刑十二年,家產全部抄沒。其夫的原配夫人對陸白麗奪寵原本恨聲不絕,隻是懾於丈夫的淫威不敢發作,現在丈夫進了老虎橋監獄,陸白麗就成了砧板上的肉,隨她怎麽處置了。她跟娘家人一商量,竟把陸白麗賣給了妓院。
曹彭順好色,是秦淮河煙花巷的常客。陸白麗成為妓女不久,就被他看上了。相處時間長了,曹彭順竟然發覺自己有點兒離不開這個論年齡可以做他女兒的風塵女子了,就有了為陸白麗贖身的念頭。跟陸白麗一說,陸白麗自是願意。可這畢竟不是做糧食生意,曹彭順可以一口說了算,他得考慮家裏兩房老婆對此的反應。正好這時周大茂要把大康街的那幢小樓出讓,曹彭順就買了下來。為陸白麗贖身後,曹把她送往徐州金屋藏嬌,自己每月去徐州一兩次跟陸白麗幽會。
這次,曹彭順於11月27日傍晚抵達徐州,跟陸白麗過了一夜,次日離開時說好,待他從河南返回後,還要在徐州待三五天。沒想到今天他興衝衝而來,卻被帶進了公安局!
專案組結合之前南京地下黨提供的調查材料分析了曹彭順的口供,認為基本可信。問他知不知道陸白麗去了哪裏,曹也說不清楚。
把曹彭順暫行拘押後,專案組開會分析案情,認為陸白麗涉及敵特案件的可能性比較大,理由有二:一是那個裝著敵特活動器材、經費的皮箱是藏匿於其住所的。二是她在次日發現失竊後不敢向公安局報案,那說明即使皮箱是他人寄存的,她也應該知道裏麵放的是什麽物品,故而不敢張揚。因此,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到陸白麗其人。
可是,一直到天黑,守候在大康衡53號的偵查員也沒有等到女主人歸來。專案組長唐勁實聞報,說時間緊迫,不等她了,立刻尋找陸白麗的下落。專案組就地征用陸白麗的住所作為臨時辦公點,全組六人加上派出所的三名民警連夜對周邊鄰居進行調查。
調查進行到午夜,偵查員一共走訪了一百三十九名群眾。鄰居們對陸白麗最後的印象是昨天即12月11日午後二時許,當時她肩上挎著一個橘黃色坤包從外麵回來。之後,沒有人看見她離開住所,倒是有人征暮色初降時分看見一個瘦高男子叩其住所大門,男予不慌不忙,叩幾下稍一停頓,然後再叩幾下。陸白麗是否開門就不知道了,那個反映該情況的鄰居正好路過,沒理由停下來等著看往下是怎麽個結果。
這一步沒有走通,眾偵查員議了一陣,認為應該擴大調查範圍。這次調查雖然接觸了一百多人,但是範圍局限於鄰居,而陸白麗平時恰恰是不怎麽跟鄰居閑聊的,所以鄰居並不能提供有價值的線索,應該把調查範圍擴大到陸白麗的整個兒社交圈。可問題是,據陸白麗的相好曹彭順說,由於他經常叮囑陸白麗少跟外界來往,她應該是沒有自己的社交圈的。專案組認為曹所說的情況與鄰居對陸白麗日常活動狀況的反映基本相符,但也不能排除例外,比如鄰居反映的那個於11日傍晚敲門的瘦高男子。因此,還是有必要澗查陸白麗跟外界究竟有無交往以及跟什麽人交往。
那麽,下一步調查應該從何處切入呢?一番討論後,大家認為以陸白麗的生活習慣和經濟條件,她對時裝、化妝品、發式以及電影、戲劇肯定不會無動於衷,所以,從這幾個方麵切入進行查摸可能會有收獲。最後,專案組決定選擇比較容易調查的理發店去撞運氣。
12月13日,偵查員分頭前往徐州七家上檔次且擅長女子發式的理發店盎訪。林勇天在天橋“頂上福美發廳”查到了陸白麗的社交情況。
這家理發店是一個理發師出身的上海人開的,其推出的女子發式僅比上海、南京流行的最新款式晚一兩個節拍,所以雖然收費較高,還是受到了像陸白麗那樣的時尚女性的追捧。店裏的每個理發師都有自己固定的服務對象,為陸白麗做頭發的師傅姓項。林勇天跟項師傅聊下來,得知陸白麗一般是半月去一次,每次都是和三四個跟她年齡差不多的時尚女子結伴光顧。她們一起來,一起走,一個在吹燙時,其餘幾位就在旁邊喝著店裏免費提供的咖啡聊天。有時她們興之所至要搞個家庭聚會什麽的,就會打電話給“頂上福”,要求項師傅上門服務。所以,項師傅不但知曉她們的姓名,還知道其中兩位太太的住址。
林勇天返回市局向任求誠匯報後,任求誠指派林勇天和金見我一起去向其中一位名叫韋玉玲的女子調查。韋太太三十二歲,其情況跟陸白麗差不多,不過她是資本家郭世文明媒正娶的如夫人。老郭的正室跟其水火不容,兩個女人針尖對麥芒吵得不可開交,老郭為求太平,就在外麵租了房子讓韋玉玲單獨居住。韋玉玲告訴偵查員,她跟陸白麗是在“頂上福”認識的,之前,她已有另外兩個也是在這種場合結識的女友譚太太,張太太。她們三人跟陸白麗聊下來覺得很投緣,就邀請陸白麗加入了她們的圈子。譚太太、張太太也是貴婦人,不過不像她和陸白麗那樣屬於偏房,譚太太的先生在北平做生意,張太太則是寡婦。四人每月至少聚會兩次,韋玉玲和張太太做東時喜歡在自己住所烹飪,譚太太、陸白麗刪喜歡在飯館請客。
然後就問到陸白麗跟她們交往時聊些什麽內容。韋太太笑言,女人嘛,聚在一起還不是談吃說穿,談完吃穿就聊化妝品,最後當然還要說說各自的男人。張太太不甘守寡寂寞,結交了一個相好,是個比她大幾歲的西醫,所以也有發言權。至於陸白麗,她說到曹老板時,總是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不過,大家從未說過各自婚前的情況,互相之間也不打聽。所以,韋、譚、張都不清楚陸白麗以前是怎麽回事。
偵查員問韋太太,陸白麗是否跟其他人——不管男性女性有來往。韋玉玲說沒有聽說過。問她最近有沒有見過陸白麗,韋太太還是搖頭。林勇天、金見我隨即又去向譚太太,張太太了解情況,所述與韋玉玲相同。
午後,唐勁實招呼專案組聚在一起討論案情。老刑警湯銘說了他的看法:“陸白麗不知去向已經超過四十八小時。她去哪裏了?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不知怎麽的,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她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前天傍晚有一個不明身份的男子進入陸白麗的住所,他是不是受敵特分子指派前來殺害陸白麗的凶手?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滅口。陸白麗應該清楚被飛賊盜走的那個皮箱的主人究竟是誰,把她殺了,就阻斷了我們追查的渠道——盡管敵特方麵不一定吃得準皮箱是否落到了我們手裏。”
湯銘的觀點引起了大家的軀視。唐勁實當即下令:“全體出發,再到現場去看看!”

五、查找凶手

陸白麗的屍體是在院子裏發現的。
之前,專案組曾來此查看過,不過由於當時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該處是否有敵特活動上,壓根兒沒朝陸白麗已經被害上去想,所以根本沒有注意院子。院子不大,不過二十多平方米。在院子一角靠近廚房處有一口水井,井口上有一個鐵蓋,是和井欄鎖在一起的。上次來查看時,偵查員請鎖匠把那個銅掛鎖打開了,用竹竿捅過井底,無甚發現。這回又探查了一遍,井底並沒有陸白麗的屍體。
偵查員認為,假設陸白麗是在自己家裏被害的,那麽屍體多半埋在院子的地下——因為屋裏所有地方都已檢查過。院子裏沒有放什麽東西,一片泥地一目了然。這樣,大家的目光自然集中到井台上了。井台是用青磚鋪就的,六尺見方,外圍砌了一圈立磚,以防在井台上洗滌時井水流到院子裏的泥地上,邊框內側留有一條巴掌寬的明溝,汙水順著明溝流進陰溝。偵查員仔細查看井台,發現有一側的青磚似乎彼人動過。掀開磚頭就地開挖,挖下去不到一尺,就發現了陸白麗的屍體。
掛牌不過四天的徐州市公安局沒有法醫,在場指揮的唐勁實局長當場寫了一紙條子,派一名偵查員前往解放軍野戰醫院請求指派有經驗的軍醫前來檢驗屍體。
野戰醫院隨即派來兩位軍醫,檢驗後認定陸白麗是被人用繩子勒死的,死亡時間應是被前天即12月11日上半夜。任求誠估計繩子應該是就地處理了,十有八九扔在井裏。偵查員們找來幾枚鐵釘,釘在長竿的頂部伸到井底打撈,果然撈起一段棕繩。經與屍體脖頸上的勒痕比對,認定凶手就是用這段繩子勒死陸白麗的。這樣看來。11日傍晚那個叩門的瘦高男子有重大嫌疑。
曾目睹這個男子叩門的陳大嫂被請到專案組的臨時辦公點即死者所住的小樓。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家庭婦女,她丈夫杜師傅是徐州火車站的木工,上的是長夜班,每天下午六點到次日清晨六點。前天上班時,杜師傅要把一個替同事舊翻新的書櫥運到車站去。同事事先已跟一個趕大車的朋友聯係好,朋友那天下午五時許正好要運東西去火車站,經過陳大嫂家附近的五仙路,同事請杜師傅把書櫥搬到路口捎上。那書櫥不算重,體積卻不小,杜師傅一個人不好搬,陳大嫂就幫丈夫把書櫥抬到了五仙路口。因為擔心人家臨時有變,比如有事晚到或者幹脆不過來了,陳大嫂就在路口一直等到大車來了方才返回。途經陸白麗家門口時,看見走在她前麵的一個瘦高男子駐步叩門,但陳大嫂並未留意。
偵查員問:“那人穿什麽衣服?”
陳大嫂說:“那人一直定在我前麵,隻看見他穿一件米色風衣,戴一頂同樣顏色的鴨舌帽,圍一條深顏色的圍巾。風衣比較長,遮住了大半條腿,記得他穿的褲子也是深顏色的,因為天已經有點兒暗了,究竟是黑色還是藏青色說不準。”
“那身高呢?”
六十多年前,老百姓對於身高的具體尺寸很少有人能說得上,不過陳大嫂例外。她說:“跟我丈夫差不多,我丈夫的身高是五尺八寸半——我家孩子用他爹幹活用的尺子給他量過。”
五尺八寸半轉換成公製就是一米七五左右,在舊時郡就算是高個子了。偵查員再問:“之前我們向你調查時你說那人年齡不超過三十歲,你沒跟他打照麵,怎麽知道的?”
陳大嫂說她是根據對方的走路姿勢估計的。從身後看,這人顯得很精悍,雖然有點兒瘦,但走路時腳步一下一下挺有力,踩在石板路麵上“噔噔”有聲;另外,他駐步門前舉手叩門時,和她正好形成一個夾角,陳大嫂看到了他的半邊臉孔,也就是不到三十的樣子。
偵查員又問了幾個問題,比如他叩門時是否說了什麽,是幾時發現他出現在前麵的,走過53號後是否聽見身後有開門的聲音,等等,陳大嫂一概搖頭。
眾偵查員分析,陳大嫂看見瘦高男子的時候正是暮色初降時分,大康街上肯定還有其他人經過,有些商鋪也未關門打烊,那麽,是否還有其他人看見這個男子呢?按照常理來說,應該是有的。所以,接著要千的活兒就是尋找目擊者。
專案組全體出動,分頭走訪。兩小時後,一幹偵查員返回53號集中,匯總訪查結果。副組長任求誠接觸了十二名群眾,毫無收獲。偵查員林勇天的運氣還不錯,竟然遇到丁一個跟陳大嫂一樣的目擊者-——陸白麗家斜對麵“來福香燭店”的老板娘王翠瑛。王翠瑛說當時香燭店剛打烊,因為家裏一會兒有客人來吃晚飯,其夫左老板讓她去五仙路“德興館”買鹵菜。王翠瑛出門時,正好看見陳大嫂從香燭店門前走過,然後就聽見對麵的叩門聲,繼而就看到了那個瘦高男子。跟陳大嫂一樣,她也想不到這一幕會引起公安局的如此重視,當然沒有留意,隻管朝五仙路方向去了。不過,王翠瑛走出十來步時,聽見後麵傳來開門聲以及女主人陸白麗的南京口音:“呀!你來啦!”王翠瑛平時不大看得慣整天打扮得妖裏妖氣的陸白麗,聽見她的聲音,隻是下意識地回頭瞟了一眼,看見那瘦高男子進了門,然後門就關上了。
作為一名老刑警,林勇天當然要問長問短希望能理出一個線頭來,不過王翠瑛對瘦高男子的描述跟陳大嫂一樣,並無再多的內容。
林勇天的訪查結果引起了大夥兒的興趣,正議論紛紛時,任求誠突然朝待在一旁沒有開腔但嘴角卻忍不住露出笑意的劉鏡明一指,說大家都靜一下,聽小劉說說好消息。劉鏡明收起笑容,說老任你怎麽知道我有好消息啊?任求誠說我一看你那神情就知道了,時間緊迫,別賣關子了,說吧!
劉鏡明分工調查的是路人那一塊兒。小夥子是警衛班班長,性格有點兒內向,心思卻比較縝密,遇事喜歡琢磨。接受使命後,他尋思不能在路上攔住人家一個個無的放矢地傻問,得有目標。大康街是一條比胡同寬不了多少的馬路,並非主幹道,傍晚時分從這裏經過的路人多半是住在這一帶的居民或者放學的學生。於是他就去了派出所,跟金所長一說,所長找來了對居民情況比較熟悉的留用警察老高,一番交談下來,就摸到了十幾個可以作為調查對象的居民。讓老高把姓名、住址一一寫下後,劉鏡明就返回大康街守在路口。出於保密需要,劉鏡明沒向老高點明他要找那個時段路過陸白麗家門口的人了解什麽,老高也知趣地沒有打聽。不過,老高是完全按照劉鏡明的要求提供的那份名單,名單裏三分之二是中學生,所以,劉鏡明決定先向放學回家經過路口的那些中學生調查,果然讓他打聽到了線索。
這條線索不是學生提供的,而是學生的家長。女學生剛上初一,由於扭傷了腳,上學放學就由其父親騎自行車接送。被劉鏡明攔下後,女孩兒感到很突然,麵對著小劉的詢問一時反應不過來,隻是呆呆地看著小劉。倒是她父親聽明白了這個便衣想了解什麽情況,朝劉鏡明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隨其到路邊樹下說話。女孩兒的父親四十來歲,是個自由職此者。他所幹的這個行當現在已經沒有了,但在六十多年前全國各地都有,那就是專門為死者畫大幅的遺像。那時雖有照相館,但並不是每家照相館都有把照片放大至十二寸的設備,即使有,價格也高得令人咋舌。於是,專門畫遺像的行當應運而生,收費要比照相館放大照片低一半以上。這位女生的父親已經幹了二十年,有時是主顧拿了小照片請他臨摹,有時則是當場寫生,長時間下來,他練就了看一眼就能記住對方的相貌本領。
11日傍晚,這位畫匠接女兒回家途經53號時,正好看見陸白麗把那個瘦高男子送出門,客氣地道別。他很肯定地告訴劉鏡明,從陸白麗家出來的那個瘦高男子他認識,姓段,是鼓樓“段同興菜館”的小開。劉鏡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有這等好運,忙問對方是如何認識這個小開的。畫匠解釋說,10月中甸,“段同興菜館”老板的母親去世。段老板早在十年前就已為母親備好了壽材,還特地叫人去南京著名的“亞爾蓓照相館”製作了一幅十二寸遺像。老太太去世前回光返照,留下遺言要求把遺像著色——就是把黑白照片描畫成彩照。這事兒當然要趕在老太太斷氣前完成,把彩照給她過目,讓老人了卻心願。段老板就指派兒子火速行動。可這當兒是下半夜兩三點鍾,段小開跑了兩家畫室,一家沒開門,另一家聽說是段同興的活兒,馬上推說自己患了眼疾無法工作——因為段同興是幫會人物,估計是擔心把照片搞壞了誤了發喪大事,回頭吃不了兜著走。段小開跑的第三家就是劉鏡明麵前的這位畫匠,這回小段接受了教訓,沒有提段同興的名字。畫匠馬上著手上色,趕在老太太斷氣前讓她看到了彩照,老太太是麵含微笑離開的。段老板很感激,喪事辦畢,差兒子送來了一份禮物,畫匠這才知道對方是何許人。11日傍晚。他看得很清楚,從陸白麗家出來的那個男子就是段小開。
劉鏡明匯報完畢,任求誠說事不宜遲,立刻傳訊”段同興菜館”那位少爺!
“段同興菜館”的小開名叫段子善,二十七歲,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初中文化在當時已經可以算作知識分子了,要找一份工作是比較容易的,可這家夥根本沒想過要自食其力,隻是一味地啃老。不過他爹也啃得起,段老板開著上下兩層三個門麵的飯館,生意興隧,還是徐州地麵上有名的幫會人物,在一些幫會壟斷行業占有股份,收入頗豐。因此,段子善不必工作,日子過得也很滋潤。段老板沒強迫兒子自食其力,不過,他告誡段子善得學會在江湖上混的本領。段子善於是拜徐州地麵上的著名拳師、人稱“鐵臂膊”的蔣友聖習練武術,幾年下來,一手形意拳還看得入眼。武術界有言:太極十年不出門,形意一年打死人。段子善還有過一段實戰經曆,這也顯出一份勇武,雖然沒有打死人,但對手吃了大虧。當然,段子善不可能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打拳練功,還要跟其父的一些幫會門徒廝混。段老板的門徒很雜,三教九流,甚至包括“軍統”,“中統”、憲兵、警察,土匪,段子善喜歡跟這類人打交道,所以他的槍法也不錯,據說能雙手左右開弓。總之,段子善在徐州地麵上也算有點兒小名氣。
如果國民黨的統治繼續下去,段子善肯定會子承父業,除了繼續把“段同興菜館”經營下去,幫會裏肯定也有一把交椅給他坐坐。徐州的解放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12月1日解放軍一進城,段老板就把館子關閉了。兩天後,由兒子陪著前往軍管會登記。當時軍管會還未貼出收繳民間武器彈藥的公告,段老板還是讓兒子把兩支手槍主動上繳,領了一紙收條。段子善似乎比較老實,老爸登記後,他主動問軍管會人員:“我要不要登記?”人家問明他並未加入過任何反動組織,一揮手叫他離殲了。
派出所有個留用警察小朱跟段予善是哥們兒。小朱告訴偵查員,段老板爺兒倆這些日子乖乖地在家待著,不敢外出,段子善保持了七八年每天清晨去公園打拳的習慣也取消了。偵查員尋思,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家夥怎麽會去了陸白麗家呢?難道那女學生的家長看走了眼?
六名個個懷間鼓鼓囊囊的便衣突然上門,段老板大吃一驚,尋思著準是來逮捕他的,當下便朝為首的任求誠抱拳作揖,說諸位請稍等,容在下向內眷作個交代。任求誠說段老板別緊張,我們不是來找你的,有點兒事情想問問你兒子段子善。段老板聞言鬆了一口氣,但馬上又繃緊了神經,說諸位找犬予啊?不巧,他不在家。
偵查員當然不相信,查看了一番,果然不見段子善的影子。這家夥去哪兒了呢?段老板說家裏人也不清楚。前天晚上段子善還去附近的“神仙湯”泡澡,回家後說澡堂的水燒得不燙,受了點兒寒,讓女傭王媽做了兩個菜,一碗胡辣湯,開了一瓶老酒,邊聽著收音機裏播放的京劇邊吃喝。可是,第二天就不見人了,留下一紙條兒說去外麵散散心,過幾天就回來,讓家裏人不必牽掛。
段老板說著,讓老婆周氏把紙條兒拿來給任求誠過目。任求誠把紙條兒塞進口袋,說你兒子回家後讓他立刻到市公安局來,我們有事要問他。
專案組對段子善留下的這紙條兒作了分析,從筆跡看,段子善留言時似乎很從容,況且他先是去洗澡,回來後又讓女傭炒菜燒湯喝酒聽戲,似乎並無值得擔憂的事兒。另外,從陳大嫂,王翠瑛看見瘦高男子叩門到那個女學生的家長看到陸白麗送客出門,前後不過相差五七分鍾,這點兒時間,會武術的段子善勒死陸白麗那是足夠了。可是,陸白麗的屍體被埋在井台的磚頭地麵下,要先揭開磚頭,再挖坑,埋了屍體填上土還得踩實,重新鋪上磚頭照樣複原,最後還得把刨出來的泥土扔進井裏,這些活兒做下來,就不是五七分鍾能解決的了。所以,如果段子善是凶手,那他隻是殺害了陸白麗,埋屍體的活兒應該是別人幹的——一當然,也有可能他在離開後又去了一次陸白麗家,如果他不是凶手,那麽他好好地待在家裏,為什麽突然出走呢?
專案組決定向段子善的朋友了解其平時的社交情況,以便尋找其下落。
當天午夜,偵查員根據段子善的一位好友提供的信息,在徐州城東門外劉莊的一個農民家裏找到了段子善,把他帶回公安局連夜進行訊問。
段子善跟陸白麗相識於半年前。六月上旬的一個下雨天,下午兩點多,段子善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宴會,回家途中經過“私立康健醫院”門口時,看見—個年輕女子一臉焦急地站在醫院門口的大樹下,一看便知是出門時沒帶雨傘,隻好躲在樹下等候黃包車。段子善原本沒想過要關心一下這個女子,他雖是紈絝子弟,卻並非尋花問柳之徒。就在這時,一陣大風挾著豆粒大的雨點襲來,那女子驚叫一聲急往樹後躲,不料腳下一滑,跌倒在地,沾了一身泥水。段子善急忙上前攙扶,正好這時有輛三輪車經過,他便叫住車夫,讓女子上車。可是,那女子這一下摔得有點兒重,扶著樹才勉強站了起來,根本挪不動步。段子善就把對方扶上三輪車。那女子再三道謝,又問段子善是否可以送她回家,因為三輪車抵達後她也沒法進門。段子善尋思幫人幫到底,就一口答應了。
這個女子就是陸白麗。途中,陸白麗告訴段子善,她的腳昨晚就扭傷了,原以為貼貼膏藥就行,哪知今天疼痛加劇,熬到午後實在受不了,隻好叫了輛黃包車來醫院治療。醫生說骨頭沒事,不過軟組織傷得比較嚴重,得休養一段時間。
段子善把陸白麗送到家後,方知她是一個人單過,又熱心地去附近的薦頭店替她叫了一個幹家務活兒的老螞子,自掏腰包預付了半個月工錢。
兩個人就這樣認識了。陸白麗是風塵女子出身,人來客往熱鬧慣了,現在被曹老板金屋藏嬌,自然常常覺得寂寞,就有了勾引段子善之心。而段子善呢,雖然沒有尋花問柳的前科,可是也經不住美貌妖嬈的陸白麗的誘惑,沒多久兩人就越過了那條界線。
然後就說到12月11日傍晚的事了。自從跟陸白麗有了那層關係,段子善每周都會跟陸白麗幽會一兩次——當然要避開從南京來徐州的曹彭順。陸白麗跟段子善約定,如果曹彭順來徐州這邊的話,她會在其抵達前的第一時間用粉筆在大門的門框上畫一個三角記號,曹離開後則會把記號擦去。12月11日這天,段子善外出訪友。因為朋友家就在陸白麗住處附近,從朋友家出來,池就順便邀請陸白麗去外麵下館子。段子善自認為並不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可是,這天他一進門就感到陸百麗似乎不對頭,跟以往他每次來的時候截然不同,不但沒熱情地給他沏茶倒水、噓寒問暖,甚至連讓座的意思都沒有,還是他自己落座的。段子善雖然意識到了,卻沒在意,說要請她下館子。陸白麗一臉難色,說曾老板今天要回來,出去吃飯恐怕不妥。
聽罷,段子善心裏頓時有點兒忐忑不安。別說現在已經解放了,就是沒有解放,他那兩支手槍還在懷裏揣著時,也不敢公然對人家姓曹的怎麽樣。盡管陸白麗並非曾彭順明媒正娶,可是按照民間觀念,曹出錢替陸白麗贖身,那陸白麗就是他的人。況且現在解放了,老爸嚇得連菜館都關了,他這個做兒子的怎麽敢公然霸占人家曹老板的女人?既然如此,那就趕快開溜吧。
在段子善想來,這件事到此為止尚屬正常。可是過了一天,一個意外遭遇使他意識到跟陸白麗的交往簡直是“危機重重”了!昨晚,段子善和兩個朋友約好去“神仙湯”泡澡,不知是天冷呢還是澡堂的水沒燒熱,還沒離開澡堂,就已覺得身上有點兒寒。他便提議哥兒仨找個地方去喝酒,那兩個朋友對此卻無興趣。段子善就獨自去了附近一家專門經營夜宵的小酒館。不知昨天是個什麽日子,小酒館竟然顧客盈門,不但座無虛席,還有人站著喝靠櫃酒。段子善不願意等候,隻好回家。
段子善回家後,依舊覺得體內寒氣亂竄,馬上叫女傭給他燒了兩菜一湯,又開了瓶老酒,還打開收音機聽京劇。吃喝完畢,段子善回到自己的房間準備睡覺,脫衣服時忽然發現口袋裏有一個信封,不禁一驚,尋思這是誰放進來的?信沒封口,打開一看,裏麵竟是用信紙包符的一顆手槍子彈!皺巴巴的信紙上寫著一行宇:“敢碰陸白麗,要你命!”
段子善嚇了一跳,尋思陸白麗這姐們兒居然頗有背景,對方跟老子以前一樣也是玩槍的。回想起頭天去陸白麗那裏的遭遇,段子善有些惱怒,尋思這女人到底是窯子出來的,不講情義,有奶就是娘。繼而又想,這個信封是幾時放到自己口袋裏的?泡完澡是段子善付的錢,出門時還掏出香煙每人抽了一支,當時口袋裏根本沒這個信封呀!再往下想,也許是在小灑館找座位時被人趁亂放進去的。
段子善把那信和子彈翻來覆去看了又看,越想越忐忑,擔心人家要其性命。徐州地麵的治安一直不咋樣,別說正值“徐蚌會戰”這當兒了,就是平時搞掉個人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事兒。眼下這個時候,誰都知道老爸段同興已經關門歇業了,段老爺子的牌子也隨之倒了,他這個小開更是沒啥好囂張的。跟陸自麗有瓜葛的人如果打他黑槍,打了也就打了,共產黨的公安上哪裏去找人?
這樣想著,段子善就決定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過了這一陣再說。幹是就給家人留下一紙條子,帶了些錢鈔悄然離家,去了東門外的劉莊。那裏有個叫周寶貴的農民,是段子善的師叔,跟段子善關係不錯,段子善就在他家住了下來。
專案組對段子善提到的幾個人逐個核查,證明段予善所言不謬。又向段家人,黃包車夫和鄰居作了調查,最後認定段子善既無作案時間,也沒有殺害陸白麗的動機。
排除了段子善的涉案嫌疑,大家就把注意力集中到那封夾帶子彈的匿名信上。可是,段子善在去東門劉莊的途中,已經把那封信連同子彈一起扔了。

六、商行老板的偶然發現

段子善這條線索斷了,專案組隻好回到老路上,繼續到大康街訪查線索。
12月14日上午,任求誠去了管段派出所。金所長比前兩天輕鬆些了,因為市軍管會公安部已經把徐州地下黨推薦過去的一批進步青年分配給了市局和全市各派出所,金所長這邊也來了兩個,都是地下團員。他有了助手,結束了光杆司令的日子,跟任求誠說話的腔調也不一樣了:“老任,專案組要俺這邊幹啥,隻管吭聲,要人有人,要槍有槍,要錢——哦,那可沒有!”
任求誠苦笑:“你能提供的東西我都有,你不能提供的東西比如錢吧,我一個報告上去也就有了,問題是我現在要線索你有嗎?”
兩人正說著,外麵院子裏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那嗓門兒一個高過一個。金所長一躍而起:“這幫人怎麽弄的,明明已經談妥了不再吵的,怎麽還沒出門就又吵起來了?老任你喝茶,我看看去。”
任求誠向留用警察小苗打聽是怎麽回事,得知那是大康銜55號的一戶魯姓居民。該戶成員結構比較簡單,一家三代四口,老太太,男女主人和一個九歲的兒子。男主人魯義嗚和朋友合夥開了一家南北土特產商行,生意做得還不錯。前幾天,魯義鳴突然離家外出。以往他每次外出都會跟家人說一聲去哪裏,大約待幾天,家人已經習慣了,可是,這次他卻連個招呼都沒打,就沒影兒了。妻子薛氏擔心魯義鳴有外遇,對丈夫管得很緊,當天晚上等到午夜還沒見魯義鳴回家,不禁又氣又急,冒著嚴寒直奔丈夫經營的商行找人。商行的夥計告訴她,魯先生出差去了,去了哪裏不清楚。
薛氏不信,但是也無法驗證,就把一股火氣撒向婆婆。次日,她在家裏拍桌子踢凳子摔盆砸碗地鬧開了。老太太對兒子的不辭而別也是窩著一股火,披兒媳婦這麽一鬧,也忍不住發作起來。薛氏正要尋釁滋事,便和婆婆吵了起來。小吵鬧逐步升級,從對罵變成了對打。老太太跟薛氏相差二十多歲,年老力弱,哪是對手?挨了一頓拳腳之後,老太太出門直奔小兒子家逃去。小兒子是鐵路司機,正好在外跑車,小兒媳跟婆婆關係很好,當下便要替老太太出頭。老太太想還是等小兒子回來後再說吧,就在小兒子家住了下來。
今天清晨,小兒子魯義雲跑車回來,聽說母親挨了嫂子的打,立馬和母親,老婆以及正好來他家的兩個工友真奔大康街。再說薛氏,那天她把縷婆打跑後,擔心脾氣火暴的小叔子登門問罪,有心回娘家暫避風頭,可又放心不下正在上學的兒子,想來想去終於有了法子——把住在郊區的娘家兄弟一家叫來住幾天再說,反正這當兒正是農閑時節,待在家裏也沒事兒做。托人捎信過去,兄弟一家幾口一並趕來為薛氏護駕。現在雙方遭遇,自然要有一番肢體碰撞,相互切磋,結果是薛氏一方吃了些虧。由於動靜鬧得太大,鄰居報告了派出所。
這是金所長上任以來處理的第一起民事糾紛。任求誠登門前,他已經給雙方做了砦工作,談得差不多了,還讓雙方訂立了一紛調解協議。原以為這件事就這樣解決了,哪知又吵了起來。
任求誠聽著心裏一動,問小苗:“55號?那不是陸白麗的鄰居嗎?”
小苗半年前剛當上國民黨的警察,因為是初中畢業生,算是有點兒文化。幹的是內勤活兒,從未下過胡同,對門牌不熟,回答不上來。另一個留用警察老趙正好提著水壺進屋衝開水,聞言點頭,說確是那個被害女子的鄰居。任求誠猛然閃過一個念頭:陸白麗被害,魯義鳴突然離家出走,這二者之間是不是有聯係呢?
接著就打聽魯義鳴的情況。老趙說這個魯義鳴好像曾在“軍統”幹過。任求誠不由得一驚,請老趙說詳細些,可是老趙也知之甚少。因為魯家是前年秋天買下的55號,魯義鳴搬過來時已經是“大泰祥南北士特產商行”的老板了,關於“軍統”的傳說,老趙是從別人嘴裏聽來的。
金所長把爭執雙方各打五十大板訓了一頓,回到屋裏,任求誠就問他魯義嗚是否有曆史問題,小苗、老趙立刻知趣地回避了。
解放戰爭後期,中共中央有個規定:凡是根據戰略方案即將解放的城市,尤其是大城市,在解放軍尚未暴露戰略意圖前,就已由相應的中共中央下屬大區局向該城市的地下黨組織發出指令,要求對該城市的敵情,社情、各行各業、幫會組織等情況進行盡可能詳盡的調查,並將調查所獲情況編製成冊,以便在該城市解放後接管時參考。拿上海來說,早在1949年元月淮海戰役剛剛勝利、解放軍尚未開始渡江戰役的準備工作時,上海的地下黨組織就接到中共中央華東局的秘密通知,要求著手進行這方麵的工作;待到南京、鎮江等城市相繼解放,華東局、華野的領導們集中在離鎮江二十七公裏的丹陽小城研究解放蘇南諸市以及大上海時,上海地下黨已經奉命指派地下交通員把編製好的上述各類材料送來了。這些材料對於接管城市以及接管伊始肅清敵特與反動會道門分子起到了重要作用。
徐州解放前,中共地下黨成功地做好了這方麵的工作。市軍管會公安部給每個參加接管的同誌發了一本介紹徐州敵情和社情的小冊子,又由兼任公安部部長的唐勁實局長跟每個派出所長(徐州解放的第一個月,市局下麵沒有設分局,就二十個派出所,由市局直接領導。一個月後方才以四個區為單位組建了四個治安指揮部――相當於公安分局)談話,口頭介紹材料中關於下管段區域內的具體敵情,規定不準記錄,隻能記在腦子裏。任求誠是知曉這個情況的,所以此刻他要向僉所長了解。
金所長介紹,魯義鳴於抗戰爆發前一年從師範畢業,在徐州市公立第三小學當了一名老師。抗戰爆發後,魯義嗚前往南京投軍,被“軍統”招收為特務學員,送往設在當時屬於江蘇省管轄的青浦縣“軍統”特訓班受訓。不久,青浦特訓班遷往湖南,魯義鳴未隨同前往,被留在江南,成為由“軍統”指揮的“別動隊”的一名骨幹分子。後來,“別動隊”轉移到江西,魯義鳴作為情報特工披指定留下潛伏於上海。抗戰勝利後,“軍統”的經費來源發生問題,而且也不需要那麽些待務了。魯義鳴原本已經幹厭了這一行,於是就主動要求離開,獲得批準後領了一筆轉業費回到徐州。當時徐州教育界的觀念跟社會上許多人一樣,是看不起特務的,像魯義鳴這樣的八年老特務自然不可能再回到講台上給莘莘學子授課,再則他自己對教書也不感興趣了,於是自謀職業,和人合夥開了一家土特產商行,做起了生意。
徐州地下黨提供的材料中還說,魯義鳴離開“軍統”後,沒有再跟國民黨方麵有什麽聯係,也很少有人知曉他的特工經曆,他賺的錢也是通過正當手段獲得的。
那麽,魯義嗚為什麽在徐州解放後突然不辭而別呢?他究竟去了哪裏?或者其實哪裏也沒去,而是像小開段子善那樣待在徐州當地某個朋友那裏?
任求誠跟金所長商量這事該如何調查為妥。金所長尋思片劉說,剛才我給雙方調解時,批評魯義鳴的媳婦薛豔蘭不要憑空懷疑丈夫的生活作風有問題,她朝我翻了個白眼,一副不買賬的樣子。當時我為了讓雙方和解,就沒有迫問。現在你要了解魯義嗚離家出走去了哪裏,我想可以去問問薛豔蘭,說不定她知道。
回到專案組作為臨時辦公點的陸白麗的住處,任求誠讓偵查員湯銘把隔壁的薛豔蘭叫來。任求誠對薛豔蘭說:“你們剛才在派出所吵架的一幕我都看在眼裏了,這件事派出所已經調解過,我就不說了。我現在找你,是要了解你丈夫究竟去了哪裏。”
薛豔蘭搖頭不語。
任求誠又說:“你知道原來住在這小樓裏的陸白麗被害身亡了嗎?”
薛豔蘭點頭:“那天你們把她的屍體抬出去的時候我看見了。”
“你丈夫跟陸白麗的被害會不會有什麽關係?”
薛豔蘭大吃一驚,急赤白臉的連忙說道:“不可能”。
“那魯義鳴為什麽跟家裏人都不打一聲招呼就無影無蹤了呢?他到底去哪裏了?是在徐州還是跑到外地去了?”
薛豔蘭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說:“我估摸,如果他還在徐州。一定在那個狐狸精那裏!”
薛豔蘭所謂的“狐狸精”,是東關一個叫戚慧的女子。戚慧是魯義鳴當年師範學校的同學,據說兩人原本處得不錯。屬於沒點穿的戀人關係。師範畢業後,魯義嗚做了老師,戚慧則去其伯父開的公司當了出納。兩人繼續來往,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就在這時,抗戰爆發了。魯義鳴執意要入伍,而戚慧堅決反對,結果兩人翻臉分手。魯義鳴的父母原本反對兒子跟戚慧相戀,兩人一分手,便在徐州這邊給兒子張羅對象,一來二去魯義鳴看中了薛豔蘭。當時魯義鳴正以“軍統別動隊”隊員的身份在上海周邊活動,不久在與日軍作戰時負傷。
“軍統”派人送他回徐州養傷,家裏正好就讓他把婚禮辦了。抗戰勝利後,魯義鳴離開“軍統”回到徐州做生意,而戚慧之前嫁了個漢奸,抗戰勝利後被國民政府斃了,她就成了寡婦。不知是偶然還是故意,反正戚,魯兩人就搭上了。
薛豔蘭聽到風聲後火冒三丈,找個機會叫了娘家兄弟七八人上門教訓戚慧。哪知戚家的祖上竟是明朝登州總兵戚景通,戚景通的兒子就是抗倭名將戚繼光。戚家的家傳武術甚為了得,戚家長拳至今還在全國武術比賽中登台。雖說戚慧本人是一介女流,不精拳術,但其兄弟都是深藏不露的練家子。當天,她的弟弟隻是出來亮了亮相、熱了下身,就把薛家的七八個男丁放倒了一半。從此,薛豔蘭再也不敢動去戚家登門問罪的念頭。這次魯義鳴不辭而別,原因她固然不知道,但待在戚家那是肯定的。
任求誠問明戚家住址,立即指派湯銘、劉鏡明兩人前往調查。
還真讓薛豔蘭給估摸著了,魯義鳴果然在戚家。偵查員把他帶往市局,任求誠就跟這個前“軍統”特工聊開了。魯義鳴畢竟是幹過特務的,一聽任求誠提及陸白麗被害,馬上表示他明白公安局為什麽傳喚他了,為了擺脫殺人甚至敵特分子的嫌疑,他主動交代了自己不辭而別的原因——
12月6日下午,魯義鳴家裏廚房煙道漏煙,就從商行對麵巷子裏叫了一個泥瓦匠來修理。活兒幹完後,魯義鳴不放心,親自爬上屋頂驗收。魯家與陸白麗家也就一牆之隔,他在屋頂居高臨下不經意間朝隔壁院子一瞥,立馬打一個激靈:諸鳴道正在井台上打水!
諸鳴道是抗戰初期與魯義鳴同在“軍統”青浦特訓班受訓的學員。他是江蘇鹽城人,原本家境不錯,其父是當地又有店鋪又有田地的富翁——就是土改時披定為“工商地主”的那類對象。但在諸鳴道上初中的時候,家鄉遭遇大水,繼而暴發瘟疫,全家除他之外悉數死亡,災後,族中長輩欺負他年少,趁機將他家的田產、店鋪據為己有。諸鳴道隻好離開老家,前往上海投奔父親的一個朋友,在其商行中當了一名學徒。還沒滿師,抗戰爆發了,他看到馬路上張貼的”軍統”招收學員的廣告,就去報了名,順利被“軍統”錄取。青浦特訓班轉移湖南時,諸鳴道隨同前往,後被培訓為一名行動特工。魯義鳴在上海郊區從事“別動隊”活動時,曾見過諸鳴道,當時聽說他是奉命前來執行暗殺行動的。抗戰勝利後,魯義鳴在“軍統”的內部刊物上看到受表彰的“抗戰有功同誌”中有諸鳴道的名字,其“工作業績”中至少有二十次以上的暗殺、爆炸,綁架等特工行動。但諸鳴道後來情況如何,因為魯義鳴已經離開“軍統”,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有一點魯義鳴是清楚的,那就是諸鳴道不會像自己那樣離開“軍統”,眼下他出現在徐州,一定是在執行某項使命。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像諸鳴道這樣受過表彰且抗戰勝利時已是少校軍銜的行動特工,肯定不屬於轉業對象,“特種技術人員”想離開“軍統”還是不太容易的。“軍統”改組為“國防部保密局”之後,肯定需要大批老特務從事對中共方麵的破壞活動。去年夏天,魯義鳴曾接到老上司托人捎來的口信,希望他歸隊重新為黨國效勞,但魯義鳴沒有答應。因此,魯義鳴一見諸鳴道就意識到這家夥來者不善。幾乎在看見背對自己在井台打水的諸鳴道的同時,魯義鳴立刻不假思索地蹲下身子悄悄地從屋頂爬下來,煙道也不檢查了。付了工餞把泥瓦匠打發走,他就開始考慮該如何應對這個局麵。
作為一名前情報特工,魯義鳴考慮事情頗有條理。他認定諸嗚道此番前來徐州必是肩負特別使命,而其要執行的使命內容也隻有搞“行動”,不是暗殺就是爆炸,其對象肯定是剛剛占領徐州的中共方麵。而諸嗚道之所以出現在陸白麗家,顯然是以此作為藏身之地。魯義鳴搬到大康街這邊不過幾個月,並不知道這位女鄰居的情況,隻是聽母親、妻子說她是南京人。對於他來說,這點兒情況已經足夠了,這個女人要麽是保密局”事先安排的“關係”,要麽跟諸鳴道有不一般的私交。魯義鳴不知道諸鳴道具體如何執行其行動使命,但按特務活動常規來說,這類行動必須得到當地地下人員的配合,比如收集情報、提供掩護等,如果地下人員數量不夠,就會把主意打到類似魯義鳴這樣已經脫離“軍統”的“老同誌”身上。
魯義鳴不願意再為國民黨幹什麽事情,但也沒必要幫共產黨的忙“出賣”諸鳴道。眼下徐州雖已解放,但“徐蚌會戰”鏖戰正酣,國共雙方誰勝誰負一時還難說,這中間還有一個美國是否會插手的懸念。如果諸鳴道來找他幫忙遭到拒絕,萬一日後徐州又落到國民黨手裏,“保密局”肯定要找他算賬的。另外,以徐州解放一周來中共對社會治安的控製力度來看,魯義鳴斷定諸鳴道在徐州搞行動的難度極大,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很有可能還沒動手就讓共產黨的警察一網打盡。由於魯義鳴鬼使神差地跟窩藏諸鳴道的陸白麗做了鄰居,回頭“保密局”很有可能會把這筆賬算到他頭上。
想來想去,魯義鳴決定離開家暫避風頭。當天傍晚他就去了戚慧的娘家,一步不出,以便日後不管共產黨還是國民黨疑到他頭上時,戚家人可以為他作證。
專案組隨即對魯義鳴所說的情況予以核查,確認其所言屬實。

七、一網打盡

當晚,唐勁實親自主持案情分析會。眾人一致認為,被魯義鳴無意間發現的那個諸鳴道,應該就是受命從事謀殺、爆炸等破壞活動的主謀。他抵達徐州後去了陸白麗處,從其打水之舉來看,很有可能曾在此住宿,他攜帶的那個裝著特務活動經費、器材的皮箱也寄存於陸白麗那裏。12月10日夜,飛賊馬盼群潛入陸白麗家行竊,次日,陸白麗發現失竊。她顯然知曉諸鳴道的特務身份,因此不敢報案,也不敢張揚。11日傍晚段子善登門拜訪時,諸鳴道不在陸白麗家。但陸白麗已經沒心思考慮其他事兒,隻想著應該如何告知諸鳴道皮箱被竊的消息。按照特務活動的慣例,諸鳴道肯定不會向她透露其在徐州另外的落腳點,但諸鳴道可能事先說過11日晚上會過去,也有可能是她自己估計的,所以她必須把段子善攆走。當晚,諸嗚道去了陸白麗家,得知皮箱失竊,不得不殺人滅口,掘開井台掩埋屍體後逃離。
對於專案組來說,下一步就是如何緝拿“抗戰有功同誌”諸鳴道了。那麽諸鳴道還在不在徐州呢?大家認為應該還在,因為他既然殺死陸白麗滅口,就說明他暫時並不打算離開徐州,他得繼續執行使命。至於經費,器材丟失了如何補充,那應該是有其他補救措施的。可是,如何查找諸鳴道的下落呢?就專案組目前所知,隻有兩個人認識諸鳴道,一個是魯義鳴,可他所能提供的隻是諸鳴道在抗戰勝利前的情況。諸鳴道不是徐州人,他在徐州的社會關係魯義鳴並不知道。另一個是陸白麗,她有可能知道諸鳴道在徐州要找的人,可她已經死了。因此,專案組要想在徐州找到諸鳴道,難如大海撈針。
不過,此路不通,還有一條路可走。這條路雖然走起來比較麻煩,甚至有風險,可眼下別無他法。專案組估計,諸嗚道可能是在秦淮河一帶的妓院裏認識陸白麗的。以諸鳴道的特務身份,除了錢鈔之外,還能給陸白麗提供其他好處,比如利用權勢相幫解決什麽糾紛之類。於是,兩人建立了一種超乎尋常嫖客和妓女關係的友情,所以肩負特別使命的諸鳴道才敢攜帶特務活動器材闖到陸白麗處,甚至還放心地把那個皮箱存放於其住所。兩人的關係既然這樣密切,那麽陸白麗在“俏春院”的那班“同事”中,應該是有人知道諸鳴道這個人的。去南京找“俏春院”的人調查,有可能查摸到諸鳴道在徐州的社會關係。
其時距南京解放還有四個月零一周,淮海戰役正打得難分難解,南京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專案組這當兒派人前往南京,實為潛入敵後偵察敵情,風險極大。這件事連唐勁實也無權拍板,得由市局出麵向市軍管會匯報,獲準後方可施行。當天午夜,一份以徐州市公安局局長兼市軍管會公安部部長唐勁實的名義批示的報告送到了市軍管會主任傅秋濤的案頭。
12月15日,專案組另一條線上的兩名情報員老刑警張敬祖,柴國柱離開徐州,輾轉前往南京。當晚,兩人分別下榻於秦淮河附近的兩家旅館,他們的身份分別是治療跌打損傷的江湖郎中和收購洋貨的貨郎。
專案組諸同誌對他們頗為牽掛,擔心他們在南京遭遇麻煩。事實上,他們的運氣不錯,隻由張敬祖一人出麵就完成了調查使命。
徐州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民風尚武,張敬祖即出身於世代習武之家。舊時習武世家一般都有治療跌打損傷的秘方,張敬祖家也不例外。張敬祖繼承了父輩的武術和醫術,這次以江湖郎中身傷來南京調查,隨身帶了一些自製的藥丸和膏藥。12月16日清晨,張敬祖就進了“俏春院”附近的一家茶館,支付雙份茶錢占了門口一副座頭,擺出了他的行醫攤頭。茶客中不乏腰酸背痛、手足不便、肢體麻木、老傷纏身者,見這個遊方郎中把攤頭擺到了茶館裏,料想有點兒手段,紛紛駐步問長問短。張敬祖對答如流,當場給患者按摩推拿,還真有效果,有人便掏錢買藥。也是碰巧,對麵茶食店的夥計挑水時不慎扭了腰,當場痛得站立不住。茶食店老板聽說茶館裏有位郎中在擺攤行醫,便過來請張敬祖給夥計看看。張敬祖問明情由,施展祖傳手法,竟然疼痛立止。
這樣一來,茶館老板就來跟張敬祖套近乎了。他想請張敬祖多待幾日,茶館可以免費提供一副座頭供張敬祖設攤,以吸引茶客。張敬祖未置可否,他想跟柴國柱商量後再視情答複。不料,柴國柱還沒出現,倒來了一個大漢——“三先生”,茶館老板指著張敬祖對他說:“這位郎中先生準保能治得了你的老傷。”
“三先生”就是陸白麗昔日的老板、“俏春院”老鴇之夫史永三。史永三是安徽巢縣人,少年時來南京打工,後來成為長江碼頭上的一個把頭。那時候碼頭是靠搶地盤攬活兒的,史永三不會武術,可是他敢玩命,不怕死,手下有十八個弟兄,一律長短裝備——大小兩把斧頭,人稱“十八斧頭幫”。1937年12月南京淪陷,史永三退出碼頭經營。因為他的弟兄在大屠殺中死傷過半,“十八斧頭幫”還剩七人,能抄家夥上陣的連他隻有四個,再吃碼頭飯,隻怕還沒踏進碼頭自己的頭就得落地了。之後,史永三在秦淮河開了“俏春院”。
茶館老板所說的老傷,是他在年輕時數次打鬥中留下的內傷,當時吃點兒藥挺了過來,中年過後複發,特別是“二分二至”時(即“春分”“秋分”“夏至”。冬至”)最易發作,每每痛得滿地打滾。他看遍南京的傷科郎中,還去上海請滬上八大傷科中最負盛名的王(王子平)、魏(魏指薪)、石(石嘯山)看過,均無效果。前些天到茶館閑坐,聽說書先生說“偏方一味,氣死名醫”,忽然想到自己這老傷是否可讓江湖郎中冶治看,沒準兒管用,於是就托茶館老板留意。茶館老板便把張敬祖介紹給了“三先生”。
史永三是老江湖,不可能立馬急吼吼求醫,當下跟張敬祖打過招呼,讓跑堂沏了一壺花茶,坐在一旁不慌不忙邊喝邊看張敬祖給人治病。看了一會兒,覺得這郎中不同凡響,這才請張敬祖診治。張敬祖這時還不知對方就是“俏春院”的老板,照一般病人那樣對待,也不用史永三詳盡述說便判斷其年輕時受過幾次嚴重的內傷。史永三大為折服,立刻邀請張敬祖去附近的飯館吃飯,茶館老板作陪。
席間,張敬祖說他受一位朋友的委托,想打聽多年前在秦淮河這邊從業的一位姑娘。茶館老板指著史永三說你問著了,“三先生”就是這行的老板。張敬祖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撞運了,當下一說陸白麗的名字,史永三拍案大笑,說這不是緣分嗎,陸姑娘就是從我這裏出去的嘛!
往下就好說了,張敬祖便打聽陸白麗的下落。史永三說她去了徐州,具體地址不清楚,不過他可以問問“俏春院”裏跟陸白麗要好的姐妹。當下就讓飯館夥計去把胖子喚來。胖子是“俏春院”的夥計兼保鏢,北方稱為“大茶壺”,江南喚作“抱台腳”的便是。據胖子說,大約十天前“軍統”諸先生也曾來打聽過陸白麗,院裏的幾個姐妹正好閑著,還圍著諸先生打趣說他想念老相好了。陸白麗從良後未回過南京,因此胖子並不知道她在徐州的住址,料想那幾個姐妹也未必清楚。當時正好史永三喚他有事,他就離開了,也不知後來諸先生是否打聽到了陸白麗的地址。
史永三讓胖子去問問她們,陸白麗的地址後來打聽清楚了沒有。不一會兒,胖子帶來了一個妖豔女子——“俏春院”的六位“當家姑娘”之一常紫荷。
常紫荷是陸白麗在“俏春院”時關係最好的姐妹,兩人拜過把子,陸白麗是姐,常紫荷為妹。即便如此,陸白麗離開“俏春院”後兩人也沒見過麵、通過信。因為這行業有個規矩,姑娘從良後是不能再跟以前的姐妹聯係的,實在有事也得通過老鴇轉告。不過,常紫荷卻是知曉陸白麗在徐州的住址的。
常紫荷是徐州睢寧人氏,自幼父母雙亡,跟著叔父長大。十六歲那年,史永三張羅“俏春院”時,前往江蘇、安徽交界地物色姑娘,在睢寧物色到了常紫荷。當時有兩個選擇,一是買斷,像陸白麗那樣,一是雇傭,按營業額比例分成,常紫荷選擇了後者。所以,常紫荷算是自由身,她去南京還是其嬸嬸陪同前往的。雇傭性質的妓女是允許家人前去看望的,其叔叔嬸嬸此後每年都去南京看她一次。常紫荷也可以請假回老家探親,不過她覺得自己幹了這一行,無顏麵在家鄉露臉,所以一次也沒回去過。陸白麗贖身離開時,常紫荷曾托她給叔嬸一家帶些錢物。陸白麗去了睢寧,把自己在徐州的地址留給了常家。那天諸鳴道去打聽陸白麗的地址,常紫荷等幾個跟他相熟的妓女訛了他一頓飯錢之後,把其時已在徐州市內打工的叔嬸的地址抄給了他,讓他前往詢問即可。
史永三聽常紫荷如此這般一講,就讓她把她叔父的地址也抄了一份給張敬祖。
吃過飯,張敬祖給史永三留下一些藥丸,又開了幾個方子,囑其在不同節氣服用。然後跟柴國柱會合,兩人商最下來,為穩妥起見,把常紫荷叔父的地址按照組織上交代的聯係方式寄給了南京地下黨交通站。
兩人回到徐州時,專案組已經接到了南京地下黨通過華東局社會部轉來的密電,遂開始對常紫荷叔父常一興展開調查。
常一興原是睢寧縣城的一個木匠,去年被一個睢寧籍的棺材店老板邀至徐州打工,就在該老板開的棺材店的工場裏領著七八個木工、學徒製作棺材,掙的工錢比在睢寧做零工多,於是就把老婆、孩子也都接到徐州,在馬市街租了兩間草房安頓下來。偵查員對常一興以及他的東家初步了解下來,發現他並無曆史劣跡,乃是本分百姓。
專案組派偵查員湯銘、司誌遠前往拜訪常一興,向其了解南京是杏有人來找過他。常一興說有一位自稱李林的先生12月3日來過他家,說是常紫荷的朋友,帶來了南京板鴨、香肚和給孩子的文具、零食等,說是常紫荷托他捎的。常一興夫婦要留他吃飯,對方謝絕了,說想打聽陸白麗的住址,常一興就把地址抄給他了。偵查員問了那人的年齡、相貌,跟魯義鳴所說的諸鳴道相符。
任求誠把調查結果電告唐勁實時,唐局長正在聽取張敬祖、柴國柱兩人南京之行的匯報,於是就問張敬祖,是否聽常紫荷說過她買了東西托諸鳴道帶給叔父。張敬祖說沒有聽說過,不過,似乎有這種可能,或者東西是諸鳴道買的,但借用了常紫荷的名義。送走張、柴兩人後,唐勁實對諸鳴道送禮物之事作了一番思索。如果那是常紫荷托諸鳴道捎的,或者是諸鳴道借常的名義送的,那麽他本人跟常一興就變得沒有什麽關係了,這似乎不合特務活動的常情。像諸鳴道這種遠赴“敵後”的特務,都希望在當地建立關係,以便於之後的活動和掩護,所以,他給常一興的禮物不應當僅僅是以常紫荷的名義送的,還要有他自己的一份。諸鳴道那天去拜訪時,自己送了禮物沒有呢?唐勁實當即指令任求誠再派偵查員去向常一興調查。
次日,即12月18日上午,任求誠叫上湯銘、司誌遠,二訪常一興。了解下來,誠如唐勁實所估料的,常一興說“李先生”那天還送了兩大盒花糕,說是給孩予吃的,客氣地說是“粗貨,不成敬意”雲雲——那顯然是他送的禮物。
花糕在徐州通常叫作“百果糕”,是一種特色糕點,用小麥扮、糯米粉、核桃、花生、瓜子、杏仁,果脯加上芝麻油、白糖製成。當地有不少製作百果糕的作坊,其中“尚和記”製作的百果糕最為出名——不論春夏秋冬,都可以在常溫下保存半年以上,不走油,不幹燥,不黴不壞,保持原味。這在沒有防腐劑的當時,確實是一個難以企及的絕活兒。可是,“尚和記”卻做到了。“尚和記”製作的百果糕都壓上代表一年十二個月的月花作為生產日期,故又稱花糕。盡管當時沒有保護知識產權的說法,可全市其他店鋪、作坊都沒有人冒用“花糕”的稱謂,因為除了“尚和記”之外,其他作坊製作出來的百果糕部隻能保存一兩個月,如果冒用的話隻怕偷雞不成蝕把米,反倒砸了自己的牌子。
“尚和記”花糕質量好,價格肯定比別家的貴。那麽,大盒是什麽慨念呢?該店花糕的包裝盒一共有十種規格,大盒是最大的一種,每盒售價大洋四元八角。諸鳴道一送就是兩大盒,這在當時算是一份重禮了,“尚和記”方麵肯定會留下深刻印象,畢竟一年到頭也沒有幾個人買大盒花糕。
任求誠等三人離開棺材店後,直奔“尚和記”。果然,“尚和記”的老板還記得這筆買賣。那位主顧他也認識,就是與“尚和記”一街之隔的“同德興漆器店”老板錢震行。
當晚,專案組拘捕了錢震行。連夜訊問,錢供出了諸鳴道及其屬下四名“保密局”特遣行動組成員的藏身地點——千裏巷“同德興漆器店”的倉庫。唐勁實隨即聯係解放軍部隊派員隨同專案組一起前往,把這五名特務一網打盡。
諸鳴道、劉江、秋水明、胡水富、賈羽典五名特務供認,他們奉“保密局”之命潛入徐州,準備暗殺中共黨政軍領導。五人中,諸鳴道最先抵達,即與“保密局”潛伏特務錢震行取得聯係,先落腳於錢的漆器店,後又轉移到老相好陸白麗那裏。12月10日,其餘四名特務抵達徐州,錢震行設宴接風,諸鳴道當然必須出席,當晚就沒回陸白麗處。誰知次日晚上過去時,陸白麗告訴他皮箱失竊了,諸鳴道隻得將陸白麗滅口。之前他已經從陸白麗那裏得知段子善白天曾來過,就決定讓段子善當替罪羊。
專案組發現陸白麗的屍體後,諸鳴道便指派特務秋水明跟蹤段子善,伺機把那個裝著子彈的信封塞進了段子善的口袋裏。
因為皮箱失竊,特遣小組隻好暫緩行動,由錢震行指派漆器店夥計前往南京,向“保密局”設置的保密信箱投寄聯絡函。這幾天,他們一直在等候南京的消息。
1948年12月23日,徐州市軍管會軍法處判處諸鳴道、劉江、秋水明、胡水富、賈羽典、錢震行六犯死刑,執行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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